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香若擡起頭,看向這百樂門的大老板,霍廷東。
他的年紀和身旁的男人年紀差不多,都是她該叫“叔叔”或者“伯伯”的人了,但是看起來,霍廷東的身上卻明顯有一種生意人的精明,尤其是那一雙眼睛,看人的時候很犀利。
“你就是霍老板?”她先做了一下确定。
霍廷東有些驚異地看着她,然後再看看古千城,“古兄,這位是……”
她伸出手去,把東西交給他,“這是剛才在路上被人塞到我手裏的東西,那個人讓我把東西交給你。”
霍廷東接過那東西掃了一眼,眼神動了一下,臉色沒變,只是卻手腳輕快地将那東西收了起來,然後才笑着開口:“這位小姐,真是麻煩你了。”
古千城頓時笑了起來,“霍兄,怎麽樣?多虧了這位小姐把東西帶給你,你要怎麽感謝她?”
霍廷東也笑了,朝她看過去,“這位小姐,你有什麽要求的話,盡管跟我提,也算是我的謝禮。”
“不用了,我要趕緊回家了。”她點了點頭,被這百樂門裏頭的燈光晃得眼花,只想着趕緊回去。
“既然那樣,我找人備車,送你回去。”霍廷東說着便要喊人。
但是古千城卻攔住了他,臉上帶着笑,“霍兄,算了,我剛才就已經答應了這位小姐,說會送她回去,你不會讓我失信于人吧?”
霍廷東愣了一下,随即大笑,“既然古兄都這麽說了,我當然不可能讓你失信于人了。”他說着話又轉過身去看韓香若,笑着開口:“小姐,這次,就勞煩古兄送你回去了,回頭你要有什麽要求,只要說一聲,霍某肯定滿足你的願望。”
“好了好了,我看你好好管住你手下那幫兄弟,讓他們不要再在大街上随便往人手裏塞東西就好了。”古千城不無揶揄,然後跟霍廷東道了別後帶了她出去,一邊朝外走一邊跟她說話,臉上帶着好脾氣的笑容,“不知道怎麽稱呼你?”
“韓香若。”她有點不自在,所以停下了腳步,“先生,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太晚了,你一個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他卻搖頭,随即笑了,“對了,我還沒做自我介紹。”
她有點茫然,又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古千城。”他的笑意依舊浮現在唇邊。
哦……
她在心裏暗暗應了一聲。
古千城……
“哎呀!”等到大腦裏終于反應過來“古千城”這三個字的意思指的是什麽的時候,她頓時像被針紮到了似的,跳離了他的身邊。
古千城的臉色在一瞬間不怎麽好看,但是随即又恢複了那種和緩的表情,帶着笑意問她:“怎麽?害怕了?”
這話讓她怎麽回答?
她的眼睛睜得好大,一顆心緊張得不停怦怦跳。
他是古千城……
是“那個”古千城哎……
“怎麽了?剛才你不是還和我好好說話,怎麽一聽到我名字,就成這樣的表情了?”古千城突然皺起了眉。
也就是因為他這一皺眉,她終于反應過來。
面前這個人,據說可是殺人不眨眼的匪種啊……
“我……我……”她有點結結巴巴,“我只是沒想到……”
古千城見她說話,眉頭漸漸舒展開去,這才再次含笑,“好了,上車吧。”
她堅持拒絕:“真的不用了,古……古老板,你有事的話,就去忙吧,我自己可以回家的。”
“怎麽?不給我面子?”他似笑非笑地挑眉看她。
“不是,不是不給你面子……”她緊張得都有些語無倫次了,“我不是那個意思……”
“既然那樣,就上車吧。”說着話,他已經帶着她走到了自己那輛白色雪鐵龍面前,并幫她打開了車門。
她只好身不由己地帶着一絲不甘和害怕上了車。
很久以前元哲就說過她有一點不好,就是說不出來拒絕的話,別人要她怎樣就怎樣,跟個提線娃娃似的,也不管別人對她是好意還是惡意。
“那不就是說我傻?”她當時頗不服氣。
“是啊,有點傻,”元哲似乎很苦惱地揉了揉下巴,“沒辦法,我也只好看牢一點罷了。”
她忍不住偷偷笑了,元哲看她笑,也跟着笑了起來。
不過如今來看,她果然是有點傻的。
別人讓她來送東西,她也不管不問,居然真的跑來送了。
別人要送她回家,她就那樣跟人乖乖地上了車,幾乎連一點反抗都沒有,簡直傻到家了。就算眼前這人把她賣了,她也只能瞪着眼看着吧?
想到這裏,她心裏那一絲不甘就更加強烈了,身下明明是寬大的軟皮椅子,柔軟又舒服,可是她卻有點坐立不安的感覺。
“怎麽了?”坐在她旁邊的古千城出聲詢問。
“沒事。”她連忙坐直了身子,但是一顆心卻還是緊張地亂跳。
“你害怕我?”古千城淡淡地揚起了唇。
她沒做聲。
“難道我長得很可怕嗎?”古千城卻突然笑了。
她悄悄朝他看去,車窗外有一瞬而過的燈光,恰好映出他眼角上因為微笑而泛起的皺紋,溫和地舒展着,根本和那些“道上”的人物聯系不起來。
雖然不曾真正接觸過那樣的人,但是一說到混幫派的,卻總是不免想到那些流裏流氣、出口成髒、滿臉橫肉的人,但是這個古千城,卻和“傳說”中的那個“古千城”一點兒也不像……
“其實……你根本不像是別人說的那個……”不知不覺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居然笨到家地說出了這樣的話,只好懊惱地低頭咬着唇。
古千城大笑起來,“不得不說,這句話讓我特別喜歡。”
她悶頭不吭聲。
古千城卻仿佛沒有察覺到似的,一徑笑着開口:“韓小姐,你不用緊張,我能怎麽着你嗎?何況你還幫了霍老板的忙,放心吧,我送你回家後,就沒事了。”
不知道是被他這話安慰了,還是他說話和對她的舉止一直都十分有禮,總之她的戒備心終于在此時慢慢地松懈了下來,“古老板……謝謝你送我回家。”
“不客氣。”他微微側過臉去,“對了,你的琴等下記得一并帶着,免得落在我這裏了,不過,這張琴是你自己拿來用的?”
他笑着問她。
韓香若點了點頭,“是的。”
“真沒想到,現在還有人會彈這種琴,”他似乎有點遺憾,“可惜不能聽你親自彈一支曲子。”
她尴尬地只笑了笑,沒有做聲。
古千城過了片刻又問她:“家裏是做什麽的?”
“我爹是做琴的,不過現在這世道,”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你也知道,沒什麽生意。”
“哦。”他随口應了一聲,有些沉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車子在街道上飛快駛過,見他不說話,她轉過臉去朝車窗外看,眼看車子差不多快靠近自家住的地方,連忙開口:“古老板,我家就要到了,停車吧。”
“送你到門口好了。”古千城這才回過神來。
“不用了,”她搖搖頭,有些不好意思,“我爹看到了會擔心的,而且弄堂裏狹窄,車子也進不去。”
“既然那樣,就送到這裏好了。”古千城倒沒堅持,叫司機停下了車子,随即親手把她的琴交給她,“韓小姐,這次小心了。”
“謝謝你,古老板。”她朝身後張望了一下,因為再走不遠,就是弄堂口了,她可不想有什麽三姑六婆看到她和古千城後,一驚一乍的到處亂傳奇怪的流言。
古千城點了點頭,隔了車窗看她一眼,微微一笑,“後會有期。”
是後會無期才對吧?
她心裏這樣想着,卻沒膽子說出來,只好随便笑了一下搪塞過去,抱緊了琴趕緊轉身離開。
身後傳來車子發動後離開的聲音,她沒有回頭,一直朝前走去。
懸着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應該再也不會遇到那種人了吧?
古千城這種人與她,簡直相隔了千萬裏的距離,完全是八杆子打不着的關系,今天的事情,完全不過是偶然罷了。
希望這樣的偶然,也就不過這麽一次罷了。
這樣想着,心裏才慢慢放下心來,下意識擡頭朝天上看看,一輪小小眉毛似的月亮斜斜挂在天邊,弄堂裏沒有燈,黑咕隆咚的,她一腳深一腳淺地朝裏走,終于回到了家。
房間裏掌着燈,她伸手敲了下門,立即就有人過來開了門。
“爹。”她進門喊了一聲,覺得房間裏燈雖然暗,到底比外面黑燈瞎火的地方好,到這個時候,才終于完全覺得自己輕松了下來。
“今天怎麽這麽晚?元哲急得不得了,到處找你。”爹一邊朝回走準備繼續修理他正在打理的那個琴胚,一邊跟她說話。
“元哲哥不在嗎?”她有些吃驚。
“可不是,你也真是的,跑哪裏去了?”爹出聲埋怨。
“随便走走……”她有點心虛,怕爹看出來自己的異樣,只好忙忙地朝廚房裏走,“我趕緊做飯,等下元哲哥回來了,咱們就可以吃飯了。”
爹就沒有再做聲。
她在廚房裏待了半天,等到覺得臉上那種因為心虛而浮現出來的熱辣褪了下去,這才開始做飯。
火光在鍋底下跳動,熱切地舔着黑色的鍋底,不知道為什麽,她總是有些恍惚,仿佛集中不了精神。
是因為今天發生的事情嗎?
其實她自己都不是很清楚,只覺得下午這一會兒工夫,倒仿佛經歷了一生似的,又緊張,又刺激,心髒有些承受不了,總在霍霍地跳着,仿佛扯着了哪根線,一跳,就拉扯得緊緊的,讓人渾身不舒服。
但是好歹就算是一生,這一晚上也算過去了,如今她回到家裏,能夠跟爹和元哲一起吃晚飯——
想到這裏,她又笑了起來。
廚房裏的燈光帶着朦胧的昏黃暗影,懸在她的頭頂上方,被不知道是從哪裏透來的風,刮得一晃一蕩的,影子就跟着在牆壁上亂晃。
擇菜的時候丢了菜根和被蟲吃掉的污濁菜葉在地上,她把擇好的菜放到水盆裏清洗,又随手拿了掃帚,把地上的菜葉什麽的東西攏了一攏,掃進撮簸裏。
從壇子裏取了腌好的小菜,找碗盛了,放了點香油拌了一拌,聞起來噴噴香。
正忙着,外頭傳來動靜,她探頭出去,正好對上元哲的臉。
“你回來了?”
這句話同時出自他們兩個人之口,說完之後,兩個人頓時笑了。
她于是點了點頭,“是啊,我已經回來了。”
“害我急得不得了。”元哲終于松了口氣,因為路上走得太急,以至于額上都冒出了些微微的汗意,随便抽了毛巾過來擦了把臉。
“對不起啊元哲哥,你歇一會兒吧,等下就可以吃飯了。”她不好意思地對他吐了吐舌頭。
“說什麽對不起?”元哲對她笑了笑,“你先忙吧,我幫師傅打下手。”
“嗯。”她應了一聲,又退回了廚房。
她心裏忍不住悄悄哼起了歌,是一支不知名的小調,也不知道是從哪裏聽來的。
堂屋裏傳來元哲和爹說話的聲音,斷斷續續的,趁着外頭的燈光,她偶爾一回頭,就覺得溫暖得讓人忍不住會揚唇彎眉。
就這樣吧。
她不要今天晚上那樣的刺激,也不要今天晚上那樣的緊張,她只要現在這樣平平淡淡的幸福。
和元哲、和爹一起,就這樣過一輩子也好。
這大上海,讨生活難,但是好歹,他們還有一個容身地,只要不幻想着有朝一天站在高處要人仰頭看着,這日子,總是能過得下去的。
這樣想一想,元哲老說她傻似乎又不對了,他想的根本就沒有她想的那麽遠,那麽透徹。
“他才是傻瓜呢。”忍不住低聲埋怨,随即卻又笑了,她的唇微微抿了起來,黑眸裏藏着掩飾不住的快樂。
即便是暗淡昏黃的燈光,也掩不住那一瞬間的甜蜜的嗔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