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劍尊冷酷無情 — 第 89 章


合道者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拳頭,在他食指關節上,有一道不起眼的傷痕。大約是剛才砸斷劍時,被崩斷的劍身中所含的銳氣所傷。

雙文律的劍心一次又一次破碎,一次又一次重聚,他始終不肯放棄,為得就是換這一道傷。

這只是很小的一道傷口,但這卻代表着零和一之間的區別——合道者的不破金身,破了。

合道者皺起眉:“這又如何?你覺得你會勝嗎?”

他忽然感覺到一陣不安,他感覺到了一股可怕的刺痛,從那個不起眼的傷口一直穿到他的心髒。這是他的靈覺令他預先感受到的警告。

他擡頭看向雙文律,瞳孔驟縮。

他從這個握着斷劍的修士身上,感受到了遠比之前更可怕的銳氣!

乾坤的規則像無盡的星光,盡數投入到這一柄劍心之上,化作一道璀璨的光芒,以一種決然地姿态向他斬了過來!

雙文律勝不了,但他可以帶着合道者與樊網同歸于盡。

可是,雙文律在斬到合道者面前時,卻忽然停下了。

因為合道者變了。他的目光變得空明高遠,目中那圈不起眼的銀灰邊界也不見了。這不是合道者的目光,這是“沓臨之道”的目光。

雙文律的劍尖停在合道者的咽喉前,卻已刺不下去。

“原來如此。這就是‘合道者’的含義。”他低聲道。

雙文律咳了一聲,地上打濕數點淤紅。

他垂下手,轉頭看向外面,樊藤之網下,他的目中倒映着乾坤的通徹如琉璃的光輝,現在這光輝更暗了。

十息已過。

寧閑眠已經老得站不住了,他倚在半截殘破的牆上,仰頭看着天上的群星,努力睜着眼睛,但目中的火光已經馬上就要熄滅。

燭陰顯化龐大的真身,一圈一圈将整個幽冥護在自己裏面,身上的傷卻已深可見骨,所有為乾坤而死,尚存魂魄的生靈都在幽冥當中。她不能退。

不死木的根緊緊抓住了剩下的八洲大地,高可擎天的樹身卻被烈火燃到幾近焦黑。九洲已碎其一,乾坤再承受不住毀去一座天地之基了。

監戎的兵器已經折了,她化為巨大的白虎,身上插着數柄兵刃,雪白的皮毛已浸成了紅色,仍死死攔在趕往樊藤之根的武仙們之前。

鲲鵬翻海禦敵,數道鐵索橫貫而來,生生穿透腹背……

他聽見劍閣弟子的怒喝,他聽見劍折的聲音,他聽見印開天的歸元珠破碎,他聽見柏崖的骨頭斷裂……

那雙堅固不改的目中終于染上了悲意。

不成了。

他可以斬去沓臨的合道者,但他斬不了沓臨。

這世上的事,從來都不是只要肯努力、肯拼命就能成的。

“你的魂魄很美。乾坤劍修之道與我很契合,你是其中的佼佼者。”沓臨說道,“我邀請你進入我的世界,成為我的衆生。”

雙文律移回目,他的眼睛下方還有未幹涸的血漬,仿佛是從眼中淌出來的淚:“你為什麽不殺了我?”

“我很珍惜這樣的魂魄。”

“是嗎?”他譏嘲道,“像珍惜又一個傀儡?”

“你是一個求道者。”沓臨沒有動怒,“我能從你的魂魄中看見光,我很喜歡這種永不止息的光彩。你有一顆很适合我道的心。這顆追逐大道的心、這顆勇猛精進的心、這顆堅定開拓的心。”

“乾坤只是一個中千世界,它在晉升,但晉升得并不快,它并沒有真正找到自己的方向。而且,它并不太契合你的道。進入我的道中,你将獲得更多。這樣瑰麗的魂魄,不應該在一個不适合自己的中千世界裏浪費天資。你生來就應該屬于我。”

“這段時間裏,你不是已經感受到了嗎?你從我的武仙身上觀察、學習,他們讓你突破得如此之快。為什麽要選擇錯誤的道路?”

沓臨沒有說謊。它也不必說謊。

雙文律的道的确如此。從他執劍開始,就從不肯後退。他所有的後退,都是為了前進。

這對沓臨來說是一個驚喜。它在這個璀璨的魂魄上看到了潛力。可惜,乾坤的道并不适合他,他的天賦被困鎖住了。

假如他能夠來到沓臨,用不了多久,沓臨就能再多出一名合道者,也許,它還有機會擁有一個護道者。

“如果你心中暫時還有軟弱,那麽我也可以為你多保存幾個魂魄。”沓臨看向界外,目光掃過那些無力掙紮的乾坤衆生,“我可以等你。”

它對此很有信心。一個契合自己的道,對于求道者來說,是無法抗拒的誘惑。因為他所有的堅定、所有的信念,都紮根于此。

只要雙文律感受到沓臨的道,就能夠感受到他們之間的契合。

這也是他唯一的選擇。整個乾坤都即将成為沓臨的食糧,同意了沓臨的要求,他才能救下幾個人。

這有什麽需要衡量的嗎?

雙文律低頭看向自己執劍的手。剛才那一劍沒有發出,他還有一劍之力。

他可以拒絕,像個正統的英雄那樣戰死。

他也可以逃離,想辦法保存一部分乾坤中的生靈,像個忍辱負重地英雄那樣以待來日。

他還可以答應,像個明智理性的求道者那樣,也為乾坤保留一部分火種。

雙文律問了自己一個問題:

我願意為什麽而犧牲?

曾經他願意為很多東西犧牲。為了道義、為了信諾、為了重要的人……

但後來,他願意為之犧牲的已越來越少。因為他明白了真正重要的是什麽。凡塵愛恨皆為虛妄,黃土一抔葬了多少英豪。

虛妄之物,何以執着?

他願意為求道而犧牲。

他似乎該做出第三個選擇。

雙文律又問了自己第二個問題:

我的道是什麽?

堅。

他在堅于什麽?

劍嗎?

不。劍只是外物,是他求道的寄托,修行的顯化。

心嗎?

不。他尚未成道,前路尚遠,心亦有瑕。既如此,有何可堅?

道嗎?

不。乾坤之道尚未完善,缺漏處處,如何能堅?

以堅為道,卻無物可堅。

既然如此,他問了自己第三個問題:

我該堅于什麽?

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雙文律擡起他握劍的左手。他的劍已經再起不了作用了,可是他沒有松手。到頭來,他的手中也只有一劍而已。

“你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沓臨惋惜道。

在一個大千世界之道的碾壓下,他的劍心再一次破碎,在破碎的一剎那,雙文律松開了手。這一次,他再沒有重聚劍心。

他放下劍、放下修為,放下一切非他所堅之物。

讓沓臨來斬一斬看吧,看他所堅為何,看他能否,于此絕境當中再開一條新的前路!

……

雙文律在最後一刻,頓悟成為乾坤的護道者,乾坤晉升為大千世界。

護道者,能以衆生之身,為世界開辟前道,是謂護道。

但那是一個大千世界的規則傾軋。彼時乾坤的魂魄之道尚未完善,他的魂魄和他的劍心一起破碎了。

在他将亡的一剎,無數絲線攀上了他的魂魄。這是乾坤的衆生因果。

乾坤用它的衆生,将這即将消亡的魂魄強行挽留了下來。

沓臨退避了。

一個大千世界,一個有着護道者的大千世界。哪怕這個護道者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一切都已經不同了。

一個拼命的大千世界和它的護道者,可以使沓臨受到它不想承受的重創。

樊藤之網寸寸枯朽,雙文律跌坐在這一片枯朽的殘片中,含着一口氣,不能動,不能言。他要守着這一口氣,威懾着随時可能卷土重來的沓臨和其他觊觎乾坤的存在。

柏崖綁着斷了的骨頭,把他從樊藤的殘片中挖出來,一步一步背回了劍閣,卻對他的情況束手無策。

乾坤用衆生因果纏住他的魂魄,但因果不是藥。治不了傷,救不了命。

魂魄碎成那個樣子,的确再沒有挽回的機會。

所以當他斬入魔淵那一劍時,心中的确充滿了憂慮。

魔淵與其它世界的情況不同。它已經與乾坤相接,可以逐漸蠶食重創中的乾坤。

他只有一劍的力量。不出這一劍時,就與頑石無甚區別。無法助乾坤抵禦魔淵的蠶食。

他只有出這一劍,将魔淵的道也斬傷,才能使它無力蠶食乾坤。

可是,乾坤在這三百年中離開了原來的坐标,但位置并不太遠。若他死去,沓臨會不會重新找到乾坤?

乾坤重創未愈,能不能抵禦得了魔淵的入侵?

他把劍閣放在了最險的位置,劍閣……能不能撐得住?

師兄重情重義,他會不會因此生出心障?

……

可他除了這一劍,就再也沒有別的力氣了。

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以為這一劍就是最後的終局了。

但他還有一世遺落在乾坤當中。

在雙文律入道的那一世,因乾坤之道不全,走得是“斬俗身”這種早已被廢棄的路子,這被斬去的一世,與血鏽刀結合成了乾坤中的一個異物。

其他因乾坤早年規則不全而生的異物,都已在乾坤晉升大千世界時被磨滅。

但乾坤沒有磨滅血鏽刀。它留着這個如嵌蚌中的砂石,以此為根基,花了九百年,收全了雙文律每一點破碎的魂魄,用它的衆生,挽留住這顆破碎的劍心。

雙文律的劍心仍然通明無暇,但三寸之後,牽扯着無數衆生的因果。

他的魂魄已經愈合,卻無意斷去這些因果。

“他們不是我的困縛,是我救命的繩索。”雙文律撫劍道,“衆生即乾坤。”

他擡眼看向沓臨:“你把這當成我的缺處,就已經敗了。”

“只會拿起劍,不會放下劍,活人就成了死物的傀儡。”

“一味開拓,一味進取,只會向前,只看向前,最後,除了看不見盡頭的前路,什麽也留不下,什麽也沒有。”

“時機到了。”夏遺對劍光低喃道。

他按住心口,他感覺自己這顆掙脫了魔淵之道枷鎖的心,在全新的跳動中,為此産生了無法言說的撼動。他再看這劍心上的層層因果,一切都已不同了。

“衆生即乾坤……”他低低喃道。

乾坤從來沒有抛棄過它的衆生。乾坤一直在試圖容納他。他那受盡苦楚百年一世,并非乾坤給他安排的命。那是魔淵的道在乾坤的道中牽引出來的道路。

夏遺在這莫大的撼動當中,尚未穩固的修為悄然沉澱。

沓臨世界當中,方拂歌接到了夏遺的傳訊。

與此同時,沓臨的天地也動搖起來。日月星辰的光輝開始晦暗。所有合道者驚愕地擡頭。

他們感受到道在動搖。

策辟雲自定中出,同樣仰頭,低喃:“目空心空,萬相無蹤。”

“自在……原來如此……”她忽然笑起來。沓臨的道,不是她的道。

現在,她找到自己的道了。沓臨再也無法捕捉得了她,以之為基的道開始崩塌。

方拂歌從她心念中落出。心已空,便沒有念頭可以承載魔了。

兩個合道者從天地震動中回過神來,悍然出手,但方拂歌身若流光,已入了一個合道者心念。

合道者僵住,不由自主攔住了另一個合道者。

前一個合道者本能就想“入道”,可是沓臨之道不穩,他才引動沓臨意志入體,瞬間委頓在地。

抓住那一剎的空隙,方拂歌在沓臨之道襲來之前脫離,攜着印開天的魂魄直奔世界壁壘而去。

另一個合道者見狀不敢入道,急追而來。

雙方距離越拉越進,方拂歌急促道:“我有一劍,可這一劍若解此危,就無法破開沓臨的世界屏障。”

“去開世界屏障,我來解決他!”印開天決絕道。

她盡舍修為,強行崩裂了外武道,将合道者攔在後方。

方拂歌由虛化實,托住印開天的魂魄,向劍意所開的入口中急速而去。

可是他才化形出來,就痛哼一聲,無法自控地往下墜。

自在天魔消隐之時,極難對付。可他為了帶着印開天的魂魄一起走,就不得不化形而出。

化形而出,就有了弱點。

正當此時,又有一道劍意自界外而來,将他們托入了穿越管理局中。

方拂歌松了口氣。

他這個便宜“師父”,好歹沒打算用完就扔。

……

乾坤世界,雙文律持劍而立。

“你把你的衆生看得太死了。”

沓臨世界的生靈潛力已經盡了,他們的終點就是合道者。但乾坤生靈的魂魄,永遠有更進一步的可能。而這更進一步,将帶着世界一起向前。

那纏縛因果的劍心遙遙向沓臨劈入。

在沓臨世界崩塌的哀鳴中,雙文律持劍輕輕一抖,乾坤已晉升圓滿,這些因果,也從他的劍心上層層解落。

天雨金花,地湧清泉。冥虛之中,光明大盛。

這代表着,又有一個世界歷經打磨,終得圓滿。

乾坤的道有缺,一線缺方為一線生機。它将這一線缺,留給衆生,作為他們解脫的生機。

它在自己的道中為衆生留下了一線所缺。這衆生的生機,也成了乾坤的生機。

正是因為有這一線缺,乾坤中,才能有護道者誕生。

缺,即是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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