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引子
東海郡蘭陵。
墨般濃稠的黑雲湧動在天際, 隐隐白光游動在層雲之間。
這沉重的烏雲壓在蘭陵城的頭頂,原本空闊的原野與雄偉的蘭陵城郭也因此而顯得分外逼仄起來。
空氣是潮濕而壓抑的,這是暴雨來臨前的沉悶。
狂風吹了起來, 将蘭陵城的繁華與喧嚣也一并吹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的蕭索, 刮下來的樹枝樹葉被大風吹得滿地翻滾,稀裏嘩啦地滾成一團。路上的行人也像是這草木一般,被風風吹得分外蕭疏起來。頂着風的人行得分外艱難,逆着風的人被吹得七葷八素,眼見風勢稍稍收勢,衆人便紛紛加快了腳步, 可是一聲巨大的聲響轟然炸在耳邊, 他們的耳膜也似乎因此震顫,行人紛紛止步,擡頭看去,冰冷的雨珠重重砸落下來, 砸得他們眼睛都睜不開了。
先是一點接着一點的雨花, 潮濕了這片幹燥的土地, 幾乎只是一下個呼吸的功夫,無邊的雨幕便從天而落,整個蘭陵城瞬間成了一片白色的汪洋。
路上再也沒有了行人的蹤跡,大抵誰都不願意冒雨出來, 或者這般時候,也沒有什麽可以值得冒雨出來做的事。
雨越下越大,地面濺起的水花似乎變成了白色浪花, 陣陣翻湧在蘭陵城的青石街板之上。
雨水綴成粗線蘭陵縣官府的漆黑瓦當上落下,遮住在檐下巡守的甲士的目光, 他們持刀負劍踏踏巡邏,不敢有絲毫的放松。
顯然,此處是極為要緊的地方。
“啊——”
一聲女子的凄厲尖叫劃破了這沉悶潮濕的雨幕,遠遠地便傳進了在此戍守的甲士的耳中,他們長劍立即出鞘立即警覺,為首之人立即招手,率領甲士闖進雨幕,循着尖叫聲大步而去。
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之中,稍後一個黑色的身影便從雨幕之中蹑手蹑腳地走了出來,閃進了曲折繁複的回廊裏,他蒙着面,迅速左右環顧,确定無人之人之後方才雙手擡着門,小心翼翼地擡起門,确保一絲聲響都沒有發出來,只開出一條剛好供人側着身通過的縫,自己便閃了進去,而後門縫便也悄無聲息地關上了。
屋子裏沒有點燈,外面有事沉沉的沒有天光雨幕,讓屋子更顯沉悶晦暗,其間擺着各色漆器,個個都是色彩極為鮮豔花紋究極優美的,漆繪油彩針刻金箔,可是這麽多精美的漆器堆在這裏,縱然在黑暗裏也該幽幽地發着光亮,可是它們卻灰撲撲得像是落了一層灰罩了一霧一般,讓人看不清楚也看明白。
他很是焦急,但步子卻又不得不放慢。
他小心翼翼地走着,繞過那些易碎的漆器,一直往深處走。
一直到了堆着許多的竹簡的書架處,他的心開始撲通撲通得跳了起來,他借着這些微的光開始尋找竹簡外封上綴着的絲條,分辨着上面快要糊成一團的字跡。
中元六年……元光三年……
他的目光想要飛速地尋找着,可是幽暗的光亮卻讓他不得不眯起眼睛慢下來。
快,要快!
随着時間的挪移,他的臉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順着他的臉頰落下。
終于,他的目光重重頓在了那幽幽垂着的絲縧上,上面是正是元朔六年的賬冊!
找到了!
他的目光立即聚焦到那靜靜垂下的絲絹上,其上皇皇的四個字瞬間就讓他的眼睛都亮起了光!
他飛速地将懷中備好的書簡替換進去,将書簡迅速地塞進懷裏,可是他的動作卻在轉身之時猛地一停,他又順手将那那份書簡抽了出來,也一同放在了懷裏。
可就在他準備離開之時,門卻被整個踹了開來,紛紛揚揚的雨絲雨粉一同迸濺進來,落在他的臉上,冰冰涼涼的,就像是他驟冷的鮮血一般。
當看見眼前的人的模樣之時,他的眼瞳瞬間縮成了針尖大小,話不多說,二人的劍鋒瞬息便撞在了一起,隐隐激出刺啦的火花,屋外又是一聲驚雷,嘩啦一聲整個天地都變成了白色。
借着這一瞬間,他奪門而出,來人的劍鋒擦過他的臂膀,登時鮮血迸濺,鮮紅的血珠飛了出來。
暴雨裏越來越多的官府甲士逼了過來,他猛地頓住,幾步跳躍,越過漫着瀑布似的水的牆壁,越入了另一側的院子。
“快,追上去,別讓他跑了!”
甲士的聲音被暴雨沖刷得隐隐約約,他看似盲目得游竄在縣令府邸的穿堂回廊,很快一閃身便躲了一處屋子。
很快甲士的腳步聲也圍住了屋子,層層疊疊密不通風。
“讓開讓開——”
急促的呵斥聲讓甲士如流水受阻一般讓出一條來,一個被大雨澆得濕透的男人大步走了過來。
這是一個峨冠廣帶的儒雅的男子,長須飄飄劍眉星目,立在瓢潑大雨,仿佛一只立在雨裏的鶴。
“大人,竊賊逃入了小姐屋子裏了,我等也不好冒然闖入,還請大人指示!”
同樣被雨澆得濕透的甲士首領抱拳拱手。
“破屋,萬不可讓竊賊逃走。”
蘭陵縣令擡起手來,迅速向前一落,甲士首領得令,随即下令組織圍攻。
裏面的東西絕不能讓它流出府去,這可不僅僅是要他們全府的命的東西,更是會在長安也掀起血雨腥風的東西。
蘭陵縣令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沉重的雨水落在他的眼睫上,逼着他閉上了眼睛。
真是的,怎麽就又有人知道了。
這群刁民,怎麽這麽不安分!
難道流得血還不夠多嗎?
怎麽就不能閉嘴呢!
這是蘭陵縣令小女兒的閨房,蘭陵縣令見他們要行動,心中不由添了仇恨,若是讓他的小女兒有絲毫損傷,他定要他們付出千倍萬倍的代價!
大雨呼啦啦得落下,蘭陵縣令的聲音沉悶異常:“萬不得已,不可傷了小姐。”
“諾!”
甲士首領嗨然領命,大踏步踏破水花,随着一聲劇烈的聲響,原本完好的門窗瞬間四分五裂。
“別動!”
滿身傷痕的男人一把便将驚慌失措的無辜小姐拉入懷中,橫刀于其頸上,正欲威脅他們不得前進,豈不料甲士根本不顧小姐生死,拔刀便上。
小姐頓時吓得花容失色,男人也是大驚,一把推開小姐,橫刀相擋,一時之間便是刀光劍影血肉橫飛,小姐吓得面色蒼白踉踉跄跄跑開,一路撲進縣令懷中,縣令彼時全幅心思都在不速之客身上,也沒心思寬慰受到驚吓的小姐,只命人護送小姐下去。
小姐被甲士護衛着退了下去,她被暴雨沖刷去了所有敷面所用的鉛粉,臉上卻白得更加吓人,她的嘴唇也蒼白,像是被浸泡的糯米紙,但是一雙黑色瞳仁卻黑幽幽的,透過密集的雨幕,看向了那裏正在進行的殺戮。
蘭陵縣令踏着勝利者的步子,走進了殘破不堪的屋子。
他并沒有直接殺死他。
“果然,你來了。”
他嘆着氣,頗為感嘆地說道:“任何人都知道,在這蘭陵,最不能招惹的人,便是我,可你偏偏為了那些不相幹的人與我做的。你說,你為什麽就這麽喜歡找死呢?”
男人已經奄奄一息,他的腦袋像是失去了脊柱的支撐一般無力地垂着,身子卻被以極其怪異的姿勢被兇悍的甲士扭在一處,他聽聞蘭陵縣令的話,不由冷笑一聲,聲音卻像是從肺裏發出來一樣,痛苦而已嘶啞,随後帶出一陣鮮紅的帶着內髒碎片的血。
“呵……為什麽我就不能與你作對,你行賄受賄勾結豪強,錯判冤案無數,濫殺無辜無數,與盜匪同流合污,外殺百姓內除異己,又與買賣人口私挖金礦,害了多少人!皇皇天地在上,我為什麽就不能與你作對!”
“你知道的倒是清除。”蘭陵縣令先是驚訝,而後呵呵地笑了起來,良久,他背着手仰天長嘆起來:“這些,天下的官,有哪幾個幹幹淨淨的,你為什麽就逮着我一個作對呢?”
男人的眼睛倏然亮了起來,他的胸膛起伏得像是一個破爛的風箱:“你少為自己開脫,你手上多少人命啊,殺人本就該償命,我早就該殺了你,你犯的罪,就算是碎屍萬段也無法償還!”
蘭陵縣令依舊不惱:“難道你要把天下的官員都殺個幹淨嗎?”
男人的眼睛亮着光,牙齒滿是血,他死死盯着蘭陵縣令,看着這個披着鶴皮懷着狼心的大奸大惡之人:“漢律昭昭,陛下若知你犯下如此大罪,難道還會放過你呢?”
“漢律?你知道什麽是漢律嗎?”
蘭陵縣令嗤笑一聲,背着手轉過身來,細長的眼睛滲不進一絲光亮:“我來告訴你,什麽是漢律。漢律就是我有罪,你卻要不了我的命,而你無罪,我卻能夠要了你的命,就是這樣,這就是漢律。你不會真的指望着廟堂的那群人能夠有所施為罷,我且告訴你,我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依着上邊人的吩咐。我再明白告訴你,你只要一告到上邊,不消說明天,今天就能要了你全族的命。當年多麽大的一個裴家啊,不就是那麽完蛋的嗎,自以為可以違抗他們的意思,最後被先帝抛棄,成了茫茫大漠裏的一堆白骨,連帶着裴顯禮親手帶出來的軍隊,也一起完了蛋。”
“呵……”
男人依舊不為所動。
“今陛下為裴家翻案,倚重裴家孤兒,難道不就是要與你們作對的意思嗎!”
“我們?”
男人再度嗤笑一聲。
“我不可不配呢,我不過是個喽啰,跟在他們後面順帶喝點湯的人物罷了。陛下倚重裴瑛,難道就真的想要為裴家翻案啊,不過是為了自己清除親政前的阻難罷了,你當陛下真的信任裴瑛嗎?若是真的信任裴瑛,難道會只殺一個處理當年叛國罪的廷尉嗎?況且,一個裴瑛,一介酷吏,一無家世,二無倚仗,身無挂礙,又極為狠心,卻是把好刀。這些年,陛下借着裴瑛這把刀殺了多少人,裴瑛又受了多少次刺殺,挨了世人多少罵,你難道看不清嗎?”
“這把刀,已經鈍了啊。”
大雨嘩啦啦一直下,下得昏天暗地,從斷掉的脖頸處湧出來的鮮血彙入雨水裏,很快被稀釋得無蹤無疾。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
一騎快馬卻在此時,飛奔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