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璨兮誕生這日,天降異象,漫□□霞經久不散,足足在東方挂了大半日,西邊天幕還未隐匿的星子紛紛滑落,映亮了另半張天空。如此異象,莫說是離垢這塊石頭,便是見多識廣的離川也從未見過此般陣仗。他自知這個好不容易得到的女兒的不凡,心底越發為她今後即将遭受的不公而憂愁憤懑,于是他同妻子商議後,做出了他這一生最為大膽的一項決定——他要為他珍寶一般的女兒尋求一個最為強悍有力的靠山,甚至頭一次有了同仙界抗争的大膽念頭。
滄瀝來的那日,篦月山罕見地下起了雨。煙霧一般的細碎雨絲就那樣溫柔地裹挾着那矜貴憂郁的妖尊莅臨,他膚色是常年未見日光的冷白,一雙寒眸深邃沉靜,好似包容萬物的山巒,浮着飄白的薄霧。他穿着一身精致考究的雪色袍子,由高壯冷峻的随侍撐傘遮住雨絲。路過離垢身旁時,微微頓了腳步。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啊,即便彼時離垢尚未凝成肉身,可那雙眼垂眸看向自己時,那種敬畏與顫栗即便千萬年後他依舊記得清楚細致。
“頑石成精,倒也有趣。”滄瀝殷紅唇瓣中吐出輕渺冷淡的話語,下一瞬離垢便被一道強大的力量束縛着拉扯着纏至空中,化作一個三歲小兒狼狽地摔到地上。
他怔愣地看着自己肉乎乎的小手,又茫然地去看眼前容色絕世的修長男子。
滄瀝彎彎唇角,舉步離去了,微涼的風挾帶着他冷淡的話語飄到他耳畔,“好自修煉。”
離垢并不知道那日滄瀝到底與離川說了些什麽,只是自那日後他便偶爾可以見到這位三界傳聞神秘至極的妖尊大人來篦月山,奇怪的是,他每次來篦月山無論前一日如何晴好當日都必然會飄起雨絲。于是,當天幕撒下第一絲涼意時,他便會撐傘前去接應。
在離垢看來,滄瀝并沒有傳聞中的那麽可怕,他看上去脾氣很好,溫和無害的模樣像個體弱多病的貴公子,哪有半分傳聞中的殺戮無度陰邪殘忍模樣。他甚至有時候會問起離垢修煉的進度,并稍加提點,讓離垢很是意外感激。
石頭并無靈性,他僥幸覺醒神志又先後蒙離川啓智、滄瀝化形,已是天大的幸運,後期的修行比尋常人緩慢百倍他也并沒有半分急躁。他修行進度緩慢,人形也長得緩慢。十萬年來也只從一個三歲孩童長成個八歲模樣,來接滄瀝仍然要仰着頭同他講話。
十萬年,已足夠他知道許多事了,比如說離川當年的決定,比如說滄瀝偶爾來篦月山的理由,再比如說妖界近些年同仙界之間越發劍拔弩張的氣氛——一切,都與十萬年前降生的那位天狐族公主璨兮息息相關。
被離川收作弟子後他曾幾次遠遠看見過那位養在深閨極少出外走動的少女,即便只是驚鴻一瞥,他也能夠察覺出少女驚人的美貌。可更讓他在意的,便是她的情緒。
作為石頭的那漫長歲月他哪裏都去不得,風聲蟲鳴鳥雀葉響花落……這些便是他平日所能感知的全部,所以他能夠清楚地察覺出少女周身散發出的不快樂。她渴望自由,渴望去到外面的世界,渴望一切陌生未知的新鮮,可她做不到。她被束縛在那高閣之上,成日與修煉為伴,唯一能夠見到的山外之人,也只有一個滄瀝。那也是,在她出生之時就被選定的夫君。
離垢說不出這其中到底誰是錯的。族中秘傳離川為保天狐一族的未來,為了保護自己得之不易的女兒,與妖尊大人達成協議,他是個好族長也是個好父親;少女懵懂心性,渴望見識外邊的世界,卻也因着父母期望乖巧懂事地留在高閣專心修行,她是個乖順省心的好女兒;可滄瀝呢?他想要什麽又得到過什麽呢?他久居高位,享有至尊地位,受盡三界敬仰,他本可就這樣繼續過他的太平日子,可十萬年前他應邀前來,在答應離川的那一刻,便要賭上妖界一切,為那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兒謀求她今後順遂的修行之道。他圖什麽呢?圖一個比自己小了近二十萬歲的小女孩的姿色嗎?離垢不信。可他不敢問,也沒有資格立場去問。天道不公,确是仙界衆位愛慕虛榮的上仙之錯,可出面的卻是滄瀝,又是憑什麽呢?
璨兮十五萬歲的這天,他終于同族中諸位師兄師姐一起進入大殿,頭一次正大光明地與璨兮滄瀝同宴而飲。等待多時的戰役即将到來,天狐族中弟子都表現出一種難以名狀的興奮與快活,好似多年被壓迫的人終于等到了推翻巨石重獲新生的曙光。
離垢坐在最尾的座上,目光掠過一衆師兄師姐,看向宴席最前方同坐的璨兮與滄瀝。
少女已然出落得明豔動人,是這世間難覓得姝色。她一身與滄瀝同色的白裙端坐在他身畔,垂眸替他斟酒,遠望過去,當真一對璧人。可她眼中并沒有他所見過的天狐族中相愛情侶眼中該有的光彩,他們禮貌又生疏,好似貼着假面的紙糊人,唇邊笑容毫無生氣。
是啊,憑什麽呢?開給滄瀝的條件根本就是空口無憑,這樣一個對他毫無感情的美人即便最後嫁給了他,他又當真能快活得起來嗎?他賭上自己與妖界萬千将士性命,為的就是這樣一具漂亮人偶嗎?離垢不明白。
于是他問了。
這次滄瀝是獨身一人來的,他仍舊穿着身一塵不染的雪袍,負手身後好似閑庭看花一般從容緩步而來,細密雨絲急急撲在他鴉青的發上,凝出細小晶瑩的水珠,讓他整個人看上去越發沉靜雍容,透着股難以忽視的凄冷。
離垢急急舉傘上前,勉力伸長了手臂,這才将傘堪堪舉上他頭頂。
滄瀝勾出一個淺笑:“長高了許多。”
離垢撇嘴沒應,兩人沉默地走了段路,他心底正琢磨着如何開口,便聽見身旁那人率先開了口。
“上次宴席你便好似有話要問,或許你是想問我為何要答應離川這樣一筆不劃算的買賣嗎?”
離垢抿了抿嘴:“我若問,你會如何答複?”
“我若說是因為我喜歡璨兮呢?”
“那是你用來應付他人的說辭罷了,你與她定下婚約之時,她還只是個剛出生的孩子。”
滄瀝腳步一頓,離垢也立刻停下來,不依不饒地盯住他,似乎已然做好準備拆穿他說的每句謊話。
滄瀝平靜垂眸與他對視,半晌終于又笑了笑:“我從未應付任何人,我所說的,便是事實。”
離垢一頓。
“彼時我送你這個名字之時便已看出你心思純澈,心無邪思。離川寫信于我之時,我早已再無半分雄心壯志地過了七萬年。他以璨兮為禮,求的是天狐族的公平,又何嘗不是璨兮的公平?否則天狐族被仙界壓制數十萬年,他又為何偏偏在璨兮降生這一刻才求到我跟前?離川覺醒的大義雖是由個人利欲而來,但終究沒叫我失望,于是我來了。”
“就為了他這份大義?我不信。”離垢皺眉,正欲換只手舉傘,手中的傘便被滄瀝接過去了。
“誠如你所說,我見到璨兮之時她只是個襁褓中的嬰兒,即便出生在三界最美的天狐族,她也只是個比尋常孩子好看些的嬰兒罷了。可她下意識握住我的手指,與我親近之時,我突然醒悟過來,”滄瀝看住他面上錯愕,微笑道,“她與我并無不同。”
離垢不懂,至少當時他不懂。直到後來他在佛前念了數十萬年的經文的某一日陡然參悟了自己的道,豁然開朗之時,他才明白了彼時滄瀝口中的“并無不同”到底是何寓意。
沒有人知道滄瀝的真身是什麽,有人說他是白龍會布雲施雨的法術,有人說他是鳳鳥能口吐煉化魂魄的真火,也有人傳他是普陀山巅的一眼靈泉……可衆說紛纭,無人能斷。近四十萬年前他好似憑空出現,無人知他來歷,也從未聽過他有族群,就是這樣一個矜貴冷淡的少年,孤身一人,帶着披荊斬棘的銳氣一路收服一路鎮壓,成為了妖界最年輕的王。年僅二十萬歲的妖尊,震驚三界的同時,也叫曾多次前來刺探深淺的仙界忌憚非常。可幾次暗中交手皆被對方打得毫無還手之餘力,于是忌憚便只能是忌憚,卻不敢再如何。
離垢從未想過去了解從前的滄瀝,比如說他究竟從何而來,又到底經歷過什麽才有着那樣一身叫衆上仙都忌憚的道行,而那些但凡修道者皆要經受的天劫,他又是如何以一人之力扛下來的……這些,當時的離垢從未考慮過。
只是,很後來的他端坐佛前數萬年試圖找尋到屬于自己的道時,他才終于體會到這四個字背後的真意。于混沌天地之間蒙智凝體,那孤獨無異于長久獨身一人行走于無邊暗夜的亘古孤寂的可怕。但更可怕的是,在沒有族群陪伴庇護的同時還得承受來自仙界的惡意打壓。
離垢無從知曉曾經的滄瀝究竟經歷過什麽,但他知道,那定是比尚有族群庇護的璨兮更加殘忍可怖百倍千倍的黑暗。
正因為他經歷過,所以更加明白天命不公的可恨。一個尚未開智的嬰兒下意識地抓住手邊的溫熱并綻放出的毫無畏懼的微笑時,或許已經足以拯救一顆浮沉數萬年始終未曾有過歸宿的孤寂的心了。
他想拯救的,想改變的,并不是璨兮,亦不單單只是天狐一族,甚至還有從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