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1)

裂弦花 — 第 3 章 (1)


她知道,元哲一直想做一張好琴。

而要做好琴的第一條,就是選取良材。

提到古琴的制作,首先就要從選材講起,古琴的選料,講究“輕、松、脆、滑”,所謂輕,指木質要輕;而松,則是指選用的木材要松透;至于脆,是指選材要有脆性;最後一個“滑”字,則是指用料經打磨後要光滑。

這是對琴材的必然要求。

而斫琴的木材一般講究用老木,首先是因為琴人彈老木制的琴不易有火氣,其次,與新木材相比,老木不易變形、開裂,木性相對比較穩定。

至于所謂的老木,來源有老房梁、出土的棺木等等,但是棺木由于長年埋在地下,終年吸收地氣,陰氣十足,而且敗棺也常裂,用此材做琴前最好先放置六七年,行家稱為返陽。

此外,老木也并非越老越好,如橫劃木紋時木材掉面,就說明此木已朽,不堪再用,且木材一老,原有木性改變很多,所以選木以老而不朽為妙。

若是選材,一般來說,面板要選擇紋理順直的材質,此外木材近地音易濁,不清亮,不脆,而靠木梢則音易飄,因此取中段最好,也最貴重,其實可用來斫琴作面板的木材種類很多,如桐木、雲杉、白松、澀木等都可作面板,不過木質硬的要用料薄一點,而木質松軟的用料則相應要厚一點。

也有人選梁木、梁柱或木電線杆作琴材,像這些木料都适合作面板,當然也并非不可作底板,只是作面板尤佳。其實琴材要年久幹燥才不易變形,只是現在老木越來越不易得,有些時候為了節省時間,琴材多用新木,不過新木木料上火,音質比較燥,而老木的音色則相對要更好。

雖然選材至關重要,就像古人所說的那樣,好琴“輕如葉,重如鐵”,但是現在來看,這種評價好琴的說法并不是全面的,琴的好壞固然與選材有關,但是一張琴的好壞的判斷卻還要與其聲音、做工好壞密切相關。可謂良材、良工必須兼備,才有可能出一張好琴。

從爹那裏學來的手藝,再加上他自己的努力,所以元哲哥一直有信心,相信自己只要能找到合适的木材,就一定能做出一張好琴來。

“元哲哥,為什麽你想要做一張好琴?”她又一次這麽問他。

“做一張好琴,留給你傳家好不好?”元哲一笑,看了她一眼,随即又繼續看着手中的絲弦。

他正在給琴上弦。

一般來說,斫琴大致程序包括選材、選琴式、因材取舍定陰陽,做面板、做琴底,合琴、晾琴、配件的制作以及粘附修整、刮灰胎、上漆,最後就是收尾,調整、上弦。

不過在這些程序中,自然還有一些小細節,要在實際操作中才能顯現出來,所以做琴切忌浮躁,但是此刻有她伴在身邊,元哲就是安穩地給琴上個弦都很難。

只是她每次這樣問時,他每次也都是用這麽一句話來應對,而每一次,她也都會毫無意外地紅了臉,害羞了,“元哲哥,你就不能換個說法?”

“換一個?也好,”元哲沒辦法,只好放下了手中的琴,随即笑笑地看着她,“做一張好琴,好交給師父做聘禮啊,不然只怕師父不會答應把女兒嫁給我呢。”

她的臉更紅了,忸怩地垂頭看着地面,最後撐不住,只得逃了,留下元哲一個人笑着繼續幹活。

隔了兩天,琴做好了,元哲就去琴行送琴,她在家裏閑來無事,索性進行大掃除,折了舊報紙當帽子戴在頭上擋灰,拿着雞毛撣子東掃掃西撣撣,正做得熱鬧,突然有人在外頭喊了一聲:“香妹子,外頭有人找你。”

有人找她?

是誰?

她跳下凳子,摘了那紙帽子,手裏還抓着雞毛撣子,開了門朝外看去,就見一個面生的男人正站在她家門口,隔壁的胡二嬸看到她出來,這才走回自己家,不過一邊走一邊還是忍不住回頭,眼神裏分明帶着些許探尋。

她又看了那男人一眼。

不認識。

她确定自己沒見過這個男人,“你……找我?”

“韓小姐不認識我了?”那穿着黑色西服的年輕男人微笑,彬彬有禮,“我們那天在百樂門門口見過的。”

被他這麽一說,她才想了起來,“是你啊。”

可不就是那天那個幫她撿琴的男人?

“你找我有事?”她有些奇怪,将他上下打量,臉上不自覺地帶了些警覺。

男人笑了笑,“不知道韓小姐現在方便外出嗎?”

“你想幹嗎?”她更加警覺了,下意識伸手抓着門,摳着上面褪得起皮的油漆。

“如果方便的話……”男人又笑了一下,“我們老板在外頭車上候着呢。”

“古老板?”她頓時大驚。

“是的,韓小姐現在方便吧?”雖然是問句,但是那男人卻用一種不容她拒絕的口吻說出來,讓她想拒絕,都沒有辦法。

與那男人相視,她頓時垂下頭去,拿着雞毛撣子的手慢慢垂到身後,在心裏想着如果那天的事情也像灰塵一樣,可以用這個撣子随便撣兩下就可以抹去就好了。

她逼着自己不要再去想那天發生的事情,而這兩天她也真的沒有再去想,但是沒想到,卻偏偏有人來故意提醒她,讓她記起來。

心裏忍不住有點惱恨,握着雞毛撣子的手緊了又緊,她突然擡頭,“古老板真的在外面?”

“是的。”男人點了點頭,随即吃驚地看着她就那樣一副模樣,拿着手裏那把可笑的雞毛撣子朝外頭走去,連忙跟了上來,好心地提醒她:“韓小姐,你要不要換一身衣服?”

“不用了。”她說完話後就緊緊抿起了唇,大步朝弄堂外走。

出了弄堂,本以為古千城肯定是把車子停在了弄堂口外,她正預備氣勢洶洶地發一下脾氣,只是沒想到找了半天,卻沒看到他的車子,還是跟着她的那個男人幫她指了一下,她才看到古千城的車子原來遠遠地停在了一旁,根本就不引人注意。

一腔火氣仿佛突然被不小心灑了些水,熄了不少。

“韓小姐……”身後的男人看着她臉色變來換去,于是輕聲提醒了她一句。

她這才醒悟,連忙朝那車子方向走了過去,還沒到跟前,車窗就被搖了下來,古千城扶了一下眼鏡,上上下下看了她一眼,笑了笑。

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他看她的時候,她也就不自覺地跟着看了看自己。她今日梳着辮子,剛才為了戴那報紙折的帽子擋灰,就把頭發随手繞在腦後,拿了根沒用過的筷子當發簪用了,穿的是一件深藍布旗袍,邊緣的白色裹邊洗得都有些發茸了,腳下穿的黑色布鞋,本來在家裏穿,也沒什麽,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如今在古千城面前一站,再加上今天陽光好得有些過分,全部都落在她身上,讓她不自覺地想到那天百樂門裏的聚光燈,于是就覺得仿佛渾身上下都不合時宜起來,越發顯得局促。

不過又想,奇怪,她局促什麽?她難看好看,寒酸還是窘迫,都跟古千城沒什麽關系不是?所以這麽一想,她又擡起了頭,下意識挺了下腰,手裏還提着那雞毛撣子,眼睛卻沒再躲閃。

古千城笑過之後,這才跟她說話:“怎麽,在做家務?”

他一說話,她不知道為什麽又緊張起來,只好“嗯”了一聲,想了想又補了一句,“随便整理一下而已。”

聲音有點低,似乎是一下子被什麽卡住了嗓子,有點悶悶的感覺。

“怎麽,之前咱們不是見過,怎麽今天又開始怕我了?”古千城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看着她。

她頓了一下,猶豫地開口:“古老板,你找我什麽事?”

“好了,放輕松點,”古千城的眉微微一動,然後笑着若無其事地開口:“只不過今天和霍老板談生意的時候提到了你,他說從沒見過這麽大膽的姑娘,我剛才又正好路過這裏,于是順便來看看。”

順便路過?

就這樣?

“古老板,你這樣的人,到這邊來太委屈了。”她稍稍放下心來,委婉地表達自己的意願。

“你以為我是什麽人?”古千城含笑搖頭,“弄堂巷、石庫門,哪樣我沒住過,你不是以為我天生下來就跟現在一樣吧?”

“我可沒那麽說。”她有點尴尬,雖然這裏離弄堂有一段距離,可是如今這樣站在這裏,她還是覺得不舒服,“要是沒什麽事的話,我就先回去了。”

“韓小姐,現在眼看也中午了,不如一起吃頓飯吧。”古千城擡頭看了看天色,随即又開口,“就當是我替霍老板謝謝你那天的幫忙好不好?”

“這樣……”不太好吧?

她就知道,那天應該把那人塞給她的東西随手一扔,趕緊回家才對,天知道她當時是錯了哪根筋,居然把那東西送了過去……

不過,要是她沒把東西送過去,只怕同樣會有人找她麻煩吧?

“怎麽?韓小姐不肯陪我?”古千城眯起了眼睛。

她突然一陣心驚,不安地咬了下唇,很沒有骨氣地開口:“那你等我一下,我去換身衣服……”

“那我等你。”古千城又笑了,“阿雲,陪韓小姐一起回去。”

簡直就相當于是變相監視了……

她心下更是緊張,手腳有些僵硬地朝弄堂口方向走,感覺有種如芒在背的感覺,是古千城的目光嗎?也許是的。

她怕他。

其實明明怕得要命,但是她總不可能跟他說“我非常怕你”吧?

古千城,道上大哥,站在他身旁,根本就相當于是把自己送到老虎嘴裏,可是到底他為什麽會心血來潮地出現在這裏,當真是順道路過嗎?

鬼才知道!

當然,她絕對不會以為古千城對她有“那種”意思。

古千城是誰?人家有權有勢,要什麽樣的女人弄不到手,怎麽會看上她這種黃毛丫頭?何況便是看上了,用得着這樣有禮貌地跟她說話什麽的嗎?所以,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這樣做,但是很明顯的,應該不是為這個原因。

那麽到底是為了什麽?

“韓小姐,你好了沒?”或許是她換衣服的時候出神的時間太長,門外那男人随口催了一句。

“好了好了。”她連忙理了下衣服就趕緊從裏屋走了出來,想了一想,又怕爹或者元哲回來擔心,于是随手寫了個字條放在堂屋桌上,這才出了門,上了鎖。

當然,字條上她可沒說是跟古千城出去了,要是被爹或者元哲知道了,一定會如臨大敵般跳起來,怎麽說像他們這樣的人家,都是小門小戶出來的,一生求的也不過是個安生罷了,跟古千城這種刀口舔血出身的人是隸屬于兩個不同的世界的,還是劃清界限比較好。

只不過,即便她現在想劃清界限,也要容她挑個合适的機會不是?

出了弄堂去見古千城,他依舊坐在車裏沒動,聽到腳步聲才看了她一眼,依舊帶着笑。

她忍不住不安地撫了一下衣邊。

不過古千城見過多少人,所以一眼就看出她身上這件陰丹士林布的藍色旗袍雖然新得很,但是想來也是因為做了舍不得穿的緣故,所以顏色有點氤氲了,不過穿在她身上,倒是極好看的,而且換了這件衣服,想來也是有點重視的,所以沒有随便穿一件衣服來搪塞他的邀請——

對于這一點,他倒是很滿意的。

只是她卻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只是尴尬地笑了笑,“對不起,古老板,讓你久等了。”

“沒什麽。”古千城和顏悅色地幫她開了車門。

等她上了車,那叫何雲的年輕男人也上了車,随即發動車子,離開了這裏。

“想吃什麽東西?”古千城移回目光到她身上。

“随便吧。”她有些不安地笑了笑。

“能吃辣嗎?”古千城想了想,又笑了,“我可不是上海本地人,很多習慣都跟本地人不一樣,吃飯方面尤其是。”

“可以。”她能說什麽,只好點頭。

古千城仔細看了看她,點了點頭,“如果不能吃的話,不用勉強自己。”

“沒有,”她連忙賠笑,覺得自己終于明白了什麽叫做“伴君如伴虎”的感覺,古千城簡直就像是一只老虎,随時都會讓人有種提心吊膽的感覺,雖然他常常微笑,可是還是很有那麽重重的氣場,讓她不敢随便亂說話,“我喜歡吃辣的,所以我爹常說我肯定是他不小心的時候抱錯了別家的女兒。”

古千城被她這話頓時逗得大笑起來,眼角的皺紋頓時舒展開去,仿佛突然想到了什麽,“對了,上次你說,你家是做琴的?”

“對,我爹是斫琴師傅。”她點了點頭。

“家裏還有別的人沒有?”他像是在和她聊家常似的,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着。

“我娘早過世了。”她的神色有些黯然,“現在就我和我爹,不過我爹還收了一個徒弟。”

“徒弟?”古千城揚了下眉。

“嗯,元哲哥跟着我爹學做琴都好多年了。”一想到元哲,她心裏眼裏滿滿的藏的全是笑意。

“那一定也是個手藝不錯的做琴師傅了吧?”古千城對她笑了笑。

“對啊,元哲哥學得很好呢,我懂的都沒有他懂的多,以前還有琴行想挖他過去呢,可是他沒有去。”一提到元哲,就會忍不住想在別人面前炫耀一下,她忍不住想要這麽說。

或許是她的笑意太明顯了吧,所以古千城才會含笑開口:“是你的意中人?”

她頓時臉紅了,忸怩了一下,并沒有否認,不過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所以隔了片刻突然問他:“那你呢,家裏有什麽人?”

前頭的何雲手一顫,差點把車子撞到路邊去。

其實她說出來這句話就覺得自己似乎是做了極蠢的事,連忙多餘地補救:“我……我只是随便問問,沒什麽的……”

看她的臉色都變了,可想而知她心裏有多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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