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如此違背倫常之事,不知裴大人有何想法
帝都長安本就是風起雲湧之地, 禦史大夫一朝被皇帝斥責辦事不利,而丞相又被皇帝倚重,長安之中便有人聞風而動。
一時之間丞相府門前車馬如流, 來往皆錦衣繡服高車大馬,而與之隔了兩條街的禦史大夫府邸卻門可羅雀。
随之最後一聲雞鳴消散在冬日寒冷的空氣中, 太陽也就從東方連綿的群山之上升了起來,照亮了輝煌的長安城,斑駁明媚的光斑躍動在殿闕屋脊的祥禽瑞獸只上,清澈冷冽的光線一寸一寸逼退陰影,越過高高矗立着的城門箭樓,照亮阡陌縱橫的郊田曠野。
凜冽冬日寒風依舊肆悠着, 吹得城樓之上大漢的旗幟飒飒舒卷。
官吏們或乘車或走馬行過長街, 匆匆趕往官署,市人百工業開始忙碌起來,奔向四方而去,而長街上賣熱茶的店鋪門前業已支起棚子, 忙碌的肩上搭着白布巾的小二忙碌地為客人們斟茶, 茶水冒出熱騰騰地熱氣, 而後逸散在冰冷的空氣裏。
“聽說前幾日的夜裏裴大人與丞相鬧了很大的不愉快,一個去一個府上拿了人,一個又去另一個府上去要人,嘿, 這一來一回,可真有意思。”
那人端起茶杯嘬了一口滾燙的茶水,緩解了臘月寒冬的帶來的寒冷。
“到底什麽人啊, 竟然要丞相和禦史大夫如此大動幹戈?”旁邊一人搓了搓手,又哈了哈氣, 才稍稍溫暖了行将凍僵的手,“”
二人正在談論之際,就聽一陣金鳴之聲,來往路人紛紛往兩側避讓開來,衣着華貴金光閃閃的羽林衛策馬而來,馬蹄踏踏行過青石鋪就得長街,威風凜凜地駛過大街,一路高聲呼喝:“羽林衛巡察,閑人避讓。”
“如今丞相起來了,禦史大夫就下去了,果真是潮起潮落沒個定數啊。”
一個本色布袍的士子拈着胡須若有所思道。
“我看未必。”
又一紅衣士子撂下茶盞,一本正經地說道,“這朝堂之中誰沒受過陛下的斥責,前些年丞相的風頭不就是被禦史大夫壓得死死的嗎,提一個被壓一個,不僅不得施行,反而逆行其道。這幾日便是因着算缗之策總是推行不下去,這才又提了丞相上來。我看啊,算缗之策連禦史大夫這般的狠人都搞不定,這個丞相就更不行了。”
“未必,這幾日帶頭鬧事的不就是丞相的人麽,我看啊就是丞相要搞禦史大夫,今日裴府車馬都沒動,禦史大夫怕是今日都未上朝去。”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得正激烈之時,裴明繪靜靜地把簾子放了下來,吩咐馭手繼續往前走,馬車便辚辚向南駛去。
就在放下簾子的一瞬間,在茶攤之中一抱劍倚柱的帶着鬥笠遮面的男人也動了起來,很快隐入忙碌的人群之中。
“此次都打點好了嗎?”
裴明繪歪頭看向坐在一旁的聶妩。
“都打點好了,禮物也都備齊了,今日丹陽長公主也在府中休息,未曾外出。也未聽得有人拜訪,今日小姐去,正相宜呢。”聶妩将拍了拍懷中抱着的七寸長八寸寬的小巧朱漆錦盒,盒子四角繪以花鳥蟲魚,中間則是精致華麗的鹿紋,鑲嵌着一顆巨大的夜明珠,幽幽地發着光。
裴明繪點了點頭,方才又收回了目光,雖然一切都已經準備好了,可是她的心頭卻還是隐隐不安着。
她倚靠在辎車內壁之上,憂愁地閉上了眼。
聶妩知道裴明繪的憂慮所在,雖說裴瑛懲處了裴明繪,卻也有許多時日未曾理會裴明繪。今日裴瑛未曾上朝,裴明繪早早就守在門前,卻又被侍衛請了回去。
“莊子曾說過,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
聶妩看出裴明繪的憂慮,扶住裴明繪的肩膀出言,安慰道,“小姐勿要憂心,家主只是生一時之氣罷了,等過些日子自然就消氣了。”
裴明繪抿緊了唇,點了點頭。
如今長安風頭頓轉,她雖不谙政道,卻猜測這很可能與溫珩脫不了幹系。
長安率先推行告缗之策,長安大商以郭升為首開始反抗,先是隐匿財産,後又借丞相的威反抗諸位禦史的稽查,兩方甚至激發了沖突,一時之間,長安怨聲載道,因着裴瑛是禦史大夫之首,便首當其沖受到沖擊。
裴明繪雖然不清楚內幕,卻也覺得丞相定然在背後推波助瀾。
雖然她不明白裴瑛為什麽對此反擊,但是她覺得自己有必要收拾一下近來嚣張的很的郭升。
關于溫珩的事,她一想起來頭便疼得要命。
“我雖未見他,卻總有預感。”裴明繪輕輕握住聶妩的手,垂下眼簾來,“他就像鬼魂一樣,我雖看不見,他卻緊緊纏着我。”
她一閉上眼,那夜的場景便如噩夢一般再度湧入腦海。
既然溫珩活着,且被裴瑛抓了現行。
那就說明,那夜并非噩夢。
那天晚上,溫珩真的來了。
突然之間,一句冰冷的帶着戲谑的話瞬間閃電般貫徹她的腦海。
“還是,這個乖妹妹有什麽非分之想呢。”
她驟然擡起眼簾,渾身上下瞬間冷了下去,血液似乎也停止了流動。
他為什麽說這句話?
他為什麽會說這句話!
他為何與她哥哥長得一般模樣,又為什麽同她如此刻意親近。
聶妩感到她手是那樣的冰涼,急忙便将她的手包住,柔聲勸道,“小姐若是擔心,不妨同家主說罷。家主到底是小姐的哥哥,會明白小姐的苦心的。”
“不……不行。”
裴明繪心跳如鼓,幾乎無法安靜下來,她無法控制地緊緊抓住聶妩的手,肩頭顫抖着。
“溫珩此人,太過歹毒。觀我哥哥之變化,很難說,溫珩沒有對他說什麽過分的話。但又見哥哥并未真正的疏離我,想必他還未說出真正要緊的話來。”
裴明繪簡直不敢想,溫珩若與哥哥碰面,到底會說出什麽驚天動地的話來。
她的腦海中不可控制地浮現出一個驚人的場景。
裴瑛冷漠地與溫珩對峙。
溫珩一笑:“裴大人博古通今,竟然不知道,你妹妹喜歡的人,可是你呢。”
“如此違背倫常之事,不知裴大人有何想法。”
一想到這樣的場景,裴明繪又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不管如何,自己都得盡全力避免這種事的發生。
無論為了裴瑛,還是為了自己,自己都需對溫珩出手。
不知哥哥為何未能将溫珩拿下,但自己定然不能束手以待。
如果實在不能阻止二人的見面,自己也得想好狡辯之詞,以來反駁溫珩,以裴瑛對自己的偏愛,自然會相信自己,而否定溫珩。
總之,無論到了何種境地,她都有話說才是。
左右心的真實想法,除了自己說出來,別人說出來,都無憑證。
都可以被辯駁成假話污蔑之詞。
到時候,就算溫珩口若蓮花說得天花亂墜,她只說是污蔑,并且義憤填膺批判溫珩挑撥兄妹感情,如此之言罔顧人倫罪大惡極,當即刻拿下問罪。
馬車很快就到了丹陽長公主府之前,馭手輕勒缰繩,駿馬嘶鳴站定,聶妩拂開簾子,裴明繪彎腰扶轼而下,一擡眼便是長公主府宏闊的府邸。
這是一座極盡奢華的府邸,無處不透露着皇家的威儀,丹陽長公主是皇帝的姐姐,而如今的謝皇後也是由她送進宮去的,丹陽長公主原有一個丈夫,只是這個丈夫從馬上掉下去,不幸摔死了,世人都叫他丹陽君。
十二月裏的風依舊帶着砭骨的寒意,它們從一切的可能的縫隙裏鑽進去,而後掠奪溫暖。
裴明繪在狐裘裏搓了搓手,在府中侍女的引領下,穿過曲折的回廊,走進了長公主府的第三進,一進入第三進的院子,迎面便是華麗奢靡栩栩如生的丹璧影壁,上頭鑲嵌着一只巨大的朱雀浮雕,朱雀之眼則是一顆碩大的瑪瑙,映入天光,射出紅芒。
繞過影壁,便到一處六開間的屋子,也是處處雕梁畫棟,柱子皆塗以紅漆,上頭再繪以各色紋樣,長公主府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無不顯示着主人的無比尊貴。
裴明繪上了三階白玉階,便停在露臺上稍事等候,裏頭的侍女次第通傳,而後裴明繪二人進屋,往裏頭走,又是一番眼花缭亂,腳上踩得是如雲的錦氈,上頭繡着各色飛禽走獸,或跑或坐,或躍或停,形形色色各不相同,往前看,便是林林總總各式奇珍異寶,在十二連枝銅燈的照耀下,幽幽地發着晃眼的光,讓人不可逼視。
侍女示意聶妩停在外間,便又領着裴明繪繞過藍田玉的屏風到了裏間。
裏間雖不比外間華貴逼人,卻也将所有華貴內斂起來,一些美麗的花草裝飾其間,加上燎爐的暖意,融融好似春天。
一位美豔的貴婦人斜倚在軟榻之上,雖然她業已四十餘歲了,但卻依舊美麗,皮膚依舊那樣緊致,一襲紗袍披在身上,正好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形,纖細猶如削蔥根的手指執着一把絹面扇子,上頭繡着一只白色的雀鳥,栩栩如生,失神之時看去,仿佛能夠聽到它的啁啾聲。
貴婦人有一搭沒一搭地扇着扇子,輕輕地撩起眼皮,把目光放在了裴明繪身上,紅唇勾起一絲笑來,聲音慵懶,“來了,你哥哥近來可好?”
“回長公主,長兄近日休沐在家,聞妾前來拜谒長公主殿下,便托妾問長公主安呢。”
裴明繪捧着錦盒,笑着走到長公主近前。
聽得裴明繪如此說,丹陽長公主的笑意不由更加燦爛了些,在侍女的攙扶之下,她懶懶地從榻上坐了起來,揮退替自己整饬衣物的侍女,笑道,“哦,裴大人可真是有心了。說罷,所來為何。”
眼見丹陽長公主來了幾分興致,裴明繪方才呈上錦盒,輕輕一按盒子上金色旋鈕,盒蓋一下就打開來,頓時珠光耀目,滿堂生輝。
“請長公主過目。”
就算長公主見多識廣,也不免為匣中寶所吸引,含笑手下禮物之後,便問道,“你有心了。”
“說罷,什麽事。”
長公主自然也明白無利不起早的道理,遂直接了當地問道。
“原也沒什麽大事,只是最近長安不安生,有些人就借此打上了明月坊的主意,妾實在心裏不安,特來尋長公主的庇護。”
丹陽長公主聞言,偏過頭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點子小事,你自去尋你哥哥去,哪裏還有大費周章來找本公主。”
“長公主有所不知。”裴明繪裝出一副愁苦的模樣,“雖說妾的哥哥位居高位,卻也有許多掣肘的地方,況且,最近幾日風向不對,哥哥的話,怕也是不頂用了。妾也是實在沒了辦法,便只能來長公主殿下了。”
“畢竟只需長公主一句話,他們就會安分了。”
“你倒是個好妹妹,知道心疼哥哥。”
丹陽長公主笑了起來,将絹面團扇按下,一雙雍容的鳳眸裏滿是探究之意。
“本公主聽說,前幾日你哥哥同丞相發生了争執,聽說是為了搶一個人,你可知道是誰?”
面對丹陽長公主這番話,裴明繪咽了咽口水,遂謹慎地回答道,“這件事,妾也有聽哥哥說起過,應該是溫家的小公子。”
“溫家小公子……”丹陽長公主微微揚起下颌來,露出優雅的脖頸來,“原來是溫珩啊,他竟還活着呢。”
“能在裴瑛手底下活着,倒也有幾分本事。”
裴明繪深谙長公主脾性,見她已然松了口,便乘勝追擊:“雖說明月坊是妾自家,只是關涉到西域之行,妾得長公主引薦,才得此機遇讓裴家絲絹出國門而入西域。長公主的恩德,妾時刻銘記在心而絲毫不敢有所遺忘。”
“但如今有人心思不正,幾次為難妾與裴家,甚至明月坊的産業也受到了損害。若是在這般下去,怕是西域之行要遭殃了。”
“聽哥哥雖未明說,但妾鬥膽猜測,正是這個溫珩,因着與妾的哥哥結了仇怨,便也連帶着将怒氣撒在了明月坊上。恐怕上次明月坊失火之火,泰半也是他的手段。”
“天下誰人不知,明月坊冠着皇家之名,公主之恩。那溫珩就算與妾的哥哥兩相鬥争,他也該看在長公主的面上,不與明月坊為難才是。”
“可見,這溫珩膽大包天,藐視天恩。妾鬥膽,請長公主的旨意,将溫珩拿下問罪,以正皇家威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