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1)

裂弦花 — 第 1 章 (1)


記得第一次見到古千城的時候,是天色漸暗的傍晚。

她剛從霞飛路邊上的陸宅給那家的小姐教琴回來,一邊走一邊心不在焉地想着陸家小姐今天下午撥琴時懶洋洋的手指。當然,人家是富貴命,不像她,從幼時就跟着爹學古琴,手指上全是繭子。

不過即便學了那麽久的琴,她也不敢自誇琴藝超群,也不過就是有機會能夠跟那些附庸風雅的富貴人家打打交道教教琴,滿足一下他們心血來潮時的興頭罷了。

只是既然人家付了錢,她就務必教得用心,所以即便陸家小姐再不用心,每次她也都是實實在在教夠兩個時辰才回家。

其實那天是很想坐電車回去的——平時外出機會不多,家又離霞飛路沒有多遠,所以她根本不用乘電車,可是看着,總是覺得稀罕,但是後來想一想還是算了,為了節省下那麽一點點錢做家用,最終還是看着電車“丁當丁當”地響着自身邊緩緩離去了。

于是後來很多年很多年以後,她總是在想,如果那天真的坐了電車回家,是不是一切都有不同?那樣的話,她是不是就不用碰到古千城,接着就不會在以後的時間裏,把生命偏離出以前的軌道?

但是那一天,就那樣了。

天色漸晚,鉛灰色的夜幕低垂下來,空氣中仿佛有煙塵的味道彌散開去。

霓虹漸次亮起來,燈紅酒綠的會讓人忍不住心底發慌。

不過這一切都和她沒有關系,她看着又一輛電車“丁當丁當”地自身邊離開後,抱緊了手中的琴,繼續朝家的方向走。

從她身邊經過的人,總會那麽有一下沒一下地看看她,不過她知道,他們看的是她手中的琴。

不是西洋琴,而是正宗标準的中國古琴。

七弦,彈撥樂器。

既不像古筝那麽普及,也不像西洋琴那樣在如今大受歡迎——她很懷疑,如今這上海灘,還有多少人曉得這勞什子。

也許就只有那些有錢有閑的人,才會想到閑來弄曲操弦。

但是她之所以學琴,卻是因為自己家裏就等于是個小型琴坊。

據爹說,他們家斫琴的手藝,是祖上傳下來的,到現在也有好幾代了,既然傳了那麽久,便是到現在為止似乎都沒什麽用途似的,但總歸是一門手藝,所以以後也會繼續傳下去。

不過在斫琴方面,她懂的卻沒有元哲懂得多。

元哲是爹的徒弟,比她大了兩歲,從十四歲就跟着爹學手藝,到現在,已經算是很熟悉的手藝師傅了。他作的琴甚至比爹做的都要好,有琴行想要挖他過去,但是他卻沒有走,後來聽說是琴行的大小姐提的這事,不過元哲不願意,也就只好算了。

她曾問過元哲:“為什麽不去?去了說不定還能成為琴行的姑爺呢。”

元哲伸手捏了下她的鼻子,故做生氣,但是最後卻還是撐不住笑了,“小若,你還問我為什麽不去?我這還沒去呢,你就開始拈酸了,我要是去了的話,你不是要把我亂刀分屍?”

她板起臉,鳳眼一睨,下巴略擡,“你知道就好!”

元哲就連連點頭,臉上卻浮現出忍俊不禁的笑意。

于是最後她也就跟着笑了。

所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也不過就是元哲和她這樣了吧?

想到元哲,她忍不住一路走一路淺笑,唇微微揚起,眼角眉梢全藏着笑意。

只是突然,眼前人影一晃,光線一暗,有人在她肩上一撞,随即壓低了聲音:“勞煩趕緊把這東西送到百樂門交給霍老板!”

還沒反應過來,手裏已經被塞了一樣東西,雖然不大,卻沉沉的。

她一愣,還沒看清楚那人的臉,那個人卻已經跑開了,随即便有幾個人跟了上去。其實她也不清楚那幾個人是不是在跟着剛才那個人,不過……

她站在原地愣了片刻,甚至都沒有膽量打開來看一眼手裏被塞進來的到底是什麽東西,只是下意識地将被塞了東西的手緊緊握住,霓虹閃爍的街頭仿佛在瞬間變成了一只張着大嘴的怪獸,稍不留心,人就會被它整個兒給吞下去。

她只覺得額上一陣忽冷忽熱,但是腳卻仿佛生了自我意識一般,鬼使神差,帶着那古怪的東西,朝百樂門夜總會的方向走去。

百樂門夜總會。

那種地方,如果不是發生了這樣古怪的事情,她是肯定自己這一輩子也不會去那種地方。

紙醉金迷、衣香鬓影。

空氣裏仿佛到處都彌漫着讓人萎靡不振的氣息,音樂聲軟綿綿的,仿佛能讓人把骨頭裏最後一絲的“硬”拔出來,變得渾似軟骨蝦,扶都扶不起來——當然,這是元哲告訴她的。

所以當她終于真的站到百樂門夜總會門前時,完全的手足無措。

門口那燈光左右一打,差點就晃花了她的眼睛,她站在原地半天,愣是沒敢上前。

這就是百樂門?

比元哲形容的更要……更要紙醉金迷、衣香鬓影。

從她身邊經過的人,有嬌媚萬千的女人,也有大腹便便的富人,勾肩搭背的,眉來眼去的,害她杵在門口像個傻瓜似的,進不敢進,退不敢退,時間一長,終于引起旁人的疑心。

“小姐,你在這裏做什麽?”有穿着黑色西服的男人客氣卻又略帶一絲警覺地出口詢問。

她緊張地朝後退了一步,“我……我……”

算了,死就死吧!

于是她終于鼓足勇氣,“我找霍老板!”

那人頓時發出一聲輕笑,“小姐,我們霍老板可不是任何人說見都能見到的。”

她慌了一下,手心裏硬硬的東西觸動了她,于是急急開口:“我找霍老板有急事,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男人沒有再笑,但是臉上卻分明地帶着不以為然的表情,“這位小姐,其實每一個來找霍老板的女人都會說自己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誤會了……

雖然明知道是誤會,但是她卻還是不自覺地紅了臉,更覺底氣不足,“我真的有事,我是來送東西的……”

“送東西?什麽東西?給我好了,我會交給霍老板的。”男人朝她伸出了手。

她卻遲疑了。

不知道是為了什麽,如果她聰明的話,就應該趕緊把這個燙手山芋趕緊扔掉才對,可是……

“這東西我只能親手交給霍老板……”她有些嗫嚅。

“算了吧小姐,如果你沒什麽事的話,請回。”男人朝她做了一個手勢,示意她離開。

她頓時被噎得無語,怔了片刻才咬着唇看向那男人,心裏有點氣憤,又有點被無辜牽涉到的委屈,“我真的有事,你讓我見霍老板!”

“對不起小姐,我不能讓你進去。”男人依舊将她攔在百樂門外。

燈光閃爍,令人眼花缭亂,她一只手緊緊抱着琴,一只手緊緊握住那奇怪的東西,唇幾乎要被咬破了。

男人冷着臉,活像一尊黑面神,高大的身材完全擋住了她的視線。

怎麽辦?

這事情完全跟她沒有任何關系,她到底是為何要站在這裏?

但是……

她也不管了,驀地一頭朝百樂門內闖去,“我真的有事,等我見了霍老板,我立即就走……”

“喂!”男人猝不及防之下,只來得及伸手抓住她的辮子。

“啊!”頭皮猛地吃痛,她的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手一松,“啪”的一聲,緊抱着的琴頓時摔在了地上。

身後一個低沉含笑的聲音就在此時突然響起:“這是出了什麽事?”

拉住她辮子的手驀地松開了,随即傳來那男人恭恭敬敬的聲音:“古老板。”

她含着痛出來的眼淚彎下身子去撿琴,但是有一只手卻快了她一步,将她的琴拾了起來。

擡頭去看,發現居然又是一個穿着黑色西裝的男人。

怎麽現在的男人都喜歡穿成這樣嗎?

她又是委屈又是抱怨,含着淚咬着唇,并沒有伸出手去接自己的琴。

剛才那個聲音此時再度慢悠悠地響了起來,帶着些許笑意,卻是沖着剛才攔着她不讓她進百樂門的男人,“沒想到幾天沒來,百樂門的門檻似乎高了不少啊。”

因為面前站的就是那個幫她撿琴的男人,所以她還沒有看到這說話的人到底是誰。

但是沒想到他這句話說出來後,那個一直攔着她的男人卻突然臉色大變,連忙開口解釋:“古老板千萬別這麽說,只不過是這位小姐一直堅持有事要找我們霍老板,你也知道,霍老板他……”

“甭說了,我都看着哪。”那個聲音再度悠悠響起,帶着笑意,“阿雲讓開,我來問問這位小姐。”

幫她撿琴的男人立即朝後略退了一退,她終于看清楚說話的人到底是誰了。

那是個似乎和她父親年紀相當的男人,大概五十歲上下,氣度不凡,此刻臉上帶着溫和的笑容,微微蓄着胡子,頭發卻還很黑,穿一襲金灰長衫,手裏拄着一根文明棍,看起來非常體面。

他是誰?

其實如果韓香若當時就知道自己面前站的人就是古千城的話,她一定不會放任自己這樣帶着疑惑的神情近乎放肆地看着他。

古千城是誰?

整個大上海,不知道他是誰的人只怕很少吧?

所以如果單是指“古千城”這個名字所代表的那個人,韓香若自然同樣知道他是誰。

古千城,大上海數得着名的幫派老大,古堂的主人,赫赫有名到從很小的時候,爹管教她的時候,就會說“不聽話的話,就把你賣到古堂去”。

但是她卻從來沒有想過,古千城居然會是這樣一個人,她沒有把眼前的“古老板”和“古千城”聯系在一起,他看起來太過溫和可親,就像一個鄰家長輩那樣。當然,在以後的日子裏,她發現他根本就不是她第一次見面時的那個樣子,但是那一刻,卻成功地騙倒了她。

他當時笑了笑,拄着那根文明棍走到她跟前,然後笑了笑,“你要找霍老板?”

“是……”雖然他在笑,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心內惴惴不安,于是不自覺地吐實,“有人要我送個東西給他。”

“什麽東西?”他伸出手,眼睛卻看着她,唇邊帶着笑。

仍然是剛才那樣溫和的笑容,但是她卻有一種壓迫感,根本沒有辦法拒絕他。

于是她交出了自己手裏的東西,“就是這個……”

古千城掃了一眼被她塞到手裏的東西,眼神不動聲色地閃了一下,然後看着她微笑,“我帶你去見霍老板。”

東西都已經到了他手裏了,其實由他拿給霍老板應該也可以吧?聽剛才那個攔着她的男人的語氣,他跟霍老板應該是認識的,于是她小心地問了一句:“你是霍老板的朋友嗎?”

古千城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對啊,我是霍老板的朋友。”

“那你幫我把東西送到霍老板的手上好不好?”她頓了一下,看看天色,“時間差不多了,我該回家了。”

“這東西,到底是有人托你交給霍老板的,”他卻笑了,拉過她的手,把那東西重新放到她手中,“還是由你親自交給霍老板比較好。”

她只好把那東西再次抓進手中。

“要是擔心時間太晚,沒關系,”他微笑地看着她,“等會兒你把東西拿給霍老板之後,我送你回家。”

說着話,他又轉過身去看那之前攔住她不讓她進百樂門的男人,“這位小姐,如今算是我古某的朋友,不知道給不給進呢?”

“古老板的朋友,當然可以随便進出。”男人連忙退到了一邊去。

他轉身面對着她,一笑,略擡起手臂,“來吧。”

她愣了一下,卻呆呆地站着沒動。

古千城似乎是嘆了口氣,随即拉過她的手勾在他的臂彎,然後帶着她走了進去。

其實,她真的不該來的。

她真的不該去理會手裏被人塞進來的那奇怪的東西,她應該躲得遠遠的才對,可是現在似乎說什麽都晚了。

一腳踏進百樂門,她只覺得眼花缭亂,連忙低下了頭,身旁的男人熟門熟路一般帶着她徑直朝裏走,完全不管裏面紅燈綠酒似到處閃耀的燈光。

到了某個座位旁,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坐在那位子上的一個男人已經站了起來,笑着同自己身旁的這個男人熱絡地打着招呼:“古兄,難得你今天來賞光。”

“賞光倒不敢當,不過倒是從你們百樂門的大門口前,撿來了一位小姐。”他微笑起來,然後微微低下頭跟她說話,“你不是要把東西給霍老板,現在給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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