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決裂
“哥哥……”
她仰起頭來, 露出脆弱的纖細的脖頸,随着她的動作,她身上披着的緋色官服漸次落了下去, 裏面她自己的衣裳淩亂,黑色的發絲也一并落了下來。
白皙的肌膚隐約透着淺淡的紅, 映在他已然朦胧的眼中,慢慢地虛化成了勾魂攝魄的白色的花。
細細一嗅,似乎可以嗅到惑人的香氣。
“別不理我,好嗎……”
她垂下頭去,無聲地吻着他的傷口,舔舐他的血液, 而後吞咽入腹, 全然沒有注意到裴瑛愈加混沌的神色。
她緊緊圈住他的頸,輕輕地細密地吻着,“哥哥,我……真的……很難受, 救救我, 好嗎?”
裴明繪像是抱着救命稻草一般抱着他, 他們的發交織糾纏着,一如他們的心,已然分離不開。
“不可以……”
裴瑛想要推開她,冰冷的手放在了她的肩頭, 卻又被燙得急忙縮了回去,隐隐約約,冰冷肌膚下的滾燙血液再度翻滾起來, 他想後退,可是卻又被她緊緊糾纏着。
“哥哥, 我愛你,真的真的很愛你。”
“不……”
“我愛你……”
“……”
殘存的理智轟然崩塌,晶瑩冰冷的雪花從破漏的窗牖飄了進來,落在她雪白細膩的肩頭,裴瑛的激蕩心神瞬間怔住,良久之後,他緩緩地低下了頭,輕輕地吻了上去,纖長的眼睫掃過她敏感的肌膚,分外的癢。
她的手,穿過他的發,抱着他的頭,感受着他帶來的溫度與悸動,身體顫抖着,她迷離的眼睛裏積蓄起淚光,卻又緊咬着牙關,一絲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她怕驚醒他。
他學着她的模樣,溫柔憐惜地吻盡她唇齒間所有的血腥,耳鬓厮磨,摩擦生熱,一寸一寸點燃所有欲望。
她高興卻又惶恐地承受着他的親近,可是尚存一絲清明的心頭卻陡然浮上一種無以名狀的恐懼,她知道,假使二人真的在了一處,違逆了倫常,裴瑛怕是永遠都不會原諒她。
可……可她又怎麽願意做他一輩子的妹妹呢?
內心天人交戰,恐懼随着深入而愈加明顯,她有一瞬間驚醒,汗如雨下,看着裴瑛垂首想要溫她,她卻偏過了頭,他的吻停在了她的臉頰。
他頓住了,已經混沌不清的眼眸眯了起來,顯然極其不滿她的逃避,伸出手來将她的頭扭了過來,方才心滿意足地傾身吻了下去。
怎麽可以呢?
情到濃時,她仰起頭,纖長白皙的脖頸開滿了星星點點的微紅痕跡,她的眼神徹底沉淪了,瞳孔業已不在聚焦,只能盲目地追随在在空中飛揚的白色雪花。
鬼使神差,鑄成大錯。
*
這是入冬後第一場雪,它幾乎下了兩天兩夜,而在此時,辰時一刻,它依舊在鋪天蓋地從厚重的陰雲裏墜了下來,好似永遠都不會結束一般,繼續洋洋灑灑飄落在已經白茫茫一片的人間。
流經關中平原的濤濤渭水也結上了一層厚厚的冰,萬裏皆白,宏闊的長安城樓也被淹沒在呼嘯的風雪裏。
雪花打着旋趁着冬風飄進了長安裴家的祠堂,而後落在狼狽跪在地上的男子身上。
素衣堆雪,黑發葳蕤,他垂着頭,長長的頭發的擋住了他的臉,他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之上,一身傲骨跌得粉碎,跌得他再也站不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陣陣急促馬蹄聲傳來,有一黑衣甲士利落滾鞍下馬,大步進了祠堂,于男子一尺之外單膝跪地,将一卷簿冊雙手奉上。
冷風游竄,吹起他的發,露出蒼白的下颌與那幹裂的薄唇,他後知後覺般地有了反應,遲鈍而又滞澀地擡起了頭,滿布着的血絲的眼睛微微轉動,便将目光放在了那安靜躺在甲士手心的族譜之上。
他跪了一天又一夜,如今想要站起來,卻又因為膝蓋的酸麻而又跪回了地上,甲士見狀,想要将男子攙扶起來,卻又被男子一把推開來。
他咬着牙,強逼自己站起來,大股大股的冷風順着窗隙卷進,吹得他發絲飛揚,衣袂翩飛。
往日微笑決浮雲之人,今日卻好似沉疴舊疾在身,一舉一動,再不複往日的殺伐果斷,淩厲逼人,反而多了一種痛徹心扉之後的遲滞。
蒼白修長的手動作僵硬地裴氏族譜一頁一頁翻開,直到有着她名字的一頁,他才堪堪停下,指尖停在她的名字處,想要撫過,卻又驚到一般撤回了手,一時之間,竟有些不知所措。
良久,男子才提筆蘸墨,行将落筆之時,祠堂大門卻突然洞開,漫天風雪前赴後繼地湧入,冰冷的雪光映着他幾近蒼白的側臉。
“哥哥……”
裴明繪烏發如漆一襲白衣,面色蒼白如雪,眼眶卻紅得像是患了病,她看着裴瑛,緩緩跪了下來,淚水還未落下,便凝成了冰晶,墜在蒼白的臉龐。
裴瑛閉上了眼睛,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艱難而又緩慢地說道:“你起來。”
他的嗓音沙啞,長發遮住了他的眼睛,讓裴明繪看不見他的神色。
她也不敢看清他的神色。
“哥哥……”
裴明繪的身體顫抖着,她膝行着走了過去,仰着頭,露出纖細脆弱的脖頸,她看着裴瑛,伸出手來,小心翼翼地拽着裴瑛的衣服,就像小時候一樣,她拉着他的衣袖,只要輕輕用力,裴瑛就會偏頭看着她,笑着問她怎麽了。
他的笑容很好看。
他一笑起來,周圍的景色瞬間就模糊起來,只有他的笑容熠熠生輝,叫她癡迷,叫她安心。
可這次他沒有回頭,也沒有看她,只是顫抖地站着,像是秋風裏行将凋零的落葉一樣瑟瑟發抖。
他在顫抖,他在畏懼,他在後悔。
不管多麽深厚的情意,似乎都在此刻分崩離析,它碎成了千千萬萬片,就是屋外飄着的大雪一般。
“大錯已經鑄成,你我無需再辯駁什麽。”
他的話裏沒有一絲情緒,瞬間就讓裴明繪失去了支撐自己身體的力量,她絕望地揚起頭來,看着裴瑛,一瞬間,她便感覺天地都倒轉了,她的靈魂飛上了青天碧落,她的身體卻被拖下了地獄黃泉。
一瞬間,她想要歇斯底裏地訴說自己的愛意,想要所有的愛都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告訴他,她有多麽愛他,她日日夜夜都思念着他,愛着他,她愛他愛到骨子裏,連她對溫珩的好,都只是他有幾分像他罷了。
可是她當看到裴瑛,她所有的話都困在喉嚨裏,甚至連淚水都幹枯了。
她只呆呆地看着裴瑛,幹枯的眼睛沒有一絲光亮,飄搖雪花落在她的身上,越積越多,幾乎要将她纖細的腰身都壓彎折。
“哥哥,此錯事,子吟不敢有所辯駁。”她死死拽着裴瑛的袖子,垂着頭,顫抖着,流着淚,淚如雨下,“可……你不能不要我,我在這世上,只有你一個親人了。若連你都不要我了,子吟又該何處去呢。”
裴瑛靜靜地站着,許久之後方才說話,“你自回河東裴府去,自此以後,你我不必再見。”
裴瑛提起筆來,以往胸中萬千文辭筆墨揮灑自如,如今,卻連劃下一筆,都在顫抖,墨水自狼毫之間滴落在羊皮紙之上,緩慢地暈開來。
話語如驚雷般炸開,一筆如同斷頭的刀刃,裴明繪驟然擡起頭來,不可置信地看着裴瑛,看着他親手劃掉自己的名字,她不住地顫抖着,緩緩松開了裴瑛的衣袖,手卻因為僵硬而只能維持蜷縮的狀态,像是艱難地抓住了一縷虛無缥缈的風一般。
她艱難地站了起來,卻又摔倒在地。
帶着雪花的冷風吹了進來,帶起她的白衣,帶起她的發,在空中無助地漂浮着,此時此刻,她仿佛在一葉小舟之上,孤獨且迷茫地飄搖在茫茫大海裏。
風雪砭骨,骨冷血涼。
她看着他,期望他能回頭。
她知道,他不是一個冷血薄情的人,他對她,一貫都是心軟的,只要她一哭,沒有什麽是不能解決的。
她還有着一絲隐秘的期望,期望這一切都有回旋的餘地。
可他終究沒有回頭。
她渾身的血液都被凍結了,眼睛一動也不動,像是沒有骨骼沒有血肉沒有生命的雕塑一般。
結束了嗎?
這麽多年的情感,就這麽結束了嗎?
她的心忽然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回到了那個二人鄭重結為兄妹的日子裏。
祠堂之設香案,裴家孤兒焚香告祖,後又攜義妹,共同叩拜祖宗。
二人在蒲團上跪下,鄭重再拜。
一拜告祖宗告天地,今日裴瑛與裴明繪皆為裴家兒女。
再一拜,裴瑛與裴明繪定然不辱沒裴家門楣,定然将裴家重新發揚光大。
最後這一拜,明繪不再是明繪,而是裴瑛的妹妹。
裴明繪。
過去的痛苦在最後一叩首的時候似乎化成了雲煙,風一吹,就再也看不見了,她的心也在額頭觸到微涼的地磚的時候擺脫了過去。
她在起身的時候偷偷偏過頭去看他,清俊隽雅的少年長眉如劍目光如炬,他的脊梁是那麽挺直,一路走來的路那麽艱辛,卻絲毫沒有磨滅他的心志。
“天地祖宗在上,我裴瑛今日起誓,此生此世定然護得妹妹無憂,若違此誓,當下黃泉地獄,永世不得解脫。”
裴瑛的話,如此美好,她的耳邊是可是她回過神來,耳邊只有寒風呼嘯而過的噓聲,逼迫着她從溫暖美好回憶中走出來。
都沒了,都沒了。
裴明繪的心是茫然的空蕩,她看着裴瑛,只看着他,他是那麽的痛苦,以前的他去哪了。
她的眼睛一寸一寸死寂下來。
“咳咳……”
裴瑛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他再也站不住了,手捂着嘴,腰也彎了起來,身體的骨骼好似生鏽一般,承受不住如此大的動作而劇烈地彎折下來。
“哥哥……”
裴明繪心中一慌,急忙膝行過去,想要攙扶他,卻又被裴瑛一袖子揮倒在地。
她摔在冰冷堅硬的石磚上,渾身的骨骼都在顫栗着。
她慢慢扭過頭去,漆黑的眼眸一動也不動,看着裴瑛,看着他的幾乎浮出水面的痛苦,眼前緩慢被罩上一層模糊的重影,似乎有溫熱的液體順着臉頰落下,砸落在青色石磚之上。
過了許久,她像是下定決心一般,撐着地再度站了起來,她提起裙擺,艱難卻又珍重地跪拜在地,額頭長長久久地叩在沁着冰冷雪氣的青石地磚,就像當初與裴瑛拜為兄妹一般,再拜祖宗。
裴明繪再拜起身,她看向裴瑛,只看着他,眼中的一切都在虛化,只有他清晰如舊。
冷風吹動他們的衣衫與發絲,雪花飄搖在他們身邊,無聲中形成了一道無形的屏障,将過往親密無間的兄妹二人永久的分割開來。
他那麽痛苦,那麽自責,這鋪天蓋地的痛苦似乎已經将他摧毀了。
是錯麽……
她原不這麽想。
可是,他那麽痛苦,那這段關系,又怎麽不算錯呢?
裴明繪無聲地看着他,脊背挺直,她的面容浸潤在冷冽雪光之下,語氣沙啞卻柔和,這一刻,所有的幻想癡戀頓成虛無,只剩下多年來相依為命的兄妹情誼。
“此事錯在我,哥哥惱我恨我,子吟無顏辯駁什麽,只是哥哥千萬不要将錯怪在自己身上,這本不是哥哥的錯,是子吟一意孤行心生妄念,才生如此不可悔改之大錯。子吟與兄長,餘生見面也好,不複相見也好。子吟都不求了,子吟只願哥哥康健無憂,事事順遂。”
她轉身離開,素白的裙擺拖曳過冰冷的青石方磚,就在她行将邁過門檻之時,裴瑛的那顆死寂的心忽然跳動了起來,耳邊風雪呼嘯之聲頓減,她離開的聲音那樣清晰,心底風聲嘩然大作,催促着誘惑着他回頭,風雪鼓蕩着他的發,鼓噪着他的心。
白色絲履陷進三寸新雪,白衣招展恍然若飛,一步一遠離,她也沒有回頭,走進了那素雪飄零,萬裏皆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