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聽說了嗎?蘅天洞府那位自人界回來了!”
“啊?聽聞她兩千多年音訊全無,原來不是閉關,是去了人界。不過這有什麽新鮮的?”
“你不知道?之前那位不是成日追着庭彥仙君三界來回跑嗎,這次回來了倒是性情大變,對追到她洞府外邊的庭彥仙君态度甚是冷淡……”
“這有什麽!無非是有了新歡忘了舊愛呗,仙界不少仙君都是這麽栽在她身上的。她能放過庭彥仙君當然最好,否則有她在,仙界哪位仙子敢貿然對庭彥仙君示好。”
“怪就怪在她的冷淡實在奇怪,不像是舊情破滅,倒像是……素不相識……”
“啊?這不會又是她折騰出的新奇招式吧?人界不是常說什麽‘欲拒還迎’嗎?或許這兩千多年人界沒白待……”
竊竊私語在一道尖叫聲中戛然而止,最初說話的那位面色慘白地看一眼自己被削去整只耳朵的同伴,驚恐萬分地沖着來人跪下:“薙芳仙子饒命,我等、我等知錯了。”
“我不過睡了萬餘年,這仙界小輩竟是半點不把我蘅天洞府放在眼裏了。”來人眸光冰冷地微笑,“你二人似乎是驚潭門下的弟子?”
被削去耳朵的那人也趕緊跪下,一連磕了好幾個響頭,哀求道:“仙子饒命,仙子饒命……”
她挂着一臉的血,字字泣血地求着饒,着實看着可憐。
來人輕笑出聲:“我看上去有那麽好說話嗎?若人人皆似你二人這般在我背後亂嚼舌根,我蘅天洞府顏面何存?今日既是撞見了,該解決的問題自該盡快解決才是,以免旁人瞧見我心慈手軟,以為我好欺負,各個都擠着頭在背後編排我那可如何是好?”
求饒兩人瞪大了眼,怔愣地看着她自指尖彈出一道傳音符後,絕望地癱軟在地,低泣出聲。
從前仙界總傳言薙芳仙子性情乖戾、嚣張跋扈,彼時背後對她有意見之人衆多,背後造謠搬弄是非之人也不少,可即便被她抓了現行也從來只是口頭威脅兩句便罷了,從未有發落過人的先例。一來二去,仙界衆人也就覺得她雖修為可怕,但絕不會輕易傷人性命,對她的恐懼便日漸淡了,面上讨好背地編排的不在少數,好似能藉由那些毫無根據的流言蜚語将這位眼高于頂的仙子踩在腳下,享受一種至高無上的虛榮快感。可現如今,這位消失了兩千多年的仙子再度回到衆人視野,談笑間便不由分說地決定了兩人的死期,當真比從前那個冷冰冰的薙芳仙子還要可怕數倍。
驚潭君匆匆趕來時,一張剛毅的臉崩得緊緊的,模樣甚是可怖。薙芳放下茶杯,站起身的瞬間身畔幻化出的石桌石椅并着桌上茶具便消失無蹤了。她微笑地看着驚潭君,還不待他開口替自己的弟子求饒便揚袖召出光鏡,将二人适才所說一字不漏地重現了一遍。
“聽聞驚潭君治下頗有一套,不知對于這種滿嘴胡言的門下弟子應該如何處置?”
驚潭君抿緊着唇,鐵青着臉轉身一掌便将二人連神魂一并打散,化作風中砂礫,只留下腳邊一灘血跡。他舉袖對着薙芳恭敬一禮:“門中出了這等小人,唐突了仙子,還請仙子恕罪。”
薙芳面上笑容愈發燦爛,寒冰鋪陳的眸光微微掃了掃四下隐了身形瞧熱鬧的衆人:“這次便罷了,下次叫我撞上了可沒這麽好運氣了。”
驚潭君身子一僵,頭垂得更低:“驚潭謹記仙子所言,回去自當肅整門人!”
“如此甚好。”薙芳剛走出兩步又回過頭來,含笑掃一眼四下,朗聲道,“煩請在座各位也記好了,但凡再聽到些無中生有的話,我勢不會輕易罷休的。”
見她走遠,四下斂了呼吸隐了身形的諸仙這才現身大大喘了口氣,舉袖擦了擦額上驚出的冷汗。
這薙芳仙子當真是性情大變啊……
薙芳停在東海岸邊,終于忍不住率先開了口:“你到底還要跟我到何時?”
身後跟了一路的人這才現出身形,深紫繁複的袍子,赫然是霧嶼山的庭彥。
“跟到你願意接受它為止。”庭彥沖她攤開手指,手心躺着一根紅繩。
薙芳微微皺了眉頭:“庭彥仙君風姿卓絕,三界愛慕你之人衆也,何必苦苦糾纏只有一面之緣的我?”
“一面之緣?”庭彥眸光顫了顫,他握緊手心紅繩,無力地垂下手,“薙芳,我同你說過,我們遠不止一面之緣。”
薙芳只覺頭疼。自睡醒起,這根僅在南海有過一面之緣的竹子便隔三差五地跑來自己洞府,送些亂七八糟的書信打擾自己,還自來熟地喊她“薙芳”,三番五次自說自話地要她接受這根紅繩。無論自己怎樣同他解釋,他都像聽不懂一樣,堅持說兩人很熟,還一并去過許多地方。
可他口中說的那些,她根本半點印象也沒有。她只記得她在南海仙君那處同他說過幾句話,回來便一覺睡到了如今。他口中所說的兩人共度的時光,她當真是半點印象也沒有。
“我也同你說過,你胡編亂造的那些東西我根本不信。”薙芳不耐煩道,“你再這樣不識好歹地糾纏下去,我對你僅剩的一點禮貌也該告罄了。”
庭彥臉色微白,他沉默地看着她,終于在她越發不耐準備離開時輕聲開了口:“薙芳……仙子若是不願庭彥糾纏,只要收下這根紅繩便可。此後,庭彥絕不再多言半句……”
薙芳目光落在他雙手捧起的紅繩上,眉尖蹙了蹙,而後又笑:“庭彥仙君當真有趣,可我也不是任人糊弄的三歲小兒,這紅繩若是收下了,恐怕我倆今生今世便得糾纏不清了。”
庭彥怔愣地擡起頭,望進她一雙冷澈眸子,只覺得渾身冷得發顫。
“我對庭彥仙君無意,這份情意還請另贈他人。”她冷淡地看着他,唇邊是漫不經心的笑容。陌生的,将他一顆心狠狠砸碎的笑容。
他站不穩地往後退了半步,只覺得胸口揪得發疼,眼底酸脹着,好似有什麽要掙紮着出來。
自他将她從人界秘密帶回,安置到蘅天洞府不過百天,他當真沒有想過,短暫得連閉關都稱不上的百天時光,再相見已是形同陌路。
那日自沉瑛體內取出共生繩後,他将一切同師父言明,亦做好了為那人十萬年天劫身消道殒的打算,求得師父寬恕後他又立刻轉去了師姐茵食處,将沉瑛将來去處也安置妥善後這才回到自己的竹屋,準備閉關養好傷再下界去接那人。未料得就是自己離開的這短短幾日,沉瑛趁着共生繩結界薄弱之際偷走了那人一縷靈氣,并伺機下界先一步找到那人,出手便是殺招。他慌忙跟下去,找到那人時已經遲了。
他簡直不敢相信死在泥濘之中蒼老佝偻的老妪竟是薙芳,他甚至不明白為何過了輪回池水的她沒有如他預期般下界輪回,而同閻君交代好的命數未能實現又為何他一無所知。可薙芳體內最後一縷靈力都快散盡,他只能按捺住所有震驚與疑惑,焦急地帶她回了蘅天洞府,将保存完好的仙根重新放回她體內,看着她逐漸恢複的生機與樣貌,他這才稍稍安下心來,回霧嶼山處置魂不守舍的沉瑛。
“師父、師父,不是我傷的她,我根本連碰都沒有碰到她!”沉瑛慌張地解釋道,“她的一道神識便可将我輕易碾滅,我逃尚且都來不及,又怎敢同她相抗!師父,你相信我,我的确不甘心想下去找她麻煩的,可她太強了,明明只是凡人的身軀,明明已經要靠妖丹續命了,卻仍持有那麽強大的神識。就、就連她身邊的那個少年我都只出過一次手,師父,你相信我,相信我……”
沉瑛說得颠三倒四,模樣不似作假,倒有幾分被吓到的驚恐。他從中聽出些重點,心底一驚,陡然明白了過來。
遠古衆仙流傳着一種術法,能夠将自身神識自魂魄中分出幾縷安置到心脈之中,如此魂魄與身體便能更加契合,于修行大有益處。可此法源自仙界戰亂之時,現如今仙界太平,衆仙耽于享樂,甚少需要此類危險的術法來增強修為,因此此法很早便已失傳。他沒想到薙芳會有這種術法,更沒料到她早就分出神識鎖于心脈。他雖抽去了她的仙根,輪回池水縱能洗去她體內仙法,卻無法洗去她記憶,更無法左右一個擁有神識的凡人入輪回之道。她未入輪回,閻君或許以為他臨時改了主意,加之仙界小輩下界歷練之時常有此類臨時反悔的舉動,如此閻君便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也就沒有人告訴他——薙芳就這樣帶着被他猝然背叛的無盡恨意,形同廢人一般自九重天墜下了人界。
他渾身一顫,整個人如遭雷劈。
那可是仙界最瑰麗耀眼的薙芳仙子,竟然因為他一時疏忽大意經受如此折磨。
他抽了她的仙根,将她變為廢人,她以人身承着仙界的神識,裝着仙界的過往,過的便是仙界的歲月,非但如此,因為筋脈盡損導致她長久無法凝聚天地靈氣,這具肉身上的時光流逝遠快于仙界,所以她才下界大半年,便已虛弱至極。
他攥緊手指,頹唐地坐下,只覺得一陣又一陣的寒意自腳心竄入身體每處,将體內的溫熱暖意盡數帶走了。
她本不該落到那個地步,靠着身體裏的神識,她本可以重新修煉,但他找到她時,別說神識,就是纏繞在那具軀體上的靈力都所剩無幾了。她帶下去的神識一道用在了沉瑛身上,那其他的呢?
他只覺得體內氣息紊亂,胸口堵得厲害,額角一陣陣地抽痛,整個人的意識忽遠忽近。一會兒是幻境中與那人對弈飲茶,一會兒是淩絕峰與那人并肩看雲海,一會兒是那人擡袖焚去滿山桃林瞪眼看他……畫面明滅回閃,全是同她相關的過往,看得他挂着笑容地落下淚來。而畫面最後停在那人穿着一身漂亮的水色雲錦袍子站在他身畔,彎唇沖他微笑:“庭彥,你找我來這裏做什麽?”
他心底一片苦澀,無論如何掙紮眼前那只屬于自己的手仍舊毫不留情地抽出了她的仙根,迎着她詫異瞪大的眼狠狠将她推進了輪回池中。他絕望地看着她眼底的驚愕逐漸轉變為滔天的恨意與失望,勉力揚起的手指于空中虛虛一劃,一星火花飄落到自己衣襟上,燒出一個小洞。
他就這樣帶着無盡的悔恨與自責失去了意識。再醒來,已是百天之後。
榻前的師父看上去越發蒼老沒有精神,他垂眸看着自己輕輕嘆息一聲:“庭彥,師父從未盡過師責,這半生修為便權做為師對你的補償吧。無論如何,為師仍企望你平安歸來。”
他一怔,只覺得眼眶酸澀一片。
似乎永遠如此,他想替那人籌謀一切,規避所有磨難,卻陰差陽錯成了那個唯一給她制造磨難的罪魁禍首。他總逞一時之快,說師父逍遙避世,未盡師責,可自己的每一次劫數他都勢必前來相助,如今更是分出他一半修為替自己修複體內紊亂的筋脈,填充自己損耗大半的靈海。算來算去,他才是那個最自私的人。
***
東海的這只老龜果真藏着不少有趣東西,薙芳盤腿坐在它背上,任由它馱着自己在海水中随波漂流。在它講完一個故事後便賞它一枚丹藥,老龜吃得甚是開心,甚至還發出了“哼哼”的滿足鼻音。
薙芳皺了皺眉,不滿地拍了拍它厚重龜殼:“繼續講,有沒有新鮮一點的故事,适才那個我好似聽過了。”
老龜連忙賠罪,想了想眼睛一亮:“仙子要聽新鮮的,老龜這不就想到了一個。您可知道極西之地的那群佛修?”
“一群道貌岸然的老禿驢,講他們做什麽?”薙芳眯了眯眼,“你莫不是想不出什麽有趣的故事,想着拿我最是厭煩的禿驢們敗我興致吧?”
“老龜不敢、不敢啊,仙子息怒。”老龜慌張地扭過頭來,“您不知道,前幾日那邊升上來個人界佛修,一來便被離垢尊者欽點為座下弟子,那派頭可大了。”
“這有什麽好稀奇的,”薙芳輕哼一聲,“我若收了弟子,派頭自不會比西邊那群禿驢小。”
“那是自然,仙子在東邊的地位就好比離垢尊者在西邊的地位,您要是收了弟子,自也會像離垢尊者那般仙界都抖上三抖的氣派。”老龜奉承道。
薙芳輕嗤一聲,手心一翻又扔了一粒丹藥到它嘴裏:“你這般讨好不就是為了這些東西。口腹之欲這樣重,難怪數萬年都沒修成靈體。”
老龜眯眼吞了,笑道:“仙子眼界自是比老龜高出不知多少倍的,只是老龜志短,天生就好這一口,沒辦法,知足便能常樂,這也是一種生存之道嘛!”
薙芳眸光微動,也笑了:“你倒是通透。然後呢,這人界佛修身上到底有何故事可講?”
“且不說這小佛修年紀輕輕得道成仙吧,單說他這人吧就十分古怪。”老龜悠閑地劃了劃水,“旁的佛修不說剃度袈裟這些外項,至少得道之時都是心态平和像個佛修模樣。可新來的這位,不僅沒有剃度沒穿袈裟,應劫上界後竟是一身戾氣,好似地府惡鬼前來索命,叫大殿上一衆尊者齊齊變了臉色。”
薙芳挑眉:“形同惡鬼之人竟是佛門弟子,這倒真是稀奇。”
“稀奇的遠不止如此,”老龜繼續道,“一貫冷心冷情座下空虛的離垢尊者看中他資質當場将他收作座下首徒,還沒将人帶回去,那小佛修竟中途跑了,不管不顧地嚷嚷着要去尋人,沒空拜師,驚呆了過路的一衆佛修。離垢尊者聞言也變了臉色,二話不說捆仙繩出袖,徑直将人一綁,帶了回去。”
薙芳聽完捧腹大笑,翻手變出一把丹藥盡數塞到老龜口中:“好,很好,這個故事當真有趣。想我兩萬多年前剛出蘅天洞府游訪仙界之時還曾見過這位離垢尊者,雖說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可那目中無人的模樣當真不讨人喜歡。那位小佛修竟能讓他變了臉色,當真是個妙人,可惜當時我不在場,否則定要拿光鏡将這一幕好生錄下來,好日後時不時拿出來瞻賞一二,解解悶。”
老龜開心地嚼着丹藥,口齒不清地應和道:“那倒是,我若親眼瞧見這破天荒頭一遭,不定驚吓中凝體……”
“是嗎?那于貧僧倒是功德一件了。”冷淡嗓音自上空傳來,輕飄飄地截斷了老龜的話頭。
若非礙于薙芳還坐在背上,老龜恨不得現在掉頭就逃。可現下只能梗着脖子,恭恭敬敬喊來人一聲“離垢尊者”,然後便裝聾作啞起來了。
薙芳坐直身子,擡頭看向來人,彎眼笑道:“離垢尊者今日這麽好興致跑來東邊看海嗎?”
離垢輕盈自雲端落下,在老龜寬廣似小島的背上站穩,目光平和地迎向薙芳:“貧僧此來,是有話想問仙子。”
薙芳有些詫異地挑了挑眉:“尊者與我之間不過點頭之交,你能有何話問我?”
離垢還未開口,身下老龜便尴尬地咳嗽兩聲:“仙子尊者,老龜還在此處,是否多有不便?”
薙芳瞬間明白了它的意思,稍稍一愣後便托腮沖着離垢笑得越發燦爛:“尊者莫不是想同我結秦晉之好?”
離垢一怔,面上飛快掠過一抹薄紅,襯得那白玉般溫潤的面龐越發好看。
“仙子自重,”他微微側過頭去,轉瞬便恢複了之前的平和,“我只是想問仙子,你可認得我那新收的弟子蘇複?”
“蘇複?”她搖頭,“區區一個剛登仙界的凡人佛修,我要從何認識?”
離垢沉默地看了她半晌,但見她目光澄明不似說謊後輕輕嘆了口氣:“如此,貧僧打擾了。”
薙芳站起身來,眼疾手快地抓住他袈裟一角,沖他眨眼輕笑:“尊者若是有意,我蘅天洞府永遠替尊者留有一榻。”
離垢驚愕地張了張嘴,燙着一般地拽回袈裟,頭也不敢回地騰雲飛快離開了。
薙芳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後合:“老龜你可瞧見他适才窘迫模樣了?當真是有趣極了。”
老龜也噗噗笑了,吐息驚動海水卷起浪花:“仙子當真是個妙人,三界上下敢這般公然大膽調戲離垢尊者的恐怕除您之外再找不出第二人了。”
薙芳揉着肚子重新坐下:“不過,他為何要來問我這麽奇怪的問題,一介凡人罷了,何德何能同我相識。”
“聽聞前不久仙子下界歷練,或許那會兒有過一面之緣吧。再加上那小佛修确切說過要來仙界尋人,或許尋的便是仙子您吧。”
薙芳皺眉,不耐道:“我何時下界歷練了?仙界那些擾人的流言蜚語盡是些無中生有的胡說八道。這萬餘年來我明明一直在蘅天洞府未曾出來過,卻到處傳言我與霧嶼山那棵紫竹相交甚密,當真是無稽之談。”
“啊?”老龜驚訝地張了張嘴,“這些都是假的嗎?”
“自是假的!你可曾親眼見着我下界?”薙芳一巴掌呼到老龜背上,周遭卷起十餘尺高的巨浪,刷的澆在老龜身上,險些将它掀翻,老龜急急求饒。
“看在你讓我開心的份上這次我便不同你計較,若有下次再叫我聽見你提及這些荒誕之言,我便卸了你的龜殼炖湯喝,聽懂了嗎?”
老龜連忙再三保證,背後一聲冷哼,再轉頭看時,背上已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