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香說道:“我母親早亡,與父親相依為命。十六歲那年,我父親被惡霸當街打死,我去告到縣令那裏。
新來的縣令清正廉潔,不畏強權,将那惡霸下了獄。我感激縣太爺,無以為報,常常拎了雞蛋去感謝他。
或許因為我是無依無靠的弱質女子,一來二去的,就有了些傳言。縣太爺憐惜我,待我孝滿,就納我為妾了。”
陳兮心道:“這哪是憐惜啊,分明是垂涎你的美色,挾恩圖報啊。”
月香又道:“官人待我極為體貼溫柔,主母也善良賢惠。我過得并沒有我想象的那樣辛苦。
官人說,薄命憐卿甘做妾。其實,這話是不對的。最開始我并不是心甘情願的。我本是貧苦的農家女,雖然不通文墨,卻也是耕讀傳家的。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誰會去做妾?誰不願意做正頭娘子?只是各人有各人的無奈罷了。
我以為,我這一生就會這樣度過,畢竟那個時候歌舞升平,百姓樂和。誰會想到歌舞未息,兵戈将起呢?”
她的眼中滿是滄桑。
陳兮心道:“她說她不通文墨,可聽她的言辭,并不像是鄉野村婦。不是她官人教了她,就是她自己這數百年改變了太多。”
不管怎樣,她的改變都是因為那個官人。
月香縱身一躍,輕飄飄地站在房頂上,她的身體都是虛幻的,被風吹着,仿佛随時都能飛起來。
陳兮因為身高原因,對于被俯視格外敏感,她想都沒想,便跟了上去。聽故事也要離得近些,不是嗎?
月香看着聖王廟裏來來往往的人流,笑了一笑:“你瞧,他活着受人敬仰,死後也香火不斷。他是個好人,對不對?”
陳兮聽得雲裏霧裏,這司馬聖王究竟是誰啊,又是因為什麽成仙的?不是聽說近來成仙的門檻很高嗎?天界已經有好多年沒迎進新成員了。
月香道:“是了,你不知道他的故事。”
陳兮點頭,的确是不知道,不過他既然享受香火,想來對百姓頗多庇佑,是個好神仙。她在凡間這幾天就沒見過供奉瘟神的,當然,也沒見過供奉蒼離帝君的。
月香在房頂坐下,輕聲道:“唉,想當初的盛世終歸是一去不複返了。皇帝和自己的兒媳相戀,重用奸相,不理朝政。安胖子起兵造反,攻陷多地。楊萬石投降,逼我家官人去迎接賊軍。官人拒不受命。官人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怎麽會做這樣的事情?
官人率領下屬官吏哭于玄元皇帝廟,感召了衆人。大家一起抗擊叛軍,得到了上千人跟随。
不是所有人都像官人這樣的。雍丘的縣令令狐潮想投降,他的下屬不同意,被令狐潮捉了起來,準備殺掉。偏偏也巧,他急着出去迎接叛軍。被他捉起來的義士們乘機逃脫,迎接了我家官人入城。
唉,這一切都是命啊。
後來,我聽說,官人在城頭殺掉了令狐潮的妻子兒女,率兵拒戰。那時,我就該想到的,官人的心裏以國家為重,哪怕是令狐潮的妻子兒女無錯,在國難關頭,也難逃一死。”
陳兮心中一凜,她想,她猜到接下來是什麽了。兒女情長在國家大義面前,終究是不值一提。無所謂辜負不辜負,只是他沒得選擇。
月香面露悵惘之色:“這中間發生了許多事情,我以為我都忘了的。可這數百年來,我反反複複地回想,仿佛它們就發生在昨天。
令狐潮妻子兒女被殺,極為憤怒,率領數萬賊軍前來攻城。當時,城裏只有數千人。大人帶領城中軍士,奮勇殺敵。兩個月內,兵不卸甲,打得四萬賊子落荒而逃,差點活捉了令狐潮。”
她講到這些,眉眼間盡是遮掩不住的得意和豪情,仿佛提起戰役,心裏還是滿滿的與有榮焉。
陳兮喟嘆,這個月香也是個有忠義心的,只是不知後來為何會淪落至此。
月香嘆了口氣:“令狐潮增兵又來,被官人給罵走了。當時畢竟是形勢危急,有不少人請求官人假降。其實,以我婦人之見,假降也沒什麽。
可我終歸是婦人,官人假裝同意。他在堂上設了天子畫像,斬殺了提議假降的人,來鼓舞士氣。一時之間,群情激奮。連我這等後宅婦人都不覺得不死無以報家國。
唉,那個時候,我就該知道的,官人心裏始終是以家國為重的。
城中糧食不多,恰好令狐潮又來了。官人派人偷襲,得了些糧食,将其餘的一把火盡數燒了。
可惜我沒有未蔔先知的本事,不然的話,當時即便是拼着一死,也要請求官人将糧食留下,以備後用。
官人與令狐潮鬥智鬥勇多次,令狐潮始終敵不過他。而官人卻得了不少器械。我家官人雖然是個文官,可這領兵作戰的本事,一點都不比武将差。
這四個月來,官人帳下兵少,卻屢屢獲勝,如果沒有上天保佑,那也只能說他是天縱英才了。
睢陽的太守告急,希望我家官人,可以同他共守睢陽。
當時寧陵一戰,我軍殺敵萬餘,投屍汴水,河水斷流。當時是何等的風光!
賊師數次攻城,我們這邊忽守忽戰,賊師疲憊不堪。這中間數次交鋒,我們這邊雖然人數不敵,但是每次都能險勝。想來是我朝氣數未盡,得老天眷顧吧。
兩軍相戰,比拼的不只是士氣和人數,還有糧草辎重。睢陽城原本六萬斛的餘糧,可被虢王運走了一半。到後來,睢陽糧絕,城內的軍民用樹皮草根充饑,士兵一天只能喝一勺粥。到最後只剩下一千殘兵,敵軍仍不能進。”
月香說到這裏,眉目間隐隐顯露出驕矜之色:“敵人有我們十倍的兵力又如何?終歸還是不能進城池一步。你不知道,敵軍首領還被射瞎了一只眼睛呢!可惜,老話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睢陽無糧,實屬天意,非戰不利也。”
陳兮心道,這樣大的戰争場面想來不是師兄的手筆。歷來朝代更疊,全憑運數。即便師兄是司命神君,也不會以傾國之勢,只為講一個故事。
月香又道:“姑娘,你說人在沒糧食吃的時候,會吃什麽?”
陳兮略一思忖,答道:“兔子,野雞。”
想當初在彤雲山璇玑門,夥食清淡,常常有師兄弟偷偷去打野兔烤了來打牙祭。或許,那些師兄弟沒有飛升,就是因為殺孽太多了吧。
月香吃的一笑:“姑娘還真是有趣兒,也是,你們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會有饑不果腹的經歷呢?”
陳兮沒有反駁,璇玑門的夥食雖然不好,但是頓頓煮青菜,也管飽了。
月香幽幽嘆道:“當時的睢陽城外有敵軍,內無糧草,随時面臨着破城的危機。饒是許多意志堅定的士兵也産生了動搖的念頭。當時最要緊的,就是解決糧食問題。
我那時已經很久沒見過官人了,偶爾遇到他,他也是行色匆匆,滿臉疲憊。我雖然想念他,卻也不敢前去打擾。
那天,官人難得和顏悅色來找我,說是要我到前堂去。我當時心下奇怪,我一婦道人家,什麽都不懂,他叫我做什麽?
我很快地梳妝打扮,戰争未起的時候,我在後宅閑來無事,也學過一點點歌舞。你也知道,那個時候,歌舞升平,尋常的女子都能歌善舞。我作為小妾,本來就是玩物,學這些讨好一下主人,也是好的。”
陳兮有心反駁,把女子當玩物的男子不值得讨好。但是,她終究是沒說出口。
月香又道:“我随着官人來到前堂,見到堂上有不少郎君,氣氛肅穆,心裏生疑。這樣的場合,官人不該把我喚出來才是啊。姑娘,你知道他叫我來是做什麽嗎?”
她的聲音微微發顫,神情奇特。她斜着眼睛看着陳兮:“你能猜到嗎?”
陳兮的心驀地一緊,她握了握傘,低聲說道:“不知道,大約是要你出來調節氣氛?”她心裏也知道,肯定不會是這樣。但真相是什麽,她猜不出來。恐怕師兄站在這裏,也未必猜得出來吧。
月香輕掠頭發,柔聲說道:“你可還記得我叫什麽名字?”
“月香。”
月香冷笑:“是啊,我叫月香。月,香。”
陳兮初時不解,略一思忖,大驚失色,不由得後退了兩步:“不!”
怎麽會呢?她知道,有許多地方,以月指肉。倉颉造字,人體許多部位都與月有關,比如腦、腿、肺、腸……
陳兮一手握傘,一手捂嘴。她有種濃濃的嘔吐感,明明她不動用法術的時候是五感俱消的。可是,她還是覺得惡心。
她暗恨自己想象力太豐富,怎麽好端端地就往人肉方面想呢?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在她看來,只是故事中的情節。
月香站起身來,眼神空洞:“你也覺得不可思議是不是?其實,我做鬼這數百年,也見過人吃人的。只是當時,我沒想到啊。我的官人,他說他要保家衛國,他說他要守衛睢陽。可是他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他要人吃我啊。從來都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 月香的名字是我的杜撰,我不會說起因是我聞到了學校的月桂香,然後,就想起殺妾飨卒了。很著名的事情,歷來争議很大,男主角是民族英雄,女的,唉,不提也罷。
我這章的提要,好像已經把故事給講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