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蛋烙餅
東方既白,天光晴好。
蘭芷的房間采光不好,只有個東向的小窗,但碰到風和日麗的晨間,旭日東升,會在屋內投下一道片刻間的陽光。
房內陳設簡單,除了床、桌、衣櫥,便是一張柴木書架最引人注意。因為這書架歪了一只腳,還掉漆,整個王宮找不出第二張這麽窮酸的書架。
書架上擺着的都是些‘之乎者也’,史冊典籍,有的是蘭芷從家裏帶的,有的是這些年在宮裏攢的,算是她三年宮廷生涯唯一的積蓄。
蘭芷眯開惺忪的眼,暖洋洋的光在滿架舊書上落下一線。
她在床上伸了個大字懶腰,嗅了嗅鼻,什麽香味?
油津津?香噴噴?
蘭芷随手披了件天青色的褂子,便下了床,開門循着香味,徑直朝小廚房走去。
說是廚房,其實就是間矮小的窄屋,永寧宮另有專門的廚房,裏頭有江南名廚給惠妃做些愛吃的小菜。
先帝的一個寵妃住過永寧宮,喜食糖水甜碗子,便在後殿的一間窄屋中設了一個小爐派專人做,後來物是人非,廢棄了。也是張荦來了之後,才又将這小爐修了起來。
蘭芷趿拉着鞋,剛到小廚房門口,就見張荦端着一盤熱騰騰的灌蛋烙餅,走了出來。
“娘娘,你醒了啊,奴才正要給您送早點呢。”
這烙餅金黃酥脆,裹着恰到好處的蛋花,再配上綠生生的菜葉,冒着撲鼻的焦麥香,挑逗着人的味蕾。
前世,蘭芷之所以對這個初來乍到的小太監另眼相看,就是因為在她整日病恹恹,食不下咽的時候,喝了一碗張荦做的雞絲翡翠粥。
熱騰騰的香粥,讓她在經年的深宮生活中,越發冷下去的心,一下回暖升溫。美食就是有一種治愈人的魔力。
老話說,‘要抓住一個人的心,先抓住一個人的胃。’
有些老話雖然俗,但有的時候,你不得不信邪。
他曾說,娘娘若是喜歡,奴才給娘娘做一輩子的飯。
斯人已逝,如今記得這話的,只剩她一個人罷了。
蘭芷狠瞪了張荦一眼,方才見到美食的興奮臉,一下子冷了下去。
這回絕不能再上他的道兒,負心漢做的飯再好吃,也不能吃。做人得有骨氣!
張荦被她這忽晴忽陰的臉色搞得一頭懵,“怎麽?娘娘不愛吃這灌蛋烙餅?”
蘭芷冷繃着臉不說話。
“還是沒吃過啊?這是奴才的家鄉小吃,鹹香酥韌,咬一口脆生生的,要不娘娘試試?”
張荦将灌蛋烙餅遞到蘭芷面前,蒸騰的油香氣撲面而來。
蘭芷瞟了眼色澤金黃的灌蛋烙餅,咽了咽口水。
算了,你自己說的要給我做一輩子飯,上輩子你食言了,這回就當你是來還債的。
不吃白不吃。
蘭芷接過筷子,一口咬下,果然酥脆可人,齒間似有熱乎乎的香氣萦繞,讓人忍不住又咬了第二口。
王宮內,按照各人的位份,每日有定例的生菜生肉可以領。像才人的位份,本也可領些時新的蔬菜、米面,逢年過節偶有魚肉。
但除了禦膳房,只有少數幾個位高的妃子宮裏有小廚房,所以大多數人就算領了,也沒有廚子做,一般都是吃尚膳監統一配發的飯菜。
尚膳監的配菜一層層下來,到了像蘭芷這樣末位又不受寵的嫔妃手裏,就只剩些殘羹冷炙,素菜淡湯。
蘭芷已經許久沒吃上什麽熱乎的東西了。
張荦看着她吃餅的樣子,低着頭笑了笑,“娘娘,慢點兒。”
半張餅下肚,蘭芷似是想起了什麽,“嗳,你哪裏來的雞蛋?”
“哦,琴姑一早派人送來的。”張荦邊答着,邊一拐一扭,不大靈活地走進屋。
距離杖刑已經過去半月有餘,他能下床了,但要完全好還有些時日。不過宮裏的奴才不比主子,只要能下床幹活了,就沒有一直養着的道理。
張荦從碗櫥深處掏出一籃子雞蛋,掀開上頭蓋着的粗麻布,給蘭芷看。
琴姑送的?蘭芷心中忖度,大約是那晚她與湘王說的話起了作用,惠妃與湘王的關系得到了緩和。
惠妃掌管六宮,賞罰分明。蘭芷幫了她,她承了情自然要給些賞賜。
至于這雞蛋,定是琴姑的手筆,她一貫瞧不上蘭芷,肯定不甘心安排什麽正兒八經的賞賜。
紅藥正巧從房間出來,見主仆倆對着一籃子雞蛋春光滿面,忍不住諷笑,“哼,別人家的主子娘娘,受的賞賜都是些珠寶首飾,绫羅綢緞,怎麽你就配一籃子雞蛋?還高興得跟個二五八萬似的。”
蘭芷不想一大早的心情被影響,裝作沒聽到,繼續吃餅。
張荦也沒搭理她,望着蘭芷,“娘娘可要飲些茶水,奴才一早去禦花園采了花蜜,煎了薄荷茶。”
蘭芷塞了滿嘴酥香的烙餅,正覺口渴,點了點頭。
張荦轉身走向一旁的茶爐,卻只見紅泥小爐上,茶壺裏的水已經燒幹了。
方才還傲氣十足的紅藥,臉上露出些尬色,“我早起口渴,見正好有壺茶溫着,左右就是碗薄荷茶,你們也沒什麽好茶。”
她理直氣壯地說完,還甩了個臉子,轉身回了房。
薄荷茶雖不是什麽好茶,可是這花蜜,是張荦天沒亮就起來,在禦花園采了一兩個時辰的。
他不禁有些氣惱,一把擺下茶壺,悶着頭。
蘭芷默了默道:“無事,我也不是太渴。”
張荦擡頭,見她沒事人似地大口咬着烙餅,搖了搖頭。
他默默朝紅藥的房間望了片刻,遞了個眼神給蘭芷,似是有話要說。
兩人進了屋,關上門。
張荦一邊打量着蘭芷,一邊斟酌道:“娘娘對紅藥姑姑,是否太縱了些?”後面的話,他怕逾距,沒有明說。
“你覺得,她不像個奴婢,我也不像個主子。”蘭芷自己把話接了下去。
張荦見她臉色如常,便點了點頭。
“她與我同時進宮的,有些小事,我不願與她計較而已。”
“娘娘覺得都是小事?”
蘭芷瞄了張荦一眼,果然是日後能當上司禮監掌印的人,張荦不過13歲,比前世那個16歲的蘭芷耳聰目明多了。
要不是重來一次,很多事蘭芷都不會多長一個心眼。
“你是說那日的發簪和字箋?”
“嗯。”張荦颔首,“娘娘在這宮裏關系簡單,得罪不了什麽人,能拿到娘娘的發簪,定是近前伺候的。況且當日,紅藥姑姑不由分說地就承認,是娘娘派她給迎春傳信兒,信口胡謅,實在可疑。”
“不是可疑,八成就是她。”蘭芷默默咬了一口餅。
就是她?張荦擡頭瞥了一眼淡定吃餅的蘭芷,心中不解,既然認為就是紅藥陷害的,蘭芷怎麽還不聲不響地由着她?
蘭芷籲了一口氣,“大約是她一直不喜歡我吧,也不滿我的作為。她父親是當小官兒的,家世清白,也讀過書,如何甘心伺候一個爬床的下等宮女?”
張荦聽她這樣說自己,不由地擡起了頭,她表情冷冷,沒有多餘的神色,仿佛再不堪的事落在自己身上,也能漠然以對。
也許人活一世,都是孤獨的,張荦第一次覺得,可能就算有口飯吃,也還是會有很多人活不下去。
他想說些寬慰的話,卻又不知該說什麽,哽了良久,鬼使神差地脫口喚了一句,“姐姐。”
他忙住了嘴,卻還是被蘭芷瞪了一眼。
“誰允許你這樣亂叫的!”
張荦咋舌,耷拉着腦袋,支吾道:“那晚上藥,奴才受傷燒糊塗了,胡言亂語……,可可娘娘也沒說,不許奴才這麽叫啊。”
蘭芷嗔道:“我沒說不許嗎?”
“沒說。”張荦搖了搖頭,悄悄探望她的臉色,“娘娘只是像現在這樣,瞪了奴才一眼。”
“你也知道我瞪了你啊。”蘭芷沒好氣,“瞪人不知道什麽意思?你平時不是挺機靈的嗎?挺會察言觀色的。”
“謝娘娘誇獎。”
“你!”蘭芷被他這副裝傻賣乖的樣子弄得沒轍,直想打人,一時找不到稱手的工具,就翹起手指,在他光潔的腦門上彈了一記。
少年的皮膚白皙嬌嫩,蘭芷又使了些勁兒,張荦的額頭就紅了一個印記。
“娘娘,奴才知錯了,下回娘娘再瞪奴才,就是不許的意思,奴才一定牢記于心。”
他擡頭,額上頂着個紅印,謹慎瞧人,乖巧回話的樣子,顯出幾分憨态來。
任是蘭芷再想佯裝生氣,也不由地嘴角上揚。
張荦見蘭芷笑了,靜了片刻,又小聲嘀咕道:“訓起奴才來,倒是極有氣勢。那日,就算對着惠妃娘娘,也威風得緊,如何對自己屋裏的宮女就慫了?”
“你說什麽?”
“奴才該死。”張荦跟着從前的師父,別的本事沒學到,一言不合就下跪,記得牢牢的。
“奴才不該說娘娘,慫。”
“你還說!”蘭芷拈着手指,佯裝要再彈他腦門。
他歪着腦袋躲閃,“奴才也是為娘娘着想,有些人,忍一時可以,娘娘難道打算忍一輩子?”
蘭芷望着眼前跪在地上的張荦,一個王宮中最卑微的小太監,都知道為自己的未來打算。她怎麽就每日怕這怕那,只知道傷春悲秋呢?
重來一次,她不能再像前世一樣,她要昂首站在司禮監掌印面前,不能連個宮女都收拾不了。
她對張荦道:“你先起來吧。”
張荦見蘭芷臉上似乎有了動容,湊到她身邊,壓低聲音:“今日清晨,奴才在禦花園采|花蜜,聽宮女們議論,湘王風流倜傥,也到了議親的年紀,每次進宮,總有小宮女湊到跟前使眼色,丢帕子。惠妃娘娘代管六宮,見不得這些事,又不好太大張旗鼓,很是頭疼。”
蘭芷眼波一轉,“你想如何?”
張荦彎了彎嘴角,“今日的灌蛋烙餅還合胃口?娘娘下回,可想嘗嘗酒釀櫻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