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完結章
薙芳睜開眼,狂舞的砂礫被飓風攪弄着瘋了似的撞擊着結界的光壁。
從前過往悉數被記起,她也終于明白那人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究竟為她付出了多少。千萬年前仙境一般的蘅天洞府,如今只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土,很多地方仍留有落雷的恐怖痕跡。他的天劫想必比她所經歷的更加殘酷可怕,他又何來的餘力護住她足足十二道天雷呢?魂飛魄散之前,她有他相護,尚留有一絲殘魂在世,那他呢?他又有何人相護?
薙芳仰首,無聲落下淚來。
她曾以為得到的沉默便是答複,殊不知他對她的在乎關心恰似平靜水面下寂靜無聲的暗流,一點一滴,全都指向她。可等她千萬年後蘇醒過來,串起一切因果之時,這重構的三界中,又從哪裏去找另一個他?
鉛雲之中窺伺已久的雷龍終于按捺不住地張嘴咬下,整個蘅天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即便身在結界之中,仍能清晰地感覺到空氣的震顫。大地壓抑地低泣着,視野之內卷騰的砂礫遮天蔽日。
三十六道天雷,威力雖不及前世,但以自己目前道行,想要對付下來亦絕非易事。
一道又一道雷柱劈落下來,刺目雷光幾乎要穿透密密麻麻的砂礫,光壁上的回響一次比一次沉悶滞重。她閉目調息,盡可能地忽略內裏翻湧的氣血,集中精神來應對接下來的二十道。
轟隆隆的雷聲不絕于耳,她握緊隐隐發燙的掌心,默默咽下喉嚨裏的腥甜。睜開眼時,目光是從未有過的平靜。
那時候替自己承受足足十二道雷劫的他,心中又會想着什麽呢?若她能更早一些察覺他的情意,他們之間也不會生生錯過那麽多本該幸福的時光。她多希望,他的一縷魂魄也能在這個新的三界某處沉睡着,等待着她記起一切後将他尋回,等他蘇醒。哪怕花費再多時間,她也在所不惜。
可是一切都太遲了。即便她能扛過這三十六道雷劫,她也再不可能等回他了。
那她還在堅持什麽呢?
薙芳輕輕笑了笑。翻騰的氣血再無法壓抑,自她緊咬的齒縫間漫出。五髒六腑似乎早被這洶湧而至的威壓震碎,她似乎可以聽見碎肉碰撞的悶響。氣力飛快地流逝着,原本光燦堅固的結界此刻好似風中殘燭,随時面臨着瓦解的可能。
她握緊燙得駭人的手心,整個人無力地癱倒下來,耳畔砂礫摩擦結界光壁發出的聲音越發清晰刺耳,其間還伴随着結界細微的碎裂聲。
至少,你送我的這三道結界還能陪我到最後一刻,真好。
“滄瀝……”
眼角的淚落下的瞬間,支撐着結界的最後一絲靈力消耗殆盡,結界光壁化作光點散去的同時,砂石呼嘯席卷上前,張開血盆大口向她咬來。
“我在。”恍惚間,她似乎聽見有人溫柔的輕嘆聲。
那是,即便相隔千萬年時光,她仍舊銘記在魂魄最深處的聲音。
風沙怒吼聲驟然停息,耳畔剎那歸作一片沉寂。她被人輕輕攬入懷中,鼻尖嗅得到那熟悉的落梅幽香:“我在。”
面頰被人輕柔拭過,她睜開水霧迷蒙的雙眼,撞進他溫柔看來的目光。早已靈力枯竭無法動彈的身體,在這一刻突然重續氣力。她張開雙臂,緊緊地回抱住面前這人,眼淚決堤而出。
“沒事了。”男人手指輕柔撫摸着她頭發,聲調平緩溫柔,“你已經做得很好了,睡吧。”
偌大結界隔絕外界一切喧嚣,束手無策的雷柱開始不顧一切地撞擊着光壁。可無論怎樣努力,仍舊無法破開一絲裂縫。
懷中女子早已沉沉睡去,她雖一身狼狽,面上卻是挂着笑容的滿足安恬。
“時至今日,想必你已尋到了心動之人。即便無我守護,你也一定可以過得快樂順遂吧。”
殘雲裹挾着風聲遠走,遮天蔽日的砂礫乖順落地。豔陽驅散厚重鉛雲,淺金色的光芒輕柔撒在石上安睡的女子身上。
滄瀝手指輕柔撫過她臉頰,緩緩站起身來。
千萬年前的蘅天鳥語花香,美若仙境,而今滿目荒涼,寸草不生。這樣漫長的時光足夠三界重構,滄海桑田。一切都在變化,或許此身歸為塵埃,在今後的某個合适時間再次與她相遇之時,他會成為她的選擇。
三道結界在他手下輕顫,好似在歡迎這個消失已久的主人。滄瀝眸光微黯,握指成拳間三道結界已化作光點散去。
聽聞霧嶼山風光正好,想來那裏,她一定很是喜歡吧。
“臨走前我本想去見你一面,不曾想你倒是先來了。”
不知在結界之外站了多久的庭彥沉默地看着他,只覺得心底最後的一絲僥幸也徹底被瓦解了。
即便已經猜測到真相,可真正看到這張臉的瞬間他才終于确信,感情之中沒有所謂僥幸。這就是她藏在心中,烙在眼底的模樣。
“滄瀝。”庭彥低聲念出這個名字。
滄瀝微怔:“我此前應該從未見過你才是,庭彥君。”
自是未曾見過的,前世的他不過草芥一般微不足道的凡人,又如何能夠認得這樣一個輕松抵擋十道天雷的神仙大拿。
“璨兮。”庭彥吐出這個久遠而苦澀的名字,對面的滄瀝眸色微深。
但也不過剎那,他便瞬間明白過來:“想來她離開篦月山後,便遇見了你。只是我未曾想到,現如今的三界除了我與離垢外,竟還有人記得前世的事,記得璨兮。”
“若可以,我也不想記起前世,若我與她只有今生來世,我或許會比現在幸福千倍萬倍。可既是知道了,便不該逃避,無論是我,還是你。”庭彥走近,平伸過來的手心中閃動着一點微芒,“這是我與她前往天山一處秘境之時取回的記憶,但與其說這記憶是我的,倒不如說是本該屬于你的。”
滄瀝目光落在他掌心:“我的?”
“我盼你理解我的不甘,更盼你在看完這些後,體諒她的苦痛掙紮。”庭彥屈指,那微芒瞬間沒入滄瀝眉心,消失不見了。
庭彥衣袖微動,将昏睡過去的滄瀝安置在一旁,自嘲地笑了笑:“有時候我真情願自己糊塗些,蠢笨些,自私些,可是這段過往找上我,便足以證明因緣宿命的執着與可怕。我明知她對這份感情已然生出悔意,又怎敢若無其事地死守這份幻夢。我早該醒了,不是嗎?”
滄瀝就這樣進入了這段回憶。他本可以避開,可是那十道天雷叫他剛蘇醒的神魂吃了不少苦頭,他一時不覺,竟就這樣進來了。
陽春三月,細雨朦胧,嫩柳張揚着新綠在斜風中飄蕩,一艘小船晃晃悠悠靠了岸,明豔動人的姑娘撐傘下船,卻被風風火火搶着上船的少年猛地撞掉了傘。
滄瀝目光半點舍不得自她身上移開。他看到她冷冽如霜的眉眼在擡頭望見少年之時化作驚愕與無措,他清晰地聽見她無聲喚出他名字“滄瀝”。
少年轉身,稍顯稚嫩的面龐落入他眼簾之時,他渾身都僵住了。
似乎在那一瞬間,他見到了自己久遠的少年模樣。他終于明白了,為什麽那人會說這本該是屬于他的回憶。
他就這樣,身不由己地跟随着這記憶遍游人界風光,一點點地讀懂她的苦痛掙紮,最後沉默地見證她前世的最後一瞬。
她離開後的時光,在千萬年後,竟以這種方式在他面前被揭開。
他以為她想要的是自由,卻不料從始至終,她想要的不過是他一句挽留。他未能讀懂她小心翼翼的試探,曲解了她的一顆真心,叫她衆叛親離地成了人界的一縷游魂。若非遇見聞冼,得他相伴左右,她不知還要漫無目的地游蕩多久。
石上女子好夢正酣,縱使她滿臉皆是刺眼血污,但這樣平靜安恬的睡容卻是他從未見過的。
庭彥心中酸楚一片,面上卻綻出笑容,他緩緩蹲下,翻手自她身上取出那根未被使用過的共生繩。
“我早該知道的,宿命往往固執得可怕,容不得我趁虛鑽營。你與他前緣未結,又何來的今生許我?”他目光溫柔地凝望着她,手指緊緊握住那根紅繩,“只是這次我替你留住了他,往後你再不必無依漂泊了。如此,前世欠你的便該還盡了。若有來生,你我互不相欠之時,再相遇,你可否給我一次執手相伴的機會呢?”
他垂首,猝然落下一滴淚來。
“薙芳,再見。”
***
薙芳好似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中她又回到了篦月山,從父親身後莽莽撞撞地沖出去,抱着那人大腿,奶聲奶氣地喚他一聲“妖尊大人”。只是這次,母親再沒有出聲斥責,父親也彎眼笑看過來。她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擡頭再看那人時,被他一把抱入懷中,鼻尖仍嗅得到那清遠的落梅幽香。
“芳芳。”她聽見那人含笑喚她,一時之間竟恍惚起來。
她明明喚做璨兮,這人怎地喊起旁人來?
她擰着眉頭,氣呼呼地瞪過去,卻瞧見他那張矜貴蒼白的臉不知何時換成了另一張臉,一張唇紅齒白嫩生生的少年的臉。
她吓了一跳,剛從那人膝頭落下地來手指便被人輕輕握住了。那人垂眸,望着她淺笑:“我是你未來夫君,我的,便是你的。”
她心中歡騰,不敢再望他眼睛,紅着臉低下頭去:“此話當真?那你何時娶我?”
“那便九月三十,凡事皆聽芳芳的。”
怎麽又是芳芳?她皺眉擡頭,唇紅齒白的少年郎沖自己笑得一臉傻氣。
她瞪大眼,作勢要退,卻被少年一把抱了回來。
“芳芳,九月三十,我們約好的。”他一臉緊張地看過來,墨黑水潤的眼眸中竟顯露出些可憐巴巴的弱态。
她整個人僵在原處,只覺得腦袋裏亂成一團:“你究竟是誰?”
那人摟她入懷,輕笑一聲:“芳芳想我是誰?”
分明還是少年的聲音,可鼻尖竟又嗅到那獨特的落梅香氣。她當真是有些糊塗了。他是誰?滄瀝還是蘇複?她呢?她又是誰?璨兮還是薙芳?
耳邊依稀響起熱鬧人聲,一點點,越發清晰了。車馬穿行,攤販叫賣,孩童歡笑……裹挾在微暖溫潤的風中,清晰地送進了自己耳中。
薙芳緩緩睜開眼。淺金色的陽光毫不吝啬地鋪滿了整個房間,幔帳随着微風輕搖慢晃。風鈴一聲清脆響動,她目光移向窗邊,棋盤上棋子落下,發出一聲細微的“咚”,一切看上去是那樣寧靜祥和,讓人舍不得出聲打破。
而那人側坐着,陽光自他眉眼鼻梁輕柔撫過,微風眷戀地擦過他殷紅唇瓣,依依不舍地撩動他雪衣上的墨發,示威般裹着他身上特有的落梅香氣奔向她。
是了,她是璨兮,也是薙芳。而他,無論喚做滄瀝還是蘇複,都只是她的夫君罷了。
“九月三十,我可有錯過?”
那人循聲看過來,眉目溫柔,嘴角微微揚着:“尚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