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撒謊!
丹陽長公主聞言, 先是垂眸思考了片刻,而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幽幽偏過頭來:“你的話, 很有意思。雖然這個溫珩還未曾露過面,但京城裏的這些風波, 也定是他上蹿下跳整出來的。”
“既然如此,我便給你權利。”
“可是,能做到哪一步,就看你的本事了。”
*
等到裴明繪回到裴府的時候,府上已經上燈了,鱗次栉比的房屋上燈火點點, 像是秋季湖畔的星星螢火。
“你先回去罷。”
裴明繪松開了聶妩的手。
“天也黑了。”
聶妩知道裴明繪又要去找裴瑛, 便點頭退下了。
裴明繪深吸了一口,将心中的情緒都收拾好了,便往裴瑛的院落走去。
行至半路,裴明繪忽然聽見一聲小姐, 遂止住腳步, 回頭看去, 便見一道筆直如竹的身影。
來者乃是長安裴府的府令,名喚蘇央,別看他年輕,做事卻分外幹練, 為人老于成事。蘇央少年時便跟着裴瑛,與她的父親明子玉也有很深的交際,他在裴瑛微末之時就跟在裴瑛身邊, 很受裴瑛倚重,便讓他坐了長安裴府的府令, 管轄裴府諸多事物。
裴明繪很是敬重蘇央,這個陪伴自己哥哥走過最艱難時刻的人,她遂點頭致意:“蘇大哥。”
蘇央見裴明繪依舊滿面愁容,便心知她又為着裴瑛不理會她的事而傷心難過:“家主叫小姐去書房找他。”
裴明繪聞言頓時大喜,一時喜形于色,急忙問道:“那哥哥可還生氣?”
蘇央笑道,“家主怎麽真的生小姐的氣,小姐到時候只要說幾句好話,什麽問題解決不了。”
裴明繪激動地點了點頭,遂匆匆往書房走去。
等過了月門,裴明繪便看見書房窗戶中透出的點點光亮,原本快速奔跑的步子卻慢慢地停了下來,改成一步一想,在心中思索該說什麽,怎麽說才能讓哥哥消氣。
她走過白石小徑,自紅梅扶疏間走上臺階,看着近在咫尺的大門,她卻又猶豫了。
她的手輕輕自溫暖的狐裘裏探了出來,扶在一旁的紅漆廊柱上,卻為其上凝着冬日大寒之氣所凍,悻悻地收回了手。
因着還未想好要怎麽說,她便只能在此處徘徊着。
她負着手,垂着頭,慢慢地走在露臺之上,看着冰冷卻明亮月光傾瀉下來,拂亮自己裙裾之上金銀絲線,而後照出自己的影子。
她的影子跟她一樣,也徘徊着,猶豫着。
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說,又要怎麽說。
裴瑛看起來是真的生氣了,雖然很多人都說裴瑛不是真的生氣。
可為什麽呢,為什麽都會說他不會真的生她的氣呢。
是因為她是他的妹妹嗎?
哥哥怎麽會生妹妹的氣呢?
裴明繪搖了搖頭,抿緊了唇。
她不由神思悠蕩起來,若是他生氣,是為着她與溫珩在一處呢。
若是這樣,她倒有些高興。
可這又怎麽可能,他只是恨鐵不成鋼罷了,生氣自己不聽他的話,總與那些危險的人的纏在一起,再受了家法之後反而知錯不改。
許許多多的可能,怕沒有一點事她想要的。
她就這麽在冷風中徘徊着,鬓發與狐裘柔軟的白色絨毛都被風吹得飛揚起來。
她搖了搖頭,将這些亂七八糟的心思都篩了出去,又接着苦惱起了接下來該如何說。
裴瑛到底是玲珑的心思,說的話,若是少一分真心便會為其察覺,到時候他定然會更加生氣,自己這些日子的努力可就功虧一篑了。
該怎麽說呢……
外頭冷風呼呼直吹,寒氣凝結在她的濃密的睫羽之上,成了一層晶瑩的霜。
她卻仍在徘徊着,像是焦躁不安地等待着稽查一般。
可很快,她的影子就被一雙皂靴踩住了。
“怎麽不進來,是外面的風不冷嗎。”
往日清潤的聲音也被風寒浸上了一分冰冷來,讓裴明繪無端膽寒。
裴明繪慢慢地擡起頭,看見了裴瑛那如同雪中青竹的身影,黑發并未簪起,而後披散下來,一雙微微上挑的鳳眸黑白分明,而黑色的瞳仁裏倒映着裴明繪尚未褪去的憂慮。
“哥哥……”
裴明繪低低地喚了一聲。
“進來。”裴瑛先一步轉身,裴明繪只好乖乖地跟着裴瑛進屋,順手将門關好,将屋外的寒風都擋在了外頭。
裴瑛一掀袍袖,便又坐回了長案之後,随意地依靠在憑幾之上,而後擡起了眼簾,看向裴明繪。
“今日到何處去了。”
裴瑛并未與她扯那些無用的話,直接開宗明義。
裴明繪腦子轉得飛快,斟酌着說道,“去丹陽長公主府區拜谒丹陽長公主。”
“所為何事。”
她的話音剛落,裴瑛的話便即刻接了上來。
就像是審訊犯人一般,不給犯人絲毫反應的時間。
“為了明月坊西域之行的事,所以才特地去拜謝的。”
裴明繪沒有擡頭,可落在頭頂的裴瑛的目光卻有實體一般,叫她的底氣消失得無影無蹤,說出口的話也愈來愈輕。
“還有呢。”
裴瑛的語調卻未曾有任何變化。
“沒了。”
裴明繪也意識到自己沒了底氣,生怕被裴瑛察覺,便壯着膽子大聲說了一句。
“真的。”
裴瑛追問。
“真的……”
裴瑛咽了咽口水,中氣卻很是不足。
“撒謊!”
裴瑛的聲音陡然凜冽,他原本從容冷漠的是神情倏然嚴厲起來,重重拍案而起,青色的寬大袍袖與衣袂也随着他的動作而飛揚起來,掀起帶着冷香的陣陣寒風送到裴明繪身邊,吓得她利落跪地。
“是,是,哥哥,你別生氣,我說……說實話……”
眼見裴瑛又生了氣,裴明繪生怕裴瑛真的不理會她,便急忙說道。
“子吟見哥哥近日困難,知曉是郭升等人帶頭作亂,子吟便想着幫哥哥的忙。可是子吟未得官職,便想着借長公主的手,好好收拾一下郭升,叫他不敢在這麽放肆……”
“我不是存心欺騙哥哥的……”
裴瑛聞言,動作瞬間頓住,心中所有怒氣如水傾漏,轉瞬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的臉色也是從未有過的複雜,似乎千千萬萬種情緒一并從心頭湧了上來,而後翻覆在他的腦海裏,最後露在面上,所以大抵是這種面色。
情緒彼此掙紮交鋒着,最後卻是那股久別的溫柔仗着他的支持與偏愛而占了上風,将那些埋怨,憤懑,懷疑與不解諸多異樣情緒悉數壓了下去。
裴瑛多日以來所有的煩悶瞬間一掃而空,原本因為她撒謊而緊緊攥起的手指緩緩松泛開來。
屋外冷風呼嘯吹得正緊,帶起檐下鐵馬叮咚響得正歡。
裴明繪依舊低着頭,不敢去看裴瑛的臉色。
可就在她縮着腦袋的等着挨訓的時候,一只冰冷手卻輕輕放在了她的頭上。
她慢慢地擡起頭來,大大的眼睛晃動着,像是春水的波瀾,澄澈的湖面之上倒映着裴瑛的笑容。
恰如江山寥廓,月朗風清。
許久未見,分外想念。
“好了,你不要再插手這些事了。”裴瑛拉住她的臂膀,将她從地上拉了起來,“這些事,都是為兄的事,與你無幹。”
“可哥哥……”
“你若插手,掌控不好,難免會殃及自身。雖說劉姮在商事之上屢多幫助于你,但這全然是因為着明月坊的金錢利益。但這些金銀財貨,一旦與廟堂政治上的巨大利益相比,它就變得一文不值,甚至随時都可以舍棄掉。”
“此事,太過複雜,牽扯過多,雖有溫珩,卻又不止只有溫珩。只其幕後之人,才是如今長安局面的締造者。如此人物,焉知精明的劉姮不與他共謀?”
裴明繪越聽越心驚,一時之間毛骨悚然。
難道丹陽長公主真的再利用她嗎?
還是,丹陽長公主真的與哥哥口中的幕後之人同聲相應,故意引導她做那些危險的事,最後倒打一耙,将點燃的火引向她與裴瑛?
有道是,執棋人反為棋子,自以為掌控全局,卻又翻覆為棋子,最後成為別人青雲路上的墊腳石。
“好了,為兄知道你助我之心,但對為兄來說,你安好才更為重要。”裴瑛看出她的恐懼的不安,便将手放在她的肩頭,給與她無聲的安慰與底氣。
“那……”裴明繪焦急地便要站起來,卻又被裴瑛拉住了手,“我得趕緊去阻止……”
“你今日所做的事,我都按住了。”裴瑛笑了起來,他漆黑的目光點染着銅燈火苗的溫暖色彩,“以後,莫作這些危險事了。”
裴瑛垂眸,握住裴明繪冰涼的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
他的體溫無聲地溫暖着她,而他的聲音,便是最柔和的春風,溫柔得教導着她:“我知你在這商事之上的無師自通,可政事不同。眼睛看見的,往往都不是真的,你以為能掌控的,瞬息之間便會翻覆為浪潮。”
裴瑛很少與她談這些道理,因為她尋常也不會與參與到波谲雲詭的廟堂鬥争之中。
裴瑛說的話,她其實也聽不太明白。
可是,她很快就會明白了,而這個代價太過沉重太過悲慘,只叫她昔日橫波目,哭作流淚泉,百轉千回裏,伊人不相見。
她一聽到屍骨無存四個字之時,裴明繪便不由緊張起來,她急匆匆問道,“那豈不是很危險?”
裴瑛無聲地垂眸一笑,指尖在她的掌心寫下一行鐵畫銀鈎的字跡,溫柔地說道:“是啊,極度危險,且一旦進去,凡事便也都不由己了,一步行差踏錯,便是屍骨無存。”
裴明繪只道裴瑛往日都是一副風輕雲淡的模樣,在朝在野之士也多謾罵他是是個毫無感情的酷吏,殺人無數,刀刃幾乎都磨頓了。
以往,她以為裴瑛無所不能,便也就沒有擔心。
身居高位,位列三公,皇帝倚重,門生故吏遍布朝野,如此等等,又會有什麽危險?
可如今聽裴瑛一說,裴明繪不由很是擔心,緊緊攥着他的手:“哥哥,要不我們走罷,不同他們鬥了。”
裴瑛聞言,遂揚起頭,視線也一并擡了起來,一時之間,燭火大盛光芒豔麗,照亮他無比自信無比俊美的容顏,噙在唇邊的笑意是那樣的潇灑,似乎眼前所有的困難于他而言鬥不過是過往雲煙。
一時之間,不可逼視。
“難道,子吟不相信為兄能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