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來,德威镖局就沒一天好日子。承順镖局崛起,好幾家大客商都轉投了承順镖局。本來,德威镖局除了镖局業務之外,還有一些其他的産業,只是其他産業賬期都長,平日裏周轉最快的就是镖局了,镖局進賬少,其他産業一時挪騰得就有點挪騰不開。
一想到這些事,杜瑾就一個頭六個大,心裏還有些替自己這個小師妹不忿。德威镖局還沒倒,俨然已經有了衆人推的架勢。
邁進院子杜瑾愣了一下。莫輕寒與葉昭都在。莫輕寒這幾日一直在镖局幫忙,葉昭則是有空就跑來守着,但誰都沒見到沈歸雪的面,只好陪在院中說話。邊地夏短,此時夜裏已有了涼意,無風,經幡在月色之下沉默地垂着,慘白如霜,怎麽看怎麽凄涼。
莫輕寒一見杜瑾便起身迎上去,杜瑾呆了呆,心中緊繃的那根弦驟然松下來,也不知是感激還是傷感,帶出心尖兒上一縷酸軟。
杜瑾抿抿嘴,“我去看看頻頻。”
沈歸雪不許別人進靈堂,杜瑾推開門,蠟燭、明燈滅了一多半,剩下的也都将滅未滅了,棺椁和跪坐着的女子陷在昏暗中,連影子都黯淡得跟夜色混在一處,看不甚清楚。
杜瑾一一點上新燭、給燈盞添上油,靈堂內瞬間亮堂起來。沈歸雪跪坐在棺材前用來磕頭的蒲團上,垂着頭,眼皮都沒動一下。這些天,她一直跪着這裏,中間幾次不知是昏了過去還是太過疲憊睡着了,睜眼發現自己伏在地上,也就那麽死狗一般趴在那裏一動不動,直到什麽時候再昏昏沉沉地直起身來。
不言不語,不知在想什麽
“頻頻,是我。”杜瑾平靜地跪在她面前,拉過她受傷的手,在地板滾爬幾天,那纏着傷口的繃帶已經變得灰不溜秋,進來時,葉昭就讓杜瑾帶了新繃帶,他耐心地将舊繃帶拆下,換上新的。
沈歸雪垂着眼睑望向地面,一動不動。
“我要跟你說件事情。武林盟會發現了梅若霜的行跡。”杜瑾頓了一下,“本來這事與她無關,畢竟懸賞令針對的是白承桐。但她非要出去找白承桐,人家都以為她知道白承桐下落,逼得緊了,她出手傷了幾個人。”
沈歸雪毫無反應。
“這事可大可小,我來問問你的意思。”杜瑾問道。
葉昭和莫輕寒就在門外候着,聽不到沈歸雪的回答,葉昭忍不住要進去,卻被莫輕寒一把拉住,輕輕搖頭制止了他。
許久,沈歸雪開了口,“派人跟着她,遲早能找到白承桐。”她聲音粗啞,好像把喉嚨按在粗砂紙上打磨過一番,“放些風聲出去,讓更多人知道這件事。”
葉昭心裏緊了緊,這是打定主意要拿梅若霜為餌,誘白承桐出來,再讓更多的人去圍捕他了。
“那梅若霜呢?”杜瑾緊追了一句。
隔了很久,沈歸雪才說,“她畢竟是镖局的人。若要罰,也得德威镖局來罰。”
杜瑾點頭。緩緩道:“後日便要出殡了,還需操持一整天,頻頻,讓葉昭送你回去,好不好?”
沈歸雪再度垂眸不言。葉昭等了半天,此時是再也等不得了,大步跨進來,彎腰便要攙沈歸雪起來,沈歸雪哪裏還站得起來,葉昭一拉便覺不對,也顧不上什麽唐突不唐突了,順勢将沈歸雪打橫抱起,轉身便向靈堂外走去。
抱起人來葉昭心裏一驚。以往他身邊那麽多莺莺燕燕的,環肥燕瘦,抱在懷裏滿滿實實,但葉昭從未這樣打橫抱起過哪個姑娘,只覺輕得不像話,不是因她身量嬌小的那種輕,而是抱在懷裏卻總感覺隔着些什麽,輕飄飄的抱不踏實,好像攏着一只蝴蝶,捏着一張紙,沒處用力,稍不留意就會被風吹走一般。
“頻頻。”不知怎的,葉昭心裏一陣慌亂,手上加重了些力。從靈堂回沈歸雪房間,路程并不遠,但他卻足足走了一刻多。
沈歸雪的頭靠在他肩上一動不動,葉昭只覺有千言萬語想說,卻不知該從何說起。走着走着,眼前模糊複又清晰,夜風一吹,臉上冰冷一片。
男兒有淚不輕彈,沈歸雪沒哭,先落淚的卻是葉昭。
莫輕寒和杜瑾并肩看着葉昭抱沈歸雪離開,半晌,莫輕寒問道:“茂川,你覺得,頻頻的武功與白承桐相比,差距有多大?”
杜瑾一愣:“她哪是白承桐對手……若論武功,她也就堪堪自保。我是不會讓她去找白承桐複仇的。”
莫輕寒搖頭:“白承桐已武功大成,與他一較頻頻必輸無疑,但頻頻的長處在武功之外。”他說,“這次德威镖局吃了這麽大虧,連沈莊主都……她不會善罷甘休的。”
杜瑾黯然:“往前倒推三四個月,若有人說德威镖局會敗,我是不信的。可如今白承桐背後有勢力扶持,我也不敢說這話了。”
莫輕寒偏頭看他,“你要幫她麽?”
德威镖局四個分莊的當家各有各的股份,當年沈歸雪背着沈德佩偷偷設立百福莊镖局時,許以杜瑾四成半的幹股。杜瑾的娘親是滇南土司的女兒,德威镖局蜀中分莊壟斷了茶馬道的行镖生意,他自己又占百福莊的四成半幹股,若以長遠計,假使沈歸雪一意孤行要跟白承桐及承順镖局死扛,他完全可以自立門戶,或者堅決反對沈歸雪,保護好蜀中的家底才是上策。
杜瑾嘆了口氣:“我還能有別的選擇嗎?”
出殡
這一日天朗氣清,前夜下了一場雨,但第二日陽光大盛,頗有些秋高氣爽的态勢了。
經幡如雪樹般林立,紙錢随風飄揚,誦經之聲呢喃,從白晝到黑夜,連續不絕,讓整個德威镖局都淹沒在一片肅穆之中。
在出殡的前一夜,有鳶信冒雨來報,說梅若霜與白承桐在麥積山附近接頭,幾大門派黃雀在後,将兩人堵了個正着,打鬥中,梅若霜墜崖,白承桐連傷十一人,負傷突圍,不知所終。
沈歸雪得此消息,微微冷笑,當即修書一封命人連夜送到南宮盟主那裏去。杜瑾和葉昭問她如何打算,卻什麽都打聽不出來。
經此兩個多月的折騰,德威镖局元氣大損。莊主死得窩囊糊塗,原本青年一輩的翹楚白、梅,死的死,逃的逃,镖頭也死傷無數,一時人丁寥落,頭上還頂着丢饷的惡名。偌大一個德威镖局,內外交困,連喪事都是在遠離洛陽的邊城,靠沈三爺帶着零零散散的人張羅。
幸好,來吊唁的人也不多,幾人尚且能應付得來——這又何嘗不是莫大諷刺呢,想當初沈歸雪一個簡單的生日宴,多少江湖名流道賀。如今命運翻覆,來送沈莊主的人寥寥無幾,那個曾讓她心心念向往的江湖,她以為的熱血沸騰、行俠仗義的江湖,以最殘酷的方式給了她重重一擊。
沈三爺帶着七八個镖局弟子,身披麻衣站在廊下,等着沈歸雪出來。這是德威镖局在葉城僅剩的人手。葉鈞卿派了穆雁南作為葉王府的代表,莫輕寒、葉昭只做是沈歸雪的朋友來幫忙。來吊唁的江湖人士不過十數。
令葉昭意外的是,南宮琪岳居然也趕了過來,代表南宮霆送來挽聯。
他一來俨然将自己當了半個主人,拉過沈三爺細細詢問扶靈回鄉相關事宜,還跟來的江湖人士一一應酬,說什麽“頻頻妹妹哀思過度切莫怪罪”。葉昭看在心裏,微微不快,礙着沈家人沒說什麽,他也不好這個時候跳出來多說話。
正在說話間,只聽門聲一響,沈歸雪一身素缟,抱劍緩緩走出門來。
陽光直射在她臉上,映出一層釉色,顯得她面色如白瓷一般。嘴唇也失了血色,短短數日,那個曾無憂天真的姑娘瘦脫了形,棱角分明,神情冷峻。
葉昭不由得跨出一步,恨不得立即奔到門邊握住她的手。但沈三爺比他更快一步,帶着镖局衆人呼啦啦地圍了上去。
“大小姐……”沈三爺剛說出三個字便哽咽了。雷德泰如今在洛陽坐鎮,除了沈歸雪,眼下沒有其他人能堪稱德威镖局的主心骨。
一陣靜默,唯聞風刮動樹葉沙沙作響,庭中衆人俱看向沈歸雪,等她開口。半晌,沈歸雪開口道:“德威镖局不會倒。”
她聲音沙啞,帶着說不盡的疲憊,語氣卻是堅定的。
其實南宮琪岳在出殡的前夜就趕來了葉城,趕在出殡前與她密談。
“只要與南宮家聯姻,南宮家自會照拂德威镖局,名義上你仍是德威镖局的下一任莊主,雷當家和杜當家也能繼續在分莊上主事,只是萬事自有南宮家和整個武林盟會來抗,頻頻妹妹,镖局現在這狀況,這真的是最好的選擇。”
南宮琪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