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同去而同歸
厚實的床帏圈起一個靜谧的空間,她就睡在暖和松軟的被子裏,被子上頭用各色彩線繡着栩栩如生的花叢,這是她用一雙手牽銀針系着彩線親自将融融春意繡了進去。
屋外房檐長廊上積着一層雪,初更的長安更是冬霧迷離,這是拂曉最黑暗的時候。
幾只寒鴉撲棱撲棱從休憩的枝丫上飛了起來,發出嘲哳的聲音,打破了長安浸潤在霜霧裏的冰冷與寂靜。
柔和的素色床帏之下,篩過幾兩月光,落在裴明繪的眼睫之上,她的眼睫不住地顫抖着,顯然她深深陷進了噩夢裏無法解脫了。
這是一場無邊無際的噩夢,裏面的宮殿巍峨高聳,像是幽深的沒有出口的峽谷一樣,全副武裝的郎中執着斧钺劍戟站立在兩側,逼迫着她往前走,她沒有退路,只能往前走。
紅色絲履踩過白月鋪就的長街,綴着金珠的深紅色的裙裾拖曳在地,她無助地四處環顧,想要後退,可是無邊無盡的宮廷甲士卻讓她沒有一絲一毫轉圜的餘地。
盛大的陽光越過重重宮牆,而後落在她的眼上,她有些睜不開眼,可是天上忽然來了一團接着一團的烏雲,它們鋪天蓋地前撲後擁而來,濃濃密雲之下,太陽都變得暗淡少光,不多時,又是一陣狂風,太陽最後的餘光也被遮掩住了。
她繼續往前走着,走上鋪着紅氈的三十六級長階,走到了緊閉着正殿正門之前,檐下鐵馬被狂風吹得叮咚作響,所有的不安從心底隐秘角落叫嚣着。
伴随着詭異的號角與鼓樂之聲,正門轟隆隆大開而來,風雨欲來的氣息忽的湧了進去,吹得她發與衣招搖在空中。
本來威嚴莊重的宮殿在此刻卻仿佛積蓄了太多塵埃般而黯淡無光,整座大殿空蕩無人毫無聲息,她向後退,可是身後的斧钺卻阻擋了她的退路。
就在她進退兩難之際,一團青色清風般的從她身邊飄過,擋在了她的面前,那樣清瘦卻又高大的身影,像是新雨空山,巍然不可撼動。
“哥哥。”
她所有的不安都消失不見,她笑了起來。
可是就在她伸手,想要去抓住他的袖子,可是就在她行将觸及到他袖子的那一刻,他卻倒下來,他并沒有直接摔倒,而是先跪在地上,頓了頓,方才重重地摔在地上,空中的蜉蝣也在不安的浮動着。
“哥哥?”
她的腦子一下子空白了,她急忙去扶他,可是她還沒碰上他,手腕就被猛地拽住了,而後毫無憐惜地猛地向後一拽,她整個人都被迫轉過了身去。
帶着潮氣裹挾着陰氣的風肆無忌憚地呼嘯着,帶起了男人玄金色的袍子在空中飛揚着,那是一只骨節分明的,帶着傷疤的手,他捏住她的臉,帶着一聲詭異的笑。
她沒看見他的臉,他的臉藏在黑暗裏。
他一把握住她纖弱的手腕,強行拽着她走過長長的甲士甬道,一路上她奮力掙紮,連鞋履都掉落了,而兩班肅立着的朝臣面向南面帝座,冷漠地旁觀着,不言也不語。
“你幹什麽!”她拼命掙脫這,可是力量差距懸殊,她甚至一度都被他拖着走。
她踉踉跄跄地被拽上白玉丹墀,而後重重地跌在盤旋着織金龍紋的黑色長靴旁,她尚未反應過來,她就拎起來被按在了帝座之上,他站着,強行将想要站起來的她摁在帝座之上。
他的力氣非常大,輕而易舉就可以制住她。
禮樂大奏,恢弘的號角震徹大殿。群臣跪拜,山呼萬歲。
大火天降,迅速圍困了整座大殿,她想要跑,卻又被男人一把抓住,他帶着疤痕的手狠狠桎梏在她的脖頸上,溫潤中帶着狠厲的聲音回響在耳畔:“這不是如你所願嗎?但我告訴你,就算死,你也當與我死在一處。生生世世,你都無法擺脫我!”
瘋狂而又豔麗的火焰攀上了她的裙角,而後浩浩蕩蕩地吞噬了一切。
宮人哭喊聲,刀槍劍戟破空聲,大火噼裏啪啦的蔓延爆開的聲音,所有嘈雜的犀利的聲音混雜在一處。
以及一聲凄厲的鴉鳴。
“啊——”
一聲尖叫傳來,裴明繪徹底從噩夢中醒來,頓時一盞接着一盞的燈火亮了起來,她的貼身婢女春喜與夏荷二人本就在外間守夜,一聽見裴明繪尖叫,登時便捧着燭火趕來進來。
二奴婢一掀開帳子,就見裴明繪出了滿身的冷汗,将裏衣都浸透了,濕噠噠地貼在身上。
“小姐這是怎麽了?”
春喜忙不得去拿起帕子就擦她頭上,頸上的冷汗,一邊催促夏荷去叫府中女醫過來。
“怎麽了這是?”
聶妩披着滿身的霜走了過來,一見屋子裏頭進來不少人,心下頓覺不好,急忙跑了繞過屏風進了裏間。
“小姐?”
她一見裴明繪面色慘白,登時臉色也吓白了,急忙詢問為裴明繪搭脈的女醫,“她怎麽樣了?可有事?”
女醫者是一位三十餘歲的女子,穿着黛藍麻布長袍,一雙眉蹙起,又過些時候,方才将手收了起來,向她答道,“還請聶妩姑娘放心,小姐并無大礙,只是魇到而已,服上一劑安神的湯藥就好。”
聶妩一聽裴明繪沒什麽大礙,這才放下了心來,抓了一把錢給女醫,便吩咐她去開藥,又親自囑咐一個手腳麻利心思謹慎的丫頭跟着去煎藥。
“好端端的怎麽就魇着了呢?”聶妩轉過身來,将裴明繪扶了起來,靠在自己懷裏,心疼地拿着帕子擦着她額頭的汗。
裴明繪依舊恍恍惚惚的,嘴唇煞白毫無血色,眼睫沉沉地墜着眼簾,讓她睜不開眼,她四肢仿佛注了水銀一般沉重,想擡也擡不起來。
噩夢裏的奏樂陰森盛大,她眼睜睜看着百官拜服,突然,天降一場大火,将她的哥哥卷了進去。
“家主。”
次第的見禮之聲由遠及近,沉而迅速的腳步聲從屋外長廊中傳來。
門被推了開來,冷風流竄了進來,屋中白紗湧動着,星星點點的燭火也在晃動着,伴随着竹林的冷寂清香,裴瑛匆匆走了進來。
“家主。”
聶妩垂首行禮。
“下去罷。”
裴瑛白衣散發,袍子松散的系着,顯然是随意披了件袍子就急匆匆趕了過來,他的發被風吹得淩亂,眉眼上也帶着屋外的潮濕氣息,那雙長眉沉沉蹙着,一貫從容的黑色眼眸也零亂起來。
裴瑛走了過來,小心翼翼地從聶妩懷中接過裴明繪來,讓她倚在自己懷裏,床榻小幾上有一盞罩着琉璃的小燈,原本的橘紅色火光透過琉璃,随着火苗的躍動而不斷變幻着色彩,悄無聲息地落在他們的身上,照出色彩斑斓的影子。
屋子裏靜悄悄的,連屋外的風都安靜了下來。
“好了,好了。”裴瑛的聲音輕輕的,好似風過林稍的溫柔,他的手也無比溫柔地撫過她顫抖的脊背,垂下的目光也是柔和得好似淺淺溪流。
“莫怕,為兄在這兒。”
聽到了裴瑛的聲音,感受了獨屬于他的溫度與冷香,裴明繪的睫羽顫抖着,慢慢地睜開了眼睛,起初是眼前是朦胧交錯着的各色光影,慢慢的裴瑛的模樣才清晰起來。
“哥哥……”
她的嗓音有些啞,神情也有些恍惚。
裴瑛一手摟着她,另一只手就這小幾上的陶壺,單手便将裏面正溫的水倒進了茶盞裏。
“來,喝些水。”
裴瑛柔聲道,将茶盞湊到她的唇前。
“哥哥……”
裴明繪看清了眼前裴瑛的模樣,所有的恐懼與哀傷鋪天蓋地地湧了過來,她無聲地哭了起來,淚水大滴大滴地流了下來,打濕了裴瑛的衣服,淚珠順着他敞開的衣襟滾落了進去,溫熱地往下流下去,最後湮滅無蹤跡。
“子吟,怎麽了?”裴瑛放下茶盞,又将裴明繪抱在懷中。他的聲音像是風一樣輕,無聲地安慰着裴明繪所有的恐懼,“不過喝些酒,怎麽就吓着了呢?”
“我……我夢見……哥哥……你不……不要我了,你叫我走。”她說得磕磕絆絆,淚水也止不住地流下來,“然後,然後你死了,我也死了。”
“子吟,這只是夢罷了。”裴瑛的手輕柔地撫過她的發,凝神而視,“為兄怎麽會不要你呢,就算為兄不要自己,也不會叫你走的。”
“你放心。”裴瑛擦去裴明繪臉龐的淚珠,聲音溫柔而又篤定,“為兄在一日,就會站在你身前一日。”
“真的?”
她仰着頭看着裴瑛,裴瑛垂着頭看着她,勾起一絲真切的笑,“真的。”
裴明繪這才又沉沉地睡了過去,最後一滴淚水在落下之時就,卻又被裴瑛接住,淚珠落在裴瑛的掌心,像是滾落在荷葉之上那渾圓的露珠一般。
琉璃燈萬般色彩映入他的眼中,點燃裏面堅毅而又溫柔的神色,由內而外透出好看的光彩來。
“我縱死,也會護得你周全。”
*
風雪鼓蕩而來,長安很快淹沒在一片雪白之中。
長安裴府卻異常熱鬧,一輛遮蓋嚴實的辎車停在裴府門前,仆從們正忙着将行裝裝在辎車後邊的馬車上,過了些時候,裴瑛便攙扶着裹着大大的白色狐裘的少女登車,而後自己便便同一旁的職司護衛的甲士說一些要緊的事務。
“這是在做什麽?”
裴府一箭之地的巷子處,一紅袍金冠的少年好奇地看向裴府的方向,風雪太大,他聽不清裴瑛再說什麽。
“溫小公子,你這就不知道了罷,是裴瑛裴大人要送妹妹回河東去。”
站在溫小公子身邊的是一個披着黑色狐裘的男人,他的目光也穿透了密如簾的風雪,放在了裴瑛身上,狹長的眉眼露出無可限量的陰沉。
“妹妹?”溫小公子又想起了方才被裴瑛扶上馬車的人,秀麗的眉不由蹙了起來,“他妹妹怎麽突然要回河東?”
“聽說是裴小姐生了病,怎麽治都治不好,聽太醫說是長安的有什麽要不得的東西纏着她呢,裴瑛這小子便先送她回河東養病。左右也不是親妹妹,裴瑛這個惡人竟然也會為了這個假妹妹掏出心肺來。”男人很是感慨,而後又是一笑,卻頗有冷意。“如今正在緊要關頭,裴瑛如此重情義離京去,不正是我們動手的大好時機麽。”
男人一回頭,卻見溫小公子仍在發呆,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他纖長的眼睫上,閃着細碎銀光,讓他本就生得如此天真妩媚的面容添了一分懵懂無辜之色。
唇紅齒白金玉表象,美而能文,武擅長劍,故後宮美人見薄,退居帷幕之後,而此子長伴帝王身側,恩寵日隆。
男人不由一怔,而後又是一笑。
怪不得皇帝陛下分外疼愛這個小子,如此姿色,誰人見了不歡喜呢。
“溫小公子。”
但到底政事要緊,男人輕咳了一聲,打斷了溫小公子的沉思。溫小公子一愣神,方回過頭來,又順着男人的目光将看向立在風雪中的裴瑛,勾起了惡劣的笑意,眼中也湧動着濃濃惡作劇的光彩。
“好啊。既然裴瑛敢在這個當口走,我們就送他一份大禮,叫他好好消受去罷。”
“正有所謂先發制人,機不可失。”
冷風過街,冬寒正盛,裴瑛倏然擡起了眼眸,他似乎察覺有人再看他,目光一偏移,便正好對上了二人的目光。
他的視線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狠厲,但很快就在風雪的遮掩之下被玩味的笑意取代。
裴瑛彎腰進了辎車,辎車裏頭很暖和,內壁上下左右都貼着軟和的皮毛,裴明繪也縮在幾乎要與衾被般厚實的狐裘裏,憔悴的臉被毛絨絨的領子簇擁着,她顯然有些困倦,眼皮上下打架。
忽見裴瑛掀開簾子弓身進來,帶進來一陣冷風,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一眼就看見了裴瑛嘴角尚未消散的冷漠笑意。
“哥哥,什麽這麽好笑?”
裴明繪用袖子擦去他身上的雪花。
她的臉色依舊很蒼白,神情也恹恹的,整個人都病殃殃的,讓人看了心疼。
“無事,看見幾只小蟲子。”裴瑛又緊了緊她身上的狐裘,溫雅秀麗的面上已經不再是玩味的笑意,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種溫柔的笑,讓人在數九寒天仍有如沐春風之感,“若是好笑,就是笑他們自投羅網,死到臨頭上還不自知罷。”
裴明繪有些不明白他的話,但是她卻很清楚,估計是又有誰要倒大黴了。
“好了好了,你如今尚在病中,萬不得操心這些。”
裴瑛垂下眼眸,溫柔地說道。
“當下最重要的,就是回河東去,回了河東,你的病就好了。”
裴明繪乖乖地點了點頭,然後身子一歪,歪進了裴瑛的懷中,用清減了許多面頰蹭了蹭裴瑛,這才沉沉地睡去了。
馭手打馬,車輪壓過雪泥,辎車便辚辚向東而去,自清明門東出長安,駛進了彌漫天地的風雪之中。
太尉兼武安侯陸珩舟與丞相窦玉争權,王太後施壓皇帝,禦史大夫領銜之禦史署聯袂上書舉窦玉不正之事。
元光三年冬十一日元日,窦玉辭丞相位,告老還鄉将養餘年,武安侯擢升丞相,位列三公之首。
元光正月十二日,武安侯暗斂東市諸大商財貨無數,自此府庫充盈金銀財寶無可計量,禦史中丞杜周上書,案論置于丞相公案之上,丞相大怒,後禦史中丞以收受賄賂罪下獄。
裴瑛離京之後,原本在各種激烈打壓之下不敢露頭的勢力紛紛再次浮出水面,逐步瓦解他構建起來的網,同時各種或真或假似是而非的攻讦也已搭上弓弦。
等待時機,蓄勢待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