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我雖不能同你一道去,但是你若同某人幹系過密,也莫怪我不客氣了。
就在衆人悉數落座之後, 溫珩遲遲而至,白皙的臉上永遠是頗有些妩媚的無辜的笑意,雖然在座的諸位大都心知肚明他是多麽狠毒, 但都為其笑吟吟的神情所迷惑。
刺目的日光落入屋內,照得他面容都在發光, 他的目光梭巡而過,獨獨在裴瑛那裏停頓過一瞬,二人的目光在撞在一起之時便迸出無形的火花,卻又在分離的瞬間消失無跡,各自如常。
裴明繪心跳如鼓,暗自慶幸着, 溫珩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停留, 大概是因為裴瑛的身子擋着她。
“千萬別看我,千萬別理我。”
她緊張到手心冒汗,只能暗自祈禱,在這種正式的場合, 溫珩千萬搭理她。
如果溫珩這個瘋子在大庭廣衆之下扯出二人的舊事來, 她簡直不敢想結果會是什麽樣的。
先不說裴瑛會怎麽說, 她怕是成為整個長安城茶餘飯後的笑話了。
彼時的她就像一只藏在草叢裏的兔子,驚悸地度過每一分每一秒。
聽聞後方緊張的呼吸聲,裴瑛微微偏頭,餘光便落在了使勁低着頭降低存在感的她的頭頂, 黑寂的眼睛微微眯起,驚起一池隐秘波瀾。
這是一場決定他們的生死的會議,裴瑛與溫珩也并未有言語上的争執, 看上去就像是共襄國事上謙下恭的和諧場面。
任誰也不會想到兩個人都懷着将彼此碎屍萬段的心思。
但是因為皇帝的命令,兩個人不得不聚在一處, “心平氣和”地商議對策。
這場會議進行得非常順利,經衆人商榷之後,裴瑛朱筆一批便圈定族滅之人,而後便是棄市,流放之人。
以為首郭升罪名最重,皇帝特令繡衣使者溫珩親領羽林衛前去緝拿,其餘衆人以參與程度依次定刑,但大多都以斬首棄市。
裴明繪其實萬萬沒有想到她所拟定的名單竟然會死這麽多的人,或者說,名單上的人大都被判處了不同形式的死刑。
可是事情已成定局,等到紅日臨窗晚霞似绮之時,這場會議方才告知,每個人都匆匆而去,裴明繪乖乖地跟在裴瑛身後,一同往外走。
溫珩也起身,一擡眼,便正好看見她跟在裴瑛身後,低着頭,一句話也沒有。
絢爛的夕陽霞光勾勒出她的側顏,光影朦胧,似真似幻。
裴明繪察覺到了溫珩的目光,頓時如芒刺背,可是好奇心卻還是驅使着她偏過頭去。
目光相撞在一起,隐隐激起歡悅的波瀾。
這是裴明繪第一次清楚地看到溫珩的本來面貌,美麗,妩媚,那雙動人心魄的眸子閃着狡黠的光,讓人誤墜入那多情的海市蜃樓裏,被內裏湧動的狠厲波濤糾纏,然後墜入湖底,不得翻身。
柔和夕陽是最美的胭脂,照出少年最動人的容顏。
金冠玉帶,錦衣朱服。
少年沖她一眨眼,眼中夕陽波光粼粼。
一道冷冷的目光插了過來,裴明繪頓感心驚,一回頭便見那墨色的雙眸染上了冷色,滿是威脅之意。
裴明繪心裏一空,不妙感随後湧上心頭,暗道完道。
裴瑛的目光從她的身上挪開,便又放在了溫珩身上,霎時所有冷意都不再加以掩飾,如利刃般冷冽卻又鋒芒畢露。
溫珩微微眯起雙眼。
原本松泛的氣憤再度緊張起來,裴明繪夾在中間,分外難受。
她閉了閉眼,小心翼翼拽了拽裴瑛的袖子,将裴瑛的注意力引了過來。
裴瑛一把将袖子從她手中扯了出來,轉身便疾步離開。
裴瑛扶額,只得快步跟上。
等到兄妹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夕陽的餘晖之下,溫珩這才起身,金織銀繡的衣袍簌簌作響。
在門外等候倚久的黃門總管心有餘悸地看了看消失的裴瑛的身影,慶幸他們沒有打起來,這才走了進來。
“包公公。”
溫珩微笑着一拱手。
“陛下口谕,還請大人先去國獄看望丞相,陛下聽說丞相的身體不太好,便特請溫大人向丞相略表關懷之情。”
黃門總管與溫珩一道往外走,冷風在夕光中游竄,幹燥而又寒冷。
“還請公公代臣回禀陛下,陛下的意思,臣明白了。”
*
正月初旬,皇帝因為皇太後的壓力之下,決定釋放在大牢的丞相,可是就在郎中令在獄丞的帶領下,甫一推開門,卻發現丞相已經面目扭曲身體僵直躺在稻草堆上,身上蓋着皇帝禦賜的狐裘,但他的身體都已經涼透了,連帶着柔軟的狐裘都冒着涼氣。
很顯然,丞相被吓死了。
對于丞相舅舅的死,皇帝深感痛悔,親去丞相府告慰,念及其過往之功勞,便以厚葬,以來安撫皇太後失去弟弟的悲痛之心。
*
雲消雪霁,春回大地,冰雪消融化作春水,彙入了破開堅冰濤濤東去的渭水,柳樹也抽出嫩芽來,在柔和春風的吹拂下,一點一點染綠江水。
長安護城河內春水半滿,粼粼波光間照出來往行人匆忙的身影,整座長安城業已度過了那段苦寒的歲月,開始一點一點慢悠悠地複蘇過來。
裴明繪已經一月都沒有出門了,最近的商事都交給了聶妩去處理,其實長安的商事大都處于停頓的狀态,很多商人的家財都充了朝廷府庫,原本繁華的東市大街一夜之間便蕭條了。
與此同時,算缗告缗令有了突破性進展,天下的人也都開始舉報有錢人瞞報財産,正所謂“告缗滿天下,中家之上大抵皆遇告。”
而被告缗之人往往都不甘于自己的半數家財都被朝廷收去,于是開始想法設法申訴,而受理這些上訴的人并非廷尉府,而是直接上報了專門負責奉命讨奸、治獄,督察官員和親貴的繡衣使者溫珩那裏,他看起來遠比裴瑛要更會做官。
裴瑛尚且輔法而行,溫珩則更會順遂上意,直接視法律為無物,于是如山的申訴狀書也很快被丢棄在禦史府府庫裏生灰生蟲去了。
文景之治之後,農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繡文不如倚市門的風氣愈演愈烈,養育出很多家資以千萬計的富商巨賈。
他們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過吏勢,并巧取豪奪,兼并農人,以其厚而不佐國家之急。
但是就在他們對漢朝統治形成威脅之時,卻因為戰争的到來造成國庫空虛財政支绌,皇帝也不得不打起了他們的主意,他們就算有心反抗也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很快文景之治而積累的民間財富也被皇帝收割完畢。
雖然商業凋零了富商窮苦了,但是皇帝的府庫充盈了。
漢朝財政的危機也轉圜過來了,可以全力支持對匈奴作戰。
持續三年之久的財政危機業已度過。
河冰劃開濤浪再起,春天再度随着春風一同到來大漠,漢朝進行最後反擊的時候也随之到來。
急行二百裏,單于夜奔忙。
勒石燕然城,封狼居胥山。
邊塞喜報頻傳,大司馬大将軍謝無疾率主力追擊匈奴,數戰接捷,匈奴單于只能坐着六匹騾子拉的車,趁着沙塵暴抛棄主力部隊灰溜溜地逃走了,他在路上只能悲哀地唱着歌。
“失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顏色。
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
雖然單于奔逃無蹤,但是大将軍立即率部追擊掩護匈奴留守人員以及辎重撤退的左賢王部,并将其全殲。
自此漠北之戰告捷,漢朝過往屈辱也被一掃而淨,當這個消息傳到帝都長安的時候皇帝聞訊大喜,大宴群臣,以待大軍凱旋而歸。
與此同時,大農令署與少府寺開始最重要的事,便是殺敵建功的将士的賞金,這可是非常龐大的數目,但是鑒于國庫已然充盈,二府也就沒有憂慮了。
雖然如此,對于帝國商業的問題,卻也是不能任由它就這麽衰敗下去。
而裴明繪浸淫商事多年,自然明白商業凋敝所帶來的後果。
她心中想道,算缗告缗給商業帶來了打擊,又何嘗沒有帶來機遇?
不僅是個人的機遇,或者是整個國家的機遇。
她每每想到這一點,不由心跳過速。
當她将她的想法講給已經冷落她許久的裴瑛聽得時候,裴瑛陷入沉默。
裴明繪不明白他為什麽默然無語,既不表示贊同,也不表示反對。
她知道,裴瑛永遠都是向着她的。
但她不應該永遠躲藏在他的羽翼之下,她既然有能力,便應當站出來,同他站在一處。
天空又泛起了魚肚白,初春的清晨是清寒而又潮濕的,每一次的呼吸似乎都帶着十足的水汽,陽光明亮而又刺目,讓她有些睜不開眼。
裴明繪方才從噩夢中醒來,深重的疲憊困擾着她,她本想再睡一會兒,可是如今已經辰時了,她也到了進宮拜見謝皇後的時候了。
按理說,進宮拜谒皇後乃是好事,裴明繪自然不該愁眉苦臉,以至于做了整晚的噩夢而不得安睡。
而她如此驚慌難安的原因,自然就是因為皇宮裏面有溫珩出沒。
溫珩有侍中的加官,可入禁中受事,她去宮中難保不會撞見他。
或者說,他難保不會來找自己。
一想到進宮就會見到自己最不願意見到的溫珩,裴明繪頓時一個頭兩個大,她情願将自己撞暈在這裏,也不想去見溫珩。
“小姐……”
帳子外頭傳來春喜的聲音,裴明繪這才把頭從被子裏伸出來。
爛攤子總得收拾不是嗎,早晚都得碰上,她倒要看看溫珩到底打得什麽主意。
春喜夏荷二婢服侍裴明繪穿上素色深衣,領口與袖口處均有一寸長深色滾邊,上有收尾相連之雀鳥紋樣,在陽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的,像是雀鳥的羽毛在發着光一般,腰間則用神色絲帶将同色腰帶束起,後懸上玉佩。
等待裝束完畢,裴明繪便往鏡臺的方向走去走去,她眉眼低垂,顯然心不在焉。
她跪坐鏡臺之上,等着兩位婢女前來是侍奉梳妝,很快,她如春水般柔順光亮的長發便被輕柔地撩了起來,一只優雅修長,被春光照耀出玉一般的澤手執起擱在鏡臺上檀木梳篦,然後替她梳着長發。
裴明繪還在發呆,目光冷不丁掃過銅鏡昏黃的鏡面,看見了自己背後那颀長俊雅的身影,他長身跪坐着,有如空山新雨高山流水一般的隽秀高壓,而這般的任務,此時此刻正垂着如畫一般的眉眼,認真替她梳着發。
“!”
裴明繪瞬間從迷蒙中驚醒,正欲扭身,卻又被一只手按住肩頭。
那個搭在她肩膀上的手看似只是随随便便的搭在那裏,可是裴明繪卻仿佛被禁锢住一般,一點也動彈不得
“別動。”
是裴瑛的聲音。
波瀾不起,很是平靜。
于是,裴明繪也只得乖乖地坐着。
柔順得發絲在他的手上,便如同緞帶一樣,他将發攏結于頂,用鮮豔的紅絲繩分股系結,彎曲成鬟,最後将金簪固定,白皙的手指将長長的流蘇放下,懸在耳畔。
他的手指離開金色的流蘇,離開之時,卻不小心碰到了她微微發紅的耳垂。
他的動作微微停滞了一刻,但是很快就收了回去。
裴瑛的目光不動聲色地看着銅鏡裏垂着頭的裴明繪,漆黑的眼眸閃過一絲探究的神色,但很快就湮滅無際。
“今日皇後喚你進宮,便是陛下對你的建議很感興趣。為兄雖不願你關涉政事,但當今的陛下并非庸常之君,并不會因為你是誰的妹妹而會對你網開一面,你只有自己有功績才能站得住腳。今日之天下風起雲湧,諸事大多撲朔迷離無定數,你既然有能力,便當自己去試一試。為兄自當全力支持于你。”
裴瑛的目光越過她,停留在昏黃的鏡面之上,一寸一寸描摹着她的容顏,眼中閃過一些深沉的光暈。
裴明繪既欣喜又心驚,喜的是自己可以幫上裴瑛,驚的卻是他真的同意了。
就在她準備回頭之時,就聽裴瑛的話鋒突然一轉,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也更加用力。
“當然,我來此,不只是為着這件事。同時也是為了告訴你,莫要同不相幹的糾纏。”
“別我在心情好的時候,弄出一些不愉快。”
“我雖不能同你一道去,但是你若同某人幹系過密,也莫怪我不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