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孤月香(四)

追魂錄 — 第 22 章 ☆、孤月香(四)


陳兮腳下一軟,幾乎站立不住。她難以置信:“你家官人叫你出來,是為了讓人吃你?”

天下怎麽會有這樣荒謬的事情?!

月香慘然一笑:“當時,他對将士們說‘諸君一直挨餓,忠義不衰,我恨不能把自己的肉割下給你們當糧食吃!今出此妾,暫讓諸君填腹棄饑!’瞧,數百年過去,那天他說過的話,我一字一字地記在心裏,不敢或忘。”

她說的極為平淡,仿佛只在談論昨天的午餐,可陳兮卻聽得毛骨悚然。她不知道對方的平靜下面是滔天的恨意還是真的已經随着時間的流逝而淡然。

月香又道:“你猜接下來怎麽着?”她咯咯直笑,又自顧自地說道:“他殺了我,強令将士們吃肉。他逼着他們,吃了我的肉,吃了我的肉啊。”

陳兮怔怔的,說不出話來。她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可是月香的表情不似作假。

月香瞧了她一眼:“這就把你吓成這樣!瞧你那點出息。許太守見了,或是覺得慚愧,或者就是不敢落于人後,就動手殺了他的童仆,強令大家吃肉。

士兵們自然是感激涕零,瞧,長官們連自己的愛妾愛仆都殺了讓大家吃,大家有什麽理由不報效河山?你說我是不是死的很值?”

陳兮也不知該如何作答。

好在月香并不在乎她的答案。她又說道:“其實,我死的并不算值,真的。哪怕将士煮了铠甲來吃,也并沒有堅持多久。真正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什麽禮儀道德都沒講究了。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在現實裏也是會出現的。到了十一月,睢陽城終究還是被攻陷了。

我以前以為人死了就是一股煙兒,什麽都沒了。可我沒想到,我死以後,竟還能看到這一切。我想到官人身邊,想問問他為什麽。可是我近不了他的身啊。

我看着他,看着他帶領士兵跟敵人作戰,看着他和士兵一樣吃草根樹皮。真的很奇怪,我竟然一點都不恨他。我只是想問問他,為什麽是我?為什麽被吃的那個人是我呢?我又做錯了什麽呢?

可他一身正氣,我難以接近他啊。後來,我才知道,不只是我,真的。三萬婦孺病殘皆入了士兵口中。

我記得後來睢陽城破前,他西向拜跪天子:‘為臣力竭不支,生不能報答陛下,死當為厲鬼擊賊!’

瞧,他時時刻刻記着的都是他的陛下。

後來,他被擄,寧死不降,被叛軍所殺。常言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臨終前做了一首詩。我那時不通文墨,可我還是把那首詩完完整整記了下來。這數百年來,這首詩我早已爛熟于心,我拼命想從裏面找出跟我有關的句子,可我一句也找不出來。

你好歹算是仙家,想必是個識字多的。你能幫我找找嗎?”

陳兮心下恻然,點了點頭,幾百年都在背同一首詩,看來月香的确是耿耿于懷。這也不奇怪,擱誰身上,被人殺了吃肉也都是不能接受的吧。

她對司馬聖王的感情有些複雜,敬佩有之,不解亦有之。她承認他很偉大,可他的偉大,卻讓她害怕。

月香面露喜色,曼聲說道:“接戰春來苦,孤城日漸危。合圍侔月暈,分守若魚麗。屢厭黃塵起,時将白羽揮。裹瘡猶出陣,飲血更登陴。忠信應難敵,堅貞諒不移。無人報天子,心計欲何施。”

她盡量抑揚頓挫,回憶着當日官人的表情動作。這數百年來,她不停地回憶,不停地模仿,早已成了習慣。

陳兮将這首詩在心裏過了兩遍,她不得不承認,這首詩大氣磅礴。以她早年在璇玑門學的詩詞鑒賞功底來看,這首詩內容真實,感情充沛,充分表達了詩人對國家對天子的熱愛之情,成功塑造了一個視死如歸的英雄形象。但是,沒有月香所想的兒女私情。

她忖度着道:“用我一句一句給你解釋麽?”她轉着傘,琢磨着是要給生硬地加進些什麽東西進去安慰安慰月香呢,還是老老實實地講給她聽。

月香愣了一愣,突然搖了搖頭,神色冷了下來:“跟我沒關系,是不是?你也沒看出跟我的關系,是不是?”

她直言相問,陳兮自然不好撒謊。

月香輕聲道:“他到死都沒記着我。”

她的周身被悲傷所籠罩,陳兮看着心酸,想了一想,安慰道:“也不一定,或許他是不好意思把你寫到詩裏去。這麽大氣的詩,加點兒女情長,的确不大合适。呃,當然,也許他是把你放在了心裏。再說了,詩人寫詩時的心思,他自己最清楚。他未必是你我所想的那樣。”

月香笑得凄涼:“我早知道的,我只是不願意相信罷了。我原本想,他死了以後,變成了鬼 ,就跟我一樣了。我就可以接近他,我要去問問他,為何當初是我,為何不跟我商量。我要問問他,如果明知道睢陽城還是會破,他會不會後悔?他會不會改變主意?

可是,你知道嗎?不是所有的人死後都變成鬼。官人他剛死,我還沒迎上去。就從天而降許多仙人,金光閃閃,把他給帶走了。

我連去跟他說一句話的機會都沒有,他就被帶上了天。聽說,他死後做了神仙,當上了通真三太子。他不會再到人間來。

那我呢?我還沒問他那些問題啊,我不要就這樣忘掉這一切啊。他還欠我一個答案,我都死了。我活着的時候糊塗,死了,我想死的明白些。”

她将這來龍去脈講完,陳兮才長長地呼了口氣。誠然月香講故事的水平并不高明,可是陳兮仍然幾次差點落淚。亂世飄零,人命賤如草芥,不能作戰的女子更是地位低下。殺妾飨卒,說到底是為了更多人的利益。不能說他錯,可也絕對不能說他對。

陳兮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睢陽城破以後呢?你們全部都白犧牲了麽?”這樣的話,更可悲吧。不是悲壯,是悲慘。

月香道:“我當時追着天上的神仙,總是追不上。我昏昏沉沉的,等我再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過去好久了。聽說城破三日,東都就被收複。朝廷後來重整山河。

他們說,我家官人苦守睢陽,創造了戰機。畢竟,睢陽城很重要,失睢陽則失江淮,失江淮則失天下。雖然最終沒能逃過城破的命運,可到底是挽救了整個江山社稷。”

陳兮心下稍慰,這樣看來,月香不至于白死,勉強應該也算是個英雄吧。

月香道:“好了,我把這一切都告訴你了。你是不是該帶我去見他了。你們仙家不是能騰雲駕霧上天遁地的嗎?帶我去見他!”

她臉上的悲戚之色瞬間消失殆盡,她滿懷期待地看着陳兮。

陳兮呆了一呆:“我沒有上過天啊。等等,你先別難過,我去找人問問。你別難過啊。”她見不得別人難過,想幫幫這個被吃掉的女鬼。

月香點點頭:“我就知道你會幫我。”她滿臉信賴,眼中閃過狡黠的光芒。

陳兮卻是腳下一頓,為什麽她有種她中了別人圈套的感覺呢?果真故事不是白聽的。但她再看看笑得溫婉的月香,暗道,錯覺,錯覺。

她從腦海深處翻出璇玑門門規中的某一條:“匡世濟民,鋤強扶弱。”這也算是為她的行動尋找了一個理論支撐。

陳兮站在房頂上,遙望着站在人群中的蒼離帝君。明明身處喧嚣的人群,他偏偏卻給人一種遺世獨立的感覺。

握了握手裏的傘,陳兮有些猶豫,她雖然臉皮厚,可她也不好意思對着蒼離帝君死皮賴臉啊。

将傘在手心轉了好幾轉,陳兮咬牙決定喚律令出來。話說律令真是一個好幫手,行動迅速,做事果斷,能力又強。

月香看着她不停地轉傘,小聲問道:“姑娘?”

陳兮一怔,反應過來:“啊?啊,等一等,等一等。”她飛身躍下,尋着一面牆,在牆角踢了三下,呼喚律令。

律令倒沒有不耐煩,他一臉擔憂:“怎麽了?怎麽了?”

陳兮赧然,拉低了傘,小心翼翼地說道:“請你幫一個忙,就一個。”她頗覺對不住律令,律令忙得很,她還來給他添麻煩。

“什麽忙?”律令擡頭看見房頂上的月香,雙眉緊蹙,“你打不過是不是?讓我來!”他說着就要上房頂。

他的速度自然是快得無與倫比,陳兮反應過來時,已經抓不住他,只得用定魂傘縛住了他。于是,律令就站在房頂上,動彈不得。

陳兮趕至他身畔,小聲道:“我不是讓你來捉她的,我能捉得了。她說,她想上天,我才求你幫忙的。我現在給你解開,你可不許打我。”

她默念咒語,解了定魂傘的束縛。

律令一聲不吭,目光幽沉看着她,直盯得她頭皮發麻。

陳兮心虛,低着頭道:“說好了,不準打我的。”

律令咬牙:“我何時答應了?”他伸着食指,在她腦袋上戳了好幾下,方才消氣。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我不做評價,我覺得我想是在寫悲劇故事集了。遁。

這首詩在高中時代見過,那時是做古詩詞賞析來着,很悲壯,很悲涼。

至于律令、阿香,的确是雷部的鬼,但這裏我自作主張把他們拉到地府了,很sorry

作死的開了個新坑,存稿中,卻幾次跟別人撞名,%>_<%

能不能幫忙貢獻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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