顧容錦卻又笑着問她:“古夫人在看什麽?”
“我只是覺得,”她頓了一下,随即一笑,不動聲色從他似是挾持般的臂彎中脫身,“你很可怕。”
“哦?”顧容錦似笑非笑看着她,重複着她才說過的話,“為何這麽覺得?”
“你的笑容太多了,根本不合你的身份。”她挑眉,朝旁邊退了一步。
“人生本就是低下頭來掉淚,揚起頭來歡笑,”顧容錦還是那樣微微笑着,“夫人,我說得對不對?”
“低下頭來掉淚,揚起頭來歡笑,真沒想到,堂堂顧氏的老大,還說得出這樣的話。”她若無其事地拂了一下頭發,随即對他嫣然一笑,“廢話就不說了,你到底想做什麽?若是想分杯羹——我想顧少還看不上眼,若是這次想獨吞,別說古堂,就是竹幫的人也不會答應,他們費盡心思才找到這筆生意,甚至要找我來演出戲,光這登場費就足夠讓他們心疼的了,你若是還插上一腳……”
她也沒朝下說,只笑了一笑,眼神裏帶着些許慵懶,可是那意思卻清楚明白得很。
顧容錦卻一笑,“我若是真想插上一腳,夫人又當如何呢?”
“簡單,”她倏地靠近,手指比成槍狀,正正抵在他的腰間,眼睛看着他的眼睛,眸中含着微微笑意,但是那笑容,卻嫌冷淡了一點,“如果我說是這樣,你滿意嗎?”
“這樣的距離我滿意,但是……”顧容錦卻依舊含笑,面上神色未變,但是卻已經在瞬息之間在她手腕上一探,略一翻轉,随即握拳,剛好收住她的手,“如果這樣,我相信我會更滿意。”
她此時整個人幾乎全部都倚在他的懷中,若想掙紮,幾乎等于被他得寸進尺占了便宜,于是索性放棄掙紮,就那樣半倚半靠,唇角微揚,“顧少,不覺得這樣太失禮于人了嗎?”
“我卻覺得剛剛好。”顧容錦笑得優雅無比。
“照我看,這趟渾水顧少還是不要锳比較好。”她一哂,閑閑開口又拉回了話題,“不然的話,又要弄得我們古堂和顧氏撕破面子了,顧少也該知道,我并不在意這點的。”
“要怎麽做,不用夫人教我,”他看着她,揚起漂亮的眉,“只是夫人不怕竹幫出爾反爾?”
“這次竹幫勢在必奪,我倒不怕他們反悔,只要顧少不要閑着沒事,帶着你那脾氣火爆的妹妹到處吓我就成。”她微微眯起了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既然夫人都這麽說了,我自然知道該怎麽做,”他伸手擡起她的下颌,突然輕聲開口:“若是有事,随時歡迎你來找我。”
“謝了,我還怕你吃了我呢。”她打開他的手,身子一旋,曼妙無比地脫離他的鉗制,笑得爾雅大方,“煙煙還在等我,我先走了。”
顧容錦卻只是笑着揚了下他的眉毛,沒有再跟上去,可是她卻仿佛始終都能感覺到他的視線就灼在背後似的。
虛虛假假,每次遇到顧容錦,他總愛這樣戲弄于她,剛才那一幕,若是被人看到,還不知要生出多少绮念來,只是若真要三貞九烈,只怕顧容錦對她和古堂,便是另一種手段了。
她倒不怕他使什麽手段,只是現在這樣,不撕破面子,也許對他、對她都好。
于是不再理會背後的視線,回房去找顧煙煙。
顧容錦的妹妹,既有顧止繡這樣的火爆性格,也有顧煙煙這樣的單純不谙世事的樣子,不過相比之下,便是顧止繡,跟顧容錦的段數,也差得太遠了,倒是不難對付的。
許世昭帶着顧煙煙在她暫住的房間裏,當然,還不止他們兩個,顧止繡也沒有走,正虎視耽耽地看着他們,但是許世昭一直就在顧煙煙身側,根本不給她抓顧煙煙離開的機會。
所以當她推門進去的時候,正看到顧止繡死盯着許世昭,似是要活剝了他一張皮似的兇狠模樣,她倚在門口一笑,“哎呀,這是什麽表情?”
顧止繡回頭一看是她,眼神裏的火氣似的“噌”的一下就被點着了,咬牙切齒了半晌,才恨恨開口:“放了我妹妹!”
“難道顧二小姐說不動阿昭?”她笑着看了顧止繡一眼,自然沒錯過她衣服稍顯淩亂,似乎與人動過手的模樣。
也正是如此,顧止繡忍不住又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她只一笑,朝顧煙煙看去,“你怎麽也會來這裏?”
“大哥帶我來這裏吃早餐。”顧煙煙看到她笑了笑,随即又看了二姐一眼,似是稍顯畏縮地閉上了嘴。
她看了顧止繡一眼,随即對許世昭說:“我有事跟顧小姐說,不如……”
許世昭看她一眼,唇角抽動了一下,随即點了點頭,走到顧止繡跟前一伸手,“請!”
顧止繡瞪着他,再瞪向她,她卻對顧止繡一笑,“請!”
于是顧止繡就這樣被“請”了出去,不過許世昭走出門口的時候,她補了一句:“記得那個人還在這飯店裏呢,千萬別出亂子。”
許世昭回頭嘲弄地一笑,突然湊近她壓低了聲音:“夫人還是注意一下自己的語氣吧,被那人看到,一眼就被拆穿是冒牌的了!”
她只略略眉頭一動,随即一笑,将許世昭關在了門外。
顧煙煙頗留戀地看着那門,她看出她心裏在想什麽,于是便笑說:“傻丫頭,過些日子,我邀你到古艾園玩,你還怕見不到人?”
只是說這話的時候,她忍不住想到許世昭剛才那一瞬間的表情,不知為何,突然有些心不在焉。
不過顧煙煙卻害羞地低下了頭去,頰上染出一抹紅暈,“韓姐姐……”
她懶懶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微微扭着身子,笑笑地看着顧煙煙,卻忍不住想到許世昭,不知道為何居然有些悵然若失起來。
不過只是長得像罷了——
顧煙煙害羞了半天,等臉上紅暈過去了又滿臉疑惑地擡起頭,“韓姐姐,我大哥好奇怪。”
“嗯?什麽事?”她頓時直起了身子。
“我大哥……好像喜歡上了一個女人,”顧煙煙也是滿臉狐疑,“我那天不小心聽到他和媽媽說話,似乎是這個意思,而且看樣子,好像有一段時間了。”
不會吧?
顧容錦喜歡上一個女人?
“那我真要為那個可憐的女人掬一捧同情的眼淚。”她忍不住笑了。
“韓姐姐,不要這樣說我大哥嘛。”顧煙煙嘟起唇,“我大哥對我很好的。”
“好吧好吧,我不說了。”她連忙點頭。
顧煙煙這才繼續說下去:“我當時聽得好稀罕。”
她心裏暗笑,其實她聽了,也覺得好稀罕。
自從顧容錦的老爹被古千城那晚幹掉之後,因為實在太過保密,所以顧氏的人查到現在,居然還沒找到兇手,不過這樣也好,以顧容錦短短時間在顧氏便站穩了腳跟的性格,只怕早就帶人上門踢場子了。
像這樣的人,若說他喜歡上一個女人——
連她都不相信。
只不過現在突然想到這樁事,她才記起顧容錦的父仇還沒報,若是知道是古堂做的,倒還真是會給她添麻煩……
“對了,韓姐姐,我大哥後來還說到了你。”顧煙煙擡頭又說了一句。
“哦?”她失笑,“他怎樣說我?”
“我聽大哥說,其實你以前是有婚約的,後來不知道怎麽就嫁進了古堂,還說什麽你以前的未婚夫被人殺了……”顧煙煙努力回想那天她究竟聽到了什麽,最後問她:“是不是真的?”
她下意識起身,走近窗臺,朝外看去,因為身處五樓的關系,可以看到遠處一排排房屋灰白的屋頂,其實彙中飯店位處外灘南京路口,位置極佳,因此飯店的底層的街面房都被用來出租,開設商店,所以朝樓下看的話,還能看到絡繹往來的行人。
她看了一會兒,才微微動了下唇角,淺淺笑了一笑,“我還以為別人都不清楚這事,沒想到他居然知道……倒也算是給我面子。”
“原來是真的,”顧煙煙喃喃自語,随即看向她,“韓姐姐……”
“沒事,都過了那麽久了。”她回頭一笑,當真灑脫無比似的,“我都忘記了。”
只是她比誰都清楚,自己說得簡單,但是卻何曾有過一星半點兒的忘記?世間最難的事情其實不是“記住”,而是“忘記”,當以為自己真的忘記的時候,那卻是記得最深最牢的時候。
她還記得往年的月亮,白而亮,發着銀色光輝,高挂在空中,照着她經歷過的每一件事,她受過的每一次傷,她流過的每一滴淚——但是那些日子,總算她殺出重圍走了出來,其間驚心動魄波瀾起伏自不用說。她總以為經歷了這麽多,總有一天會忘記,但是沒想到,只是不曾提起而已,當往事重提,她才知道,原來自己從不曾忘記過,就像上學的孩童口琴裏吹的那首歌《Long long ago》,只是時間過去了而已。
驀地回神過來,卻發現顧煙煙正滿臉不解地猶在想着什麽,倒也沒在意她的走神。
她嘆了口氣,開口說:“我送你回去吧,免得你大哥擔心。”
不過她在心裏其實是在想,顧容錦其實是并不擔心自家妹妹留在她這裏吧,尤其是他還得知道了她的秘密,當然那不算什麽秘密,最多算是她那一段想忘卻的記憶罷了,他既然知道了,又怎麽會不大加利用?
“嗯。”顧煙煙聽她這麽說,便點了點頭,不過又說:“你不用送我了,我自己下去就好了。”
“也好。”她想了一下,也知道其實很多人并不知道顧煙煙的身份,想必沒有什麽人會攔住她,因此便點了點頭,等她離去之後,便一個人坐在房間裏發呆。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房門被人“畢剝”一聲,她擡頭看了看,随口說:“進來。”
許世昭旋着門把走了進來。
她看着他那同元哲肖似的一張臉,突然心生恍惚,下意識地低低開口:“元哲哥……”
許世昭也看着她,只不過随即便淡淡說:“杜岳汶只想要女兒平安,所以其他的條件應該都會答應,羅老大答應讓他見你。”
“知道了。”她依舊看着他的臉,“你可不可以走近一點?”
許世昭挑了下眉,朝她面前走了兩步。
她看着他,神色卻漸漸黯然起來,“那麽像……”
許世昭很聰明地并沒有說話。
她卻又嘲弄地笑了自己一下,然後對他說:“你知不知道,你好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那是我的榮幸。”他卻面無表情,“只不過,夫人千萬不要認錯了人,我是許世昭。”
她微微咬了下唇,自嘲地笑了笑,身子朝後退去,淺淺點了下頭,“說得也是。”
不是元哲哥,他不是元哲哥。
每一次不論是有心還是無意的試探,她所得出的結果全部都是如此,她朝後又退了退,坐穩了,才又看着他,“我認識的那個人,說話時的樣子,跟你不一樣,也不會說出你說的那樣的話。”
許世昭卻只是笑了笑,但是那笑意卻似乎并沒有達到眼底,停了一下他說:“如果沒事的話,我先出去了。”
她沒點頭,可也沒說留下他,于是許世昭便推了門出去了,但是他并沒有走遠,只站在那房間外面,仿佛保镖似的,守護着門裏的她,這便是他這次的任務。
她看着那被重新關起來的房門,看了一會兒,取了他上次送來的古琴,橫放在膝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撥着弦。她已經許久沒有再碰這琴了,可是現在,手指仿佛有自我意識似的在琴弦上跳出熟絡的舞蹈,漸成曲調。
她并不知道,許世昭還站在門外,她随手撥出來的曲子,他聽得清楚明白。
她自然也不知道,她在琴聲中掩藏的那低低的哽咽,他全部都聽得清楚。
她總以為,她早就該将眼淚丢在了連自己都找不到的角落裏,可是卻莫名地出來一個許世昭,将她所有的努力全部都化為烏有,不過——
她只不過是流了幾滴眼淚而已,沒什麽關系的。
更何況,跟許世昭此人毫無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