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師父我啊,就是個男配。”
午間的風輕輕吹過,揚起院中柳樹的長長的枝條。時值初春,柳樹條探出嫩綠嫩綠的芽兒,尖上還泛着微微的白色,格外可愛。
男子朗潤的聲音不疾不徐,清泉一般,緩緩流進人耳窩深處。
雲茶輕輕撩開擺動到眼前的細柳,垂眸将手裏剝好的葡萄遞給正半倚在石墊子上的人。
她人小小的,需要探出大半個身子才能夠到那人的唇邊。
纖細白皙的手指夾着晶瑩剔透的葡萄肉,指尖上還頂着顆小水滴,看起來,分明是那粉紅的小指更誘人。
穆珏頓了頓,張口含入,在她即将收回時舌尖不自覺吮了一下。
他露出餍足的表情,長腿一伸,好不惬意。
雲茶好似什麽都沒感覺到般,甜甜一笑,問道:“師父,葡萄甜嗎?”說着,手指毫不客氣地在穆珏前襟擦了擦。
穆珏為她這蔫壞蔫壞的舉動哭笑不得,悠悠道:“沒嘗出來。”
“那是您舌頭有問題。”雲茶面無表情道。
笑話,這葡萄是她千辛萬苦從商戶指頭縫裏扣出來的,據說是最先一批從外邦運送到這的。她費盡心思也只搶到幾粒,眼巴巴拿回來獻寶,結果他居然跟她說沒嘗出來?
果然是年紀大了腦袋都糊塗了。
雲茶往自己嘴裏扔了兩個,也不剝皮,直接咬下去。
穆珏眯着狹長的眼,唇角帶着笑意,刀削般的面頰此時卻像被柔和了似的,眸子裏盛着汪春水,微微漾着,像想把人溺在裏面。
又是一陣風,帶起他的青袍廣袖。“如何?”穆珏笑着問。
雲茶面容有些扭曲,精致的小臉都皺在一起了,半天才慢吞吞答道:“酸……”
“哈哈,”穆珏朗聲笑出,伸出修長的手掌:“那還不吐出來?”
雲茶盯着面前的掌心許久,有些沒反應過來。他這是讓她吐他手上嗎?……她可沒有那個膽子。
雲茶一轉頭把葡萄皮吐在了備用的盤子裏,喝了口清茶潤喉,一回頭發現師父看她眼神有點不對勁的。
穆珏眼神暗了暗,原本勾着的嘴角也撇了下來,見雲茶看到他,立馬扭過身子,用後背對着她。
雲茶:“……”師父您敢再不正經一點嗎?這麽大個人居然因為這點事兒生氣?
不過這些她也就在心裏嘀咕嘀咕,真要說出來……她怕半個月都哄不好。
雲茶站起身,桃粉色襦裙的裙擺花一樣綻開,她邁着小步子跑到另一邊,手指攥成粉粉的小拳頭,放在穆珏的大腿上就不斷敲打起來。
“給師父捶腿。”雲茶盡量放輕自己的聲音,好顯得更巧俏一些。
穆珏非常吃這招,果真沒有再躲了,半眯着眼睛,鼻腔裏發出一聲哼。
雲茶燦然一笑,嘿嘿,多半是消氣了。她乖巧道:“師父還吃不吃葡萄?徒兒給您剝。”
“不了。”穆珏淡淡的回。
“好,都聽師父的。”雲茶開始揉穆珏的肩膀,穆珏也十分配合的坐起來,她半趴在他筆直的脊背上。
雲茶格外賣力,手都酸了也不停歇,用拳頭輕輕捶着。
漸漸地,她覺着該差不多了,便小心翼翼地湊到穆珏的耳邊:“那個……師父啊,阿茶想求您件事。”
穆珏又哼了一聲,仿佛在說,就知道你沒安好心。
雲茶毫不在意,自顧說着:“師父啊,你看後院那片胡蘿蔔地是不是該翻翻土,犁下地了?”
穆珏驀地轉過身,準确地捉住雲茶的手腕,微用力一帶,雲茶便乖順地坐到了他面前。兩人正對着,她被襯得像個小團子,惹得穆珏不自禁用手刮她鼻子。
“想讓為師給你幹活?”他這話裏,含着的是分明的欣喜。
雲茶還以為他同意了,開心地點頭。
穆珏伸出大手揉她的頭:“門都沒有。”
雲茶:“……”
“!”她腮幫子因為生氣而鼓起,自己都沒察覺,搖頭甩開穆珏作亂的手:“不幫就不幫,我自己幹!”
雲茶瞪他一眼,直起身子道:“活都不幫幹還想撸貓,師父您這輩子也就是個打醬油的男配!”
穆珏眼神有些怔愣,面上倒是不顯,噙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容,從牙縫裏擠出話來:“小徒弟,你再跟為師說一遍,你說為師是什麽?”
雲茶早在說出話之前就有這樣的預料,只見白色的柔光一閃,再睜眼時,哪裏有着襦裙的輕巧少女,卻有一只體态極妍的貓兒從穆珏胳膊上躍出,落在地上時半點響聲也沒有。
貓兒身上的毛蓬蓬的,毛茸茸的尾巴黑白相間,渾身共有三種花色,肚皮和四蹄是奶白的,背部則是白銀黑混雜着,分布并不十分規律,但卻意外地不違和,金色的陽光一散,分外漂亮,看着就讓人想上前摸一把。
雲茶半個巴掌大的小臉上覆蓋着絨絨的白毛,倒叫人看不清神情。她步伐輕盈地向屋子後面的菜園裏跑去,黑色的耳朵随着一搖一晃。她扭頭,似沒心沒肺般道:“師父聽錯了,我什麽都沒說……”
穆珏撈了個空,倒也不再纏她,只在一邊笑盈盈的,望着雲茶身影消失在拐角。
雲茶等走到田地邊就又化成了人形,她頗不情願的拿起一邊的鋤頭,費力地一下又一下開始翻土。
身為一只好吃懶做的貓妖,身為一只不懂幾個法術又偏愛吃胡蘿蔔但不得師父寵愛的貓妖,雲茶覺得自己貓生簡直慘淡無光。
本以為撿了位上仙做師父是老天爺賜給她的大餡餅,哪成想卻是這麽個不靠譜不正經的。
她正奮力揮舞着小鋤頭,忽然感覺自己被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下。
穆珏意味不明的聲音傳來:“小徒弟,師父問你話你怎麽不回答就跑?”
他用一根手指頭戳雲茶的額頭,力度雖不大,但雲茶還是覺得身形不穩。
她暗自翻了個白眼,心道這老不正經怎麽還死皮賴臉跟過來了。
雲茶櫻桃小嘴微微翹起,臉蛋上小小的梨渦顯現,嬌滴滴道:“阿茶什麽都沒說啊?”
穆珏:“什麽都沒說?”
雲茶眨了眨眼睛,察覺氣氛有些怪異,師父用這種語氣說話時,常常代表着他是真有些動氣了。
雲茶非常識時務地扔下鋤頭,張開雙臂撲到了穆珏懷裏,小臉還在他衣襟上蹭了蹭。
少女特有的氣息充斥鼻尖,穆珏說不出話來,目光緊盯着自己胸前腦袋上的頭旋,許是愛屋及烏,他覺得這頭旋都可愛得過分。
“我真什麽都沒說,是吧?”雲茶眸子彎彎,一歪腦袋,笑意裏藏着幾分不厭人的狡黠。
“是。”穆珏認為他可能是有些瘋魔了,居然不自覺就順着她意作出回答。
“嗯,師父真好。”雲茶似乎對這個答案十分滿意。言罷,毫不留情地推開了他,又扛起了自己的小鋤頭。
穆珏:“……”他怎麽覺得自己跟個被提上褲子不認人的負心漢抛棄的寡婦似的。
然而當他看清雲茶的動作時,卻是忍不住皺了眉,問道:“去哪?”
雲茶提着裙角,拖着鋤頭,正興致勃勃地向院門外走,聞言回頭答道:“去把後山的蘿蔔地也翻翻土。”
穆珏眉間細微的憂慮散去,他懶散地一擺手。
雲茶數着他離去時邁步的頻率,覺着他多半是找酒喝了,便也不再管,小跑着向後山而去。
此地名為無方山,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可謂山清水秀。因有仙人坐鎮,更是四季長春,是個修仙養老的好地方。
可是無方山的居民并不多,這裏反常的氣候和山間渺渺的霧氣沒有讓山下的百姓想到是神仙在此,他們倒認為是有鬼怪作祟,因此平時連上山都很少。
不過這也為雲茶的胡蘿蔔地能夠完好生長,而不被熊孩子們搗毀提供了保護。
雲茶和人約好明日會下山去取胡蘿蔔籽,所以她想今天就把土翻完,而至于翻完之後的将土犁出壟這種事,她已經計劃好了,直接用法術劈就可以。
太陽高照,正是一天之中最熱的時候,雲茶的小臉被曬得紅紅的,有細微的汗珠從額間和鼻翼滲出,她一雙純黑色的眼睛濕漉漉的。
她擡手拭了拭汗,累得有些微喘。
驀然天空忽然陰暗起來,只見不知哪裏來的一塊大烏雲,把太陽遮了個嚴嚴實實。
這烏雲來得着實怪異,很是突兀。不過雲茶并沒有在意,趁着不曬,她趕緊加快動作,想着說不定這烏雲一會就被吹走了,她可要抓緊,多幹一會兒就多一根胡蘿蔔。
她專心致志地看着眼前的土,自然就沒有看到那塊大烏雲上出現的隐隐亮光,亮光像金線似的,綽約顯形,很像一個大大的“茶”字。
輕風徐徐而來,忽然有液體迸濺在她臉上,雲茶正埋頭幹活,覺察到後頓了一下。
她還以為是穆珏又跟來了,直起腰,有些無奈道:“師父,你不要往我臉上彈酒啦……”
話沒說完,她停住,好像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這酒有股怪味。
雲茶擡眼,看清面前東西時差點魂飛魄散。
一張猶如血盆大的口腔赫然出現,獠牙鋼刺般豎立,就在離她不到一尺的距離,仿似一口就能把她整個吞下去。
再往上看去,那特屬于犬類的眼睛冒着精光,眼神中掩不住的貪婪與垂涎。
雲茶下意識開始發抖,是骨頭裏的天性在作怪,鋤頭直接掉在了一邊。
這應該是只巨型野狗妖,似乎已經修出了神智,看見雲茶懼怕的模樣,它格外高興,津液從牙縫中流出來。它上前一步,對着雲茶狠狠一嗅,随後竟然更興奮了,發出怪異的嚎叫。
一股騷臭味撲面而來,雲茶被熏得恍惚,她回過神來,顫顫巍巍地從虛空中探出一把木劍。
然而這危急的現狀并沒有因為木劍的出現發生變化,野狗妖只是狐疑地望着她。
雲茶故作鎮定:“休要放肆!你,你可知這把劍是出自誰手?你可知,這座山上居住的神仙是哪位?他可不是你能冒犯的!”
野狗妖聞言頓了頓,似乎真的被她的話語和這木劍上的仙氣給震懾住了。
雲茶暗自松口氣,但這口氣尚未吐完,就見野狗妖眸子突然泛出血光,桀桀一笑。
“嗷嗚——”它凄厲地叫着撲過來。
“啊!——”雲茶化為原形,拔腿就跑,不管不顧地大叫:“混/蛋師父!平時瞎晃悠,關鍵時刻你怎麽還不來?!”
話音未落,一道金光化作利刃從天而降,浩蕩的仙氣自其中蓬勃溢出,摧枯拉朽般席卷周遭,霎時狂風大作。
野狗妖連個顫都沒來得及打,直接被劈成兩半,此時,它的獠牙距雲茶僅不到兩寸,醬黑色的血液混着鐵鏽味濺了雲茶一身。
她一身幹淨的貓毛從裏到外髒了個遍。
雲茶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那雙有力的臂膀穩穩地将她抱住,大手安撫似的揉了揉她的頭。
穆珏一身肅殺之氣,他皺眉看着化作黑霧散去的野狗妖屍體,僅片刻,地上只剩下烏黑的血液。
這氣息,有些熟悉……
懷中不規律的顫動打斷了他的思考,穆珏低頭,看到那髒了吧唧的一個毛團子正哼哧哼哧蹭他的胳膊,發出嗚嗚的哼唧聲,撒嬌一樣。
穆珏失笑:“怎得怕成這樣?”
“狗,狗……”雲茶後怕着,奮力往穆珏懷中更深處鑽。
穆珏十分不厚道笑出來,拎着雲茶的後勃頸将她提起來,那雙豔豔的帶着流光的眼睛直視她。
雲茶眨着濕漉漉的大眼睛無辜地與他對視。
穆珏心裏一沉,鬼使神差地問出口:“小阿茶,為師這是不是英雄救美?”
“唔……”雲茶沒明白他什麽意思,此刻被人掐着後頸,四爪都有些僵。
“這是不是話本子裏經典橋段?”穆珏朗潤的聲音似蠱惑般響起。
沒想到師父你除了喝酒還有個看話本子的愛好啊,雲茶現在也不忘腹诽。
“是不是?”穆珏見她心不在焉,手下用力,夾了夾指中的肉肉。
他這動作無異于撓癢,雲茶差點咯咯笑出來,好不容易才忍住,憋的眸子濕潤得仿似下一秒會哭出來,她用力點了點頭。
穆珏似乎松了口氣,揚起眉毛,嘴角微勾,像只魅人的妖精:“那你說,師父做男主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