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何以放手

嫁義兄 — 第 21 章 何以放手


第21章  何以放手

她竟然這麽痛苦嗎?

想到這裏, 裴瑛的呼吸不由停滞了一瞬,他扶住裴明繪的肩膀,緩緩将她抱在自己的懷裏。

他垂下眸去, 目光一瞬不離,将倚在懷中的妹妹映入眼眸深處。

他的目光褪去了所有廟堂上的算計, 而只剩下真誠的對妹妹的疼愛。

她的肩膀瘦削,裴瑛的肩膀很寬闊,很輕松便将她完全抱在懷裏。

她的頭靠在他的胸膛之上,她的全部重量也在此時都放在他的身上。

裴明繪的心糾結着,痛苦着,她緊緊攥緊他胸前的衣服, 淚水洇透了他的衣衫, 溫熱的潮濕透過交織的經緯落在他的胸口,無聲卻熱烈地灼燒着,從表層的肌理,一路燒到心裏去。

裴瑛的目光本像是那清澈明亮的月光, 可是心底的異樣卻讓那清明不再, 像是一縷一縷迷離的煙霧, 讓他也有些混沌。

她為什麽這麽難過呢,是怕自己責怪她的逾矩僭越之行嗎?

怎麽會呢?

他怎麽會責怪她呢?

這不過就是一個小孩子的吻罷了。

做兄長又怎麽可以牽扯到那些肮髒的事上去呢?

“我怎麽可能怪你呢。”裴瑛的聲音很輕,像是春風一般柔和,無聲之間消解所有冰雪, 冰雪化作涓涓細流,悄無聲息地流進裴明繪的心田。

“此般誤會,我不會放在心上, 你也不要自責。”

“好了好了。”裴瑛慢慢拍打着她的背,卻發覺她竟瘦了太多, “你莫放在心上,此種小事,萬不值得你傷心。”

裴明繪聞言,驟然擡起頭來,仰頭看着他。

裴瑛微微松開了手,以便她仰起頭,與他相望。

黑暗裏,她的眼睛蓄積了太多未落下的眼淚,而雪光自窗外來,悄然落在上面,他低頭望去,便是一汪波光粼粼的泉水。

他只這麽淺淺地看上一眼,心裏便起了一陣躁動的風,這陣風慢悠悠吹過他內心的荒蕪的雪原,似乎有什麽在融化。

他的動作頓了頓,修長勻稱的手懸在空中,遲遲不曾落下。

黑暗之中女子的容顏依舊是那麽清麗,晶瑩的淚水是剔透的水晶,點綴在他的臉頰之上而後順着她仰起的頸項的優美的曲線落下,陷進微微淩亂的衣襟裏。

他不由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受傷回來,正自包紮之時,她就這麽悄無聲息地從才回檀木多扇屏風之後鑽了出來。

其實,做皇帝的刀,受傷是在所難免的。

畢竟,自己雖有皇帝的行人,卻也無所憑依,倚仗的就是自己的頭腦裏的思量與這幅血肉之軀。

他看着她,怯生生地為他流着淚。

那時,二人還并未如此熟識,畢竟少年初見之後別長久的別離。

裴瑛笑着招了招手,她怯生生地走了過來。

他将她抱在懷裏,用手撫去她的淚水,甚至沒有顧及自己的傷口已然裂開滲出了血,絲絲鮮血從絹布之後蔓延開來。

“別怕,為兄的傷不重。”

裴瑛起初以為只是自己受的傷太過恐怖,吓到了未見過如此血腥場景的她。

可是她卻說,她是擔心他,這麽重的傷,一定很疼的。

裴瑛永遠記得當初的感受,原本被仇恨填滿的心第一次有了風動,像是春風第一次吹到了荒蕪的不見天日的雪原一般。

裴瑛記得,當時的她,還是個小姑娘。

總是可憐兮兮的,總是焦慮不安。

她像是一株開在暮秋的花,雖然美麗,卻總是心驚膽戰地恐懼着寒冬的到來。

裴瑛的到來,為了遮蔽了行将到來的風寒。

一如既往的,他守護着她。

但與此同時,她也為他帶來了長久缺失的溫暖,

可如今她也已長成大姑娘了,有了大人該有的情絲。

是不是意味着,有些事也會發生改變……

屋外飛雪簌簌,屋子裏寂靜而又溫暖,燎爐火花閃動着,像是火的呼吸,時間靜谧在溫此間流動着,終于那火花炸開,原本微小聲音在寂靜的夜裏卻如此清晰而又清脆。

一瞬間,便将裴瑛驚醒。

裴瑛的手指微微蜷起,猶豫不定着思慮着,最終他的手沒有落在她的肩頸之上,而後落在他們身側,放在了柔軟的絲織攤子上。

兄妹相望着,這麽近的距離,彼此又精心地探究着彼此的情緒,一時之間,似乎連彼此深藏在心底的情緒與感情都變得一目了然。

他微微偏過頭去,二人的視線便交錯開來。

裴明繪仰着頭,依舊安靜地注視着他。

她既高興,又傷心。

高興的是,他并沒有那個悖逆倫常,以下欺上的僭越的吻放在心上,她依舊是他的妹妹,傷心的是,她注定,永遠都是他的妹妹。

她常常幻想,若是自己與他,并非在祖宗牌位前結拜為兄妹多好,若是能像故事裏,因為恩情結拜為夫妻該有多好。

可是一切都是她的幻想,現在,裴瑛是她的哥哥,她是裴瑛的妹妹。

這是不可更改的事實。

這與血緣無關,而與責任,與義務,與深藏內心的歉疚,與朝夕相伴苦命相依所産生的情感聯結有關。

所有的所有,或許都注定了他們只能是兄妹,因為二人的所有裏面,沒有情人的愛。

“好。”裴明繪的手圈過他的頸項,緊緊地抱着他,她将頭靠在他的頸窩,悄無聲息地貪戀着他懷中的溫暖,嗅着他身上的冷香,聲音輕到像是夢中呓語,“哥哥,我明白了。”

裴瑛的手慢慢擡起來,擱在她的脊背之上,輕輕地拍着,無聲地安慰着她。

他總是想到以前,卻又總是在回憶之中驚醒,想到方才的那場荒唐,心中不由一聲長長的嘆息。

待到懷中人呼吸平穩之後,裴瑛緩緩将目光從她身上移到了那冒着火星的燎爐之上,原本平靜柔和的眸子泛起陣陣漣漪,點點星火蕩漾其間,像是急劇膨脹的火焰。

終于,他将裴明繪從懷裏放了下來,讓她平躺在榻上,雙手交疊放在身前,又将被子妥帖地蓋在她身上。

他站在榻旁,凝神看着她的睡顏。

屋外風雪愈盛,夾雜着雪粒洶湧地撲打着窗戶,呼啦嘩啦地沒個停歇。

他步子輕而柔,踩着厚厚的紅氈之上,幾乎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響,他推開門,驟湧的冷空前赴後繼地湧了過來,吹得他的發絲與衣袂飛揚。他回首,看向裴明繪的方向,是柔和的,是無奈的,是寵愛的。

可就他合上門的一瞬間,步履飒踏,青色的衣袂随着冷風飒飒飄揚,裴瑛的目光裏溫度瞬間被冷風盡數吹走。

“通知各郡各縣官署,今有安邑要犯出逃,各關隘盤查過往行人,一經發現,即刻就地誅殺,将其頭顱帶回。”

此子如狐貍般狡詐,竟然能在西南夷道的修建中假死脫身,若将其在千裏迢迢地帶回來,難免會在路上出什麽事,不若就地斬殺,将其首級帶回最為妥當。

一批黑色甲士無聲領命,而後隐入了黑暗之中。

“若有郡國豪強藏匿之,則先行彙報,同時爾等秘密尋其蹤跡,相機殺之。”

溫家枝葉多,根系也深,難免有什麽不識趣的人想襄助于他。

又一批黑色甲士無聲領命,而後退入黑暗。

“若是其逃入長安城,則按兵不動,再尋時機。”

長安勢力錯綜複雜,陛下不喜刺客出沒,若其入長安,難免受高爵之人庇護,強行殺他,便會因此受到掣肘。

裴瑛停在回廊處,看着漫天大雪紛飛,心中的全盤謀劃已然形成。

可無論如何,溫珩都不能活,裴瑛擡起眼簾來,指腹無意識地摩挲着塗着一層黑漆的廊柱,飄飛在半空的晶瑩雪花折射出一片冰冷的光,落進裴瑛的眼底,凝成殺意。

此人陰狠狡詐,鬥不過他,竟然想對他妹妹下手。

裴瑛明白,溫珩所牽涉的,絕非僅僅一個颍川溫氏,溫家能以尺寸之功得以居此高位,雖屢屢遭受打壓而不落敗,其攀附結交真正的勳貴的能力,不可小觑。

自秦國橫掃六國一統華夏始,颍川溫氏似乎就具有對于政治的超高嗅覺靈敏度,先是在秦滅韓之時就率先舉城投降,因此在秦國立足,後又在高祖協同項羽兵團合攻秦軍之時,察覺利落投降高祖項羽兵團,與之裏應外合,攻下颍川郡,溫氏便選擇了勢力最為強悍的項羽部,而後又在察覺項羽部大勢将去之時,又陰與高祖聯合,将項羽逼至垓下。

溫氏不過就是牆頭草,哪邊風大就往那邊倒,正有所飓風将起,長草偃伏。但是牆頭草與牆頭草也是不一樣的,在風向将有改變之時就立即倒向另一邊,而另一些牆頭草,則會在飓風已然到來的過程中,瞬間折為兩半。

不得不說,溫家每一代家主,似乎都掌握了牆頭草的精髓,靈活在各方勢力與皇權之間跳轉,幾乎每一次都毫發無傷,既往的功臣宿将一個接着一個凋零,溫家卻還是靠着靈活的身法活了下來,并且将自己的根系深深地紮進了颍川的土壤裏,并且與其他地方豪強結為婚姻。

當然,他們的這些做法,皇帝都看在眼裏,所以就将溫珩父親遷為九卿之一的奉常,同時想将溫室一族全數遷入茂陵,以消除溫家在颍川郡的地方勢力,後來卻因種種障礙,終以失敗告結。

雖然皇帝對溫家處以打擊的态度,但對于溫氏姐弟,皇帝卻也頗為寵愛,先是桃花夫人,以美貌得盛寵,後有溫珩,不過以其姿容,因其善僞善佞,而頗得帝心,出行游獵往往伴帝駕左右,最是春風得意。

裴瑛有自己的考量,若其未進長安城,就地誅殺,也不會産生什麽隐患,可是若他進了長安,怕是牽扯就多了,到時,恐怕就不能再輕舉妄動了。

溫珩其人,雖然年輕,但卻異常狡猾,若讓他活着逃走,難免生事。

雖然裴瑛并不怕溫珩,但是溫珩竟敢對裴明繪動手,可見其心狠毒,其手段狠辣,這是裴瑛所斷斷不能容他的。

他回頭,越過雪梢缺處,望向她的方向,眼中閃過一絲迷茫。

他疑惑地偏着了頭,眼睛一眨也不眨。

像是一尊玉像,美而無神。

直到雪盈于睫,輕飄飄的雪花堆積起來,卻沉重到讓他不得不閉上了眼睛。

裴瑛在發呆。

往日雷厲風行的禦史大夫,竟然什麽沒有想,只在發呆。

不可以将她拱手讓給別人。

當這個念頭突兀冒出來的時候,裴瑛倏然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卻依舊是在夜色與朦胧的燈火的明暗交錯,而後雪花飄落在其間。

他猛然心驚,原本沉寂下來的心髒也一下接着一下劇烈地跳動着。

不可以。

他擡手摁住,壓下荒誕的思欲,平複既往的理智。

你是她的兄長,不可以。

他的心緒沉重而飄忽,像是廊外漫天飄飛的大雪一樣,時而沉重地下落,時而又輕盈地飄起。

他再度垂下眼睫來,再度陷入了深深的迷惘。

忽然一陣風起,冰冷的雪花打在臉上,驟然的冷讓裴瑛從迷茫裏驚醒過來,他驀然驚覺自己竟然生了将妹妹永遠帶在身邊的想法,不嫁不娶,這樣任何人都無法插入其間,二人永遠都不會再分離。

這樣恐怖的想法登時叫裴瑛自嘲起來,你不是自诩為無所畏懼嗎,不是自以為為了報仇可以付出一切嗎?

怎麽如今要将妹妹嫁出去,你就生了如此龌龊的心思,難道你要平白耽誤了她嗎?

一個裴瑛質問道。

不,世間男人大多膚淺,若是叫她碰上司馬相如這一類人,這不是你做哥哥的失職嗎?

另一個裴瑛辯駁道。

內心天人交戰,裴瑛坐在廊下,仰頭看紛飛雪落,冷氣悄然侵骨。

他的鳳眸本來修長優雅,在空泛的發呆之下,竟然圓潤起來,所有鋒芒都內斂進瞳眸深處,像是宛若清潤柔和的靈玉,只可偶遇之,不可強求之。

一盞琉璃風燈懸在頭頂,随着冷風轉啊轉,各色斑斓的光彩也再不斷交替變幻着,落在裴瑛身上,為他鍍上一層夢幻的光彩,可是卻映入已然失去焦距的眼眸裏。

一種無力感油然而生,裴瑛良久寂然,終是發出一聲嘆息。

一切以相遇開始,而一切終将與分離結尾,此乃世間固然之理,自己何能以一己私心,違逆它呢?

他頹然坐着,他終于在如此困難的抉擇之中退讓了。

但是想法一旦在心底紮根,日複一日,逐日勢大,恐将如蔓草不可芟除,攀附己心,終至于沉淪無救。

他站了起來,将衣裳的雪全都拂了下去,不期然又看向了裴明繪所在的方向。

冷風帶着雪沫打着旋飄過,吹得檐下鐵門叮咚響個不停,他的衣袖輕盈随風而起,烏黑的長發在空中飛揚着,像是柔順的絲緞一般。

一聲寒鴉驚叫起,裴瑛驟然驚醒。

“閉嘴。”

裴瑛的理智徹底回攏,原本游離迷惘的神色瞬間冷聲斥責着誰。

此處分明只有他一人,并無旁人。

冷風游竄着帶動枝搖雪落,寒鴉盤旋不栖。

“少來置喙我的事,與你無關。”

裴瑛末了又補上一句,甩袖大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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