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蘇複掙紮着從睡夢中醒來,喉嚨裏還含糊不清地發出類似小獸的嗚咽。他茫然無措地捂住臉,急促地喘息着。
“芳芳……”他狠狠揪住自己頭發,壓抑地輕輕喚着她名字。
“我在。”
熟悉冷淡的嗓音在這安靜的房間響起,他像是被人定住了動作,瞪大着眼,緩慢地轉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燭光搖曳中,薙芳緩緩睜開那雙清淩淩的眸子,安靜地看着他。
他呼吸一窒,連鞋也來不及穿,蓬亂着頭發赤着雙腳三兩步跑到她跟前,跪着将她重重摟進懷中:“我夢到你走了,夢到你留下我一個人頭也不回地走了……”
薙芳任由他抱着,安靜地聽着他像孩子一樣委屈難過地同她低訴。頭一次,她主動伸手輕輕拍了拍他後背,用算作安慰的語氣開了口:“只是夢罷了。”
蘇複僵直的身子終于緩緩放松下來,他臉頰輕柔地蹭了蹭她耳廓,姿态依戀:“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可能會瘋。”
薙芳目光微動,陌焰走時的話猶在耳邊。怎樣的瘋才能叫陌焰從唯他不可的堅決瞬間變成唯恐避之不及的害怕?她想,自己可以體會。
“不會的。”她低聲道。
因為我試過,但我沒有瘋。所以,你也不會。
少年垂眸,遮住了眼底明滅的光芒:“嗯,不會的。”
從今以後,我再不會讓你有半分危險,再也不會讓你離開我。
如此兩人又在鎮上匆匆休整了三日,備齊了上路的物資後,重新向着洞庭湖出發。關于陌焰的離開,薙芳也只簡單說是“師門急事”,蘇複對此反應很是平淡,薙芳也懶得多做解釋。
兩人緊趕慢趕終于在六月下旬到達洞庭。洞庭果真無愧雲夢澤之稱,滿月光輝之下,滿湖銀斑閃動,加上湖上煙波浩渺,當真有如人間仙境。
經過幾日打探,兩人最終在洞庭之南的一處汀渚發現了蓮精的蹤跡,并選擇在今晚動手。
蘇複給薙芳貼了道避水符,又将一沓厚厚的符篆塞到她手中:“一會兒若是情況不對,這些應該足夠你自保了。”
薙芳反手将符塞給他,輕笑道:“你便是這樣讓我相信你的嗎?”
蘇複稍稍一愣,而後彎眼笑開,低頭碰了碰她額頭:“好,你同我一起上去。”
薙芳側頭,躲開他這過分親昵的碰觸:“你最近有些放肆了。”
蘇複看着她,笑了笑,沒再做聲,伸手萬般自然地摟了她腰肢,提身就往湖心那處小洲去。腳下烏篷船輕輕晃蕩,攪碎了月光,很快又恢複平靜。
兩人剛落地,一道帶刺的藤蔓便劈面而來。蘇複眸光一深,摟緊薙芳一個旋身,與此同時左手符篆已然出手,劍刃般朝着藤蔓筆直射去。
“斷!”站穩之時,那藤蔓已應聲斷成幾截,源頭那段察覺危險很快縮回暗處。
“不請自來,自為不速之客。”暗處傳來略顯稚嫩的女聲,“不知二位所來何事?”
話音方落,那人也自暗處走近前來,銀輝照亮她一張瓷白秀麗的臉龐。看那模樣,只是一位十三四歲的少女,一身無垢白裙,手臂上纏繞着的正是适才攻擊兩人的帶刺藤蔓。
蘇複看住她古井無波的眼眸,輕輕放開薙芳:“芳芳,你先過去那邊休息一下,我很快就好。”
薙芳目光掃過那不辨情緒的少女,囑咐一聲“小心點”便退到了一旁。
蘇複斂起笑容,二話不說一連串符篆便徑直甩向那白裙少女,只聽見一連串噼裏啪啦的炸裂聲相繼響起,濺起的煙霧塵土很快将那少女包裹其中。蘇複眸光鎮定,左手并指胸前,右手呈握拳狀抵在左手手心,緩慢抽出一柄桃木劍,從容斬開煙霧中張狂竄出的藤蔓,提劍直逼那終于變了臉色的少女而去。
薙芳微微皺了眉。不過短短幾個月,蘇複進步竟如此驚人,面前這個和萬年妖齡的蓮精戰得難分難舍的少年,當真是當初救自己時連起爆符都用不好的人嗎?她有些疑惑了。
就在她走神之時,攸地一道雷柱伴着沉悶龍吟當空劈下,那處被蘇複無數符篆炸得面目全非的土地終于安靜下來。薙芳變了臉色,剛朝着那邊邁出一步,便見着蘇複神色淡然地自塵霧中緩步走出。他素淨面頰上沾了幾滴血珠,桃木劍上還有正在下淌的鮮紅。他漫不經心地甩了甩劍身,眼中是無悲無喜的漠然。而他身後,那被落雷劈成焦炭的少女只剩下半幅沾了灰塵的裙袂尚可分辨她的身份。
魂飛魄散。
薙芳胸口一緊。
蘇複垂眸看向左手心中握住的溫熱內丹,似乎還能感受到那少女臨死前眼底的不甘以及剖開她腹腔時濺到自己臉上的滾燙血液。
無所謂了,他只要救芳芳。
他合攏手指,忍着胸中激蕩奔湧的氣血,擡眸看向樹下安靜等待自己的女子,唇角勾出一抹溫柔笑容:“芳芳,久等了。”
薙芳靜默站在原地,看着他噙着笑容走向自己,腳步是從未有過的沉重與堅定。
罷了。
她仰首,将那再也支撐不住的少年摟住:“做得很好。”
既是為了我,那該承的罪孽也輪不到他。
蘇複輕輕蹭了蹭她耳廓,小貓一樣輕叫了一聲“芳芳”,便徹底人事不省了。
他右手的桃木劍早已自動收回體內,虛軟無力的左手手心滾落一枚黃澄澄的內丹,而右手衣袖中滑出一串念珠。
薙芳低眸瞧着,忍不住低笑一聲。
那和尚當真寵他,這佛前供奉了近千年的菩提子都舍得讓他帶出來糟蹋。
***
沉瑛近日修煉進步神速,師父給她的那截枯枝終于被她輕松催成開滿桃花的花枝,而且再也沒有突然化成齑粉。她興沖沖地找到師父常待的那處枯樹林,卻被滿目迎風綻開的花蕾驚得手中的花枝都掉了。
“這……”她眼中升起茫然之色,險些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我花了五百年時間種下的林子,請來看的第一個人便是她,”身後傳來熟悉的嗓音,庭彥緩步走近前來,“卻不知怎麽惹了她生氣,一怒之下她便将這偌大的林子焚了個幹淨,五千年來再沒長一片綠葉,開一朵紅花。”
沉瑛眨眼,安靜地看住他。這樣的師父是和對待自己時不同的溫柔,他顯得越發親切,卻也距離自己越發遙遠。他口中說着的明明是一個不分青紅皂白糟蹋他心意的人,他眼底的情緒卻是柔軟而缱绻的。
她心尖驀地一痛,臉色頓時煞白:“師父辛苦種的林子被毀,難道不心疼嗎?”
庭彥彎了彎嘴角:“本就是特意為她種的,她喜歡如何便如何。”
沉瑛咬了咬唇:“師父可是喜歡她?”
“自是喜歡的。”庭彥毫不遲疑地回道,側眸看向她,“或許比我想的還要喜歡她。”
沉瑛一怔:“是薙芳仙子嗎?”
庭彥笑了笑,沒再說話。
那便是默認了。
沉瑛重重垂下頭去,腳邊的花枝不知何時已悄然凋落,只剩下那截猶自帶着綠意的枝幹躺在地上。
“師父,你到底是為什麽收我為徒呢?”她抿緊嘴角,指尖刺進手心,“當真是因為我前世救過你性命嗎?”
庭彥一愣,沉默了半晌:“不是。那只是謠傳,我下界并非歷練,而是尋找一件十分重要的東西。”
沉瑛迷茫:“所以說,我并沒有救過師父性命,師父收我為徒也并非償還之舉?”
庭彥點頭。
“那……到底是為什麽呢?”
她本就資質普通,撞了天大的好運蒙庭彥仙君欽點為首個座下弟子,不僅親自教導,還對她各種維護。霧嶼山中不滿她存在之人甚多,但他永遠堅定而及時地替她擺平那些嘲弄惡意。她來到這霧嶼山上百年,修煉道法更是不知為何頻頻受阻,每每到達關鍵處永遠都差那一口氣,為此,即使有他維護,她仍舊覺得無地自容。
後來仙界傳出她前世救下下界歷練的庭彥仙君的說法,霧嶼山的衆人信了,她自然也信了。她想着,既是前世種下這樣一段緣分,她自也該好生珍惜他來之不易的教導之恩。于是下定決心,一定要做出一番成績給暗地裏看笑話的衆人瞧瞧。可如今,這算什麽?
他并非因為人界的那份恩情收她為徒,那到底是為了什麽?
她像是海上突然迷失了方向的一艘小船,滿心的不知所措,只掐着心頭那微渺的一絲希望期盼着,等他的回答。
庭彥輕嘆一聲:“待時機成熟,你自會知道的。”
她陡然瞪大了眼,目送那人轉身離去,只覺得心底什麽砰然碎裂了。
***
淩絕峰的雲海算得上仙界一絕,他很早之前就想着,等到和那人攀上交情了,一定要哄着她前去看上一看的。
兀枝山的桃林聽聞也是極好的,不知她是否喜歡,若她喜歡,他便伐了霧嶼山後那片竹林,重新給她種上一片桃花海。
東海那只長了近十萬歲的老龜聽聞知道不少三界的奇聞趣事,她應該很是喜歡這些才是,等他能和她對坐下棋了,他便去将那老龜綁來,讓他在她的蘅天洞府給她講上個百年。
他想了許多許多,奈何卻一直沒有好的時機上前同她說話,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她背影潇灑離去,偶或看向他的眼神也和看其他蘿蔔青菜沒有什麽區別。
他甚是失望,一年一年一次一次的也就放棄在她面前扮出一副溫潤如玉的翩翩公子模樣了,反正她也不看自己,索性也就不用再挂着那副溫柔和煦的笑容了。
他邁不出那一步,跟在她身後的狂蜂浪蝶卻是半點不少。追到她洞府前的大聲表白他隐在暗處面色鐵青一字不漏地聽完了,回去後便悶在自己的洞府裏從各個角度批判了一下這狗屁不通的表白措辭;寫到叩天石上的熱辣情詩他也強忍着怒意狀似無意地經過全數看了一遍,回去後立刻揮舞着筆墨一口氣寫了數十篇洋洋灑灑的情詩,頭皮發麻地閱過一遍後便立刻毀屍滅跡,燒得連灰都不剩。
聽聞有仙君同她博古論今,暢談三界,有幸與她喝了一盞茶,他便立刻着人将三界能借到的書卷全數搬了回來,一目十行地讀完;又聽說蓬萊那位最善音律的仙君蒙她青眼相待,兩人同去人界西湖游了船,相處甚歡,他便悶在洞府數年研習琴藝;後又聽聞仙界最是骁勇善戰的離火仙君舞得一手好斧法,叫她看得拍手稱贊,他又提着長劍險些削去半壁霧嶼山。
仙界上下皆稱贊他學識淵博,舉止端方,劍法精湛,是這三界屈指可數的翩翩兒郎。可他,卻從未蒙她眼光停駐過一瞬。
他心灰意冷地閉關,不願意再聽到她和其他人如何默契合拍,更不想聽到她已選中某位仙君,不日便要行成婚之禮。
直到南海仙君命座下童子送來請柬,他才結束閉關出了竹屋。可叫他意外的是,諸多追求她的仙君幾乎全都撲了個空,她沒有選中任何人。無論之前傳言她與對方如何契合甜蜜,好事将成,最終卻不知因何緣由全都宣告失敗。而無論旁人如何詢問那一衆仙君,他們也只是稍稍變了臉色,緘默不言。
“這薙芳仙子當真是眼高于頂,冷心冷情啊,枉費之前諸位仙君待她千萬般的好。庭彥君,你以為呢?”
他甚至都不記得對面站的是誰,更沒将他說的話收進耳朵裏,彼時彼刻他滿腦袋想的都是她,心底彌漫着無邊的喜悅。
或許此前幾萬年的準備,為的就是讓自己更适合她。
他心底甜蜜,面上卻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平靜,敷衍地點了點頭。
然後,仙界便流傳開來,背後皆說她“眼高于頂,冷心冷情”,面上見了仍是恭恭敬敬舉袖一禮,喚她一聲“薙芳仙子”。
每每聽見他便要下意識皺眉,心底暗罵那傳出這等匪夷所思的流言之人。但面上仍舊是樂見其成的——畢竟再也沒有人同自己争她了。
南海之行,他沒料到會遇見她,而且是在那種情況下遇見她。
她竟饒有興趣地逗弄那稚嫩白鶴,甚至要他化作原形渡她過海。他心下一凜,警鐘直響,幾乎是想也沒想地開了口。
白鶴最是高潔傲氣,若叫父母同門以外的異性沾染了原形,那可就是默認對方是自己道侶的意思。那怎麽行?
她被撞破好事看過來的目光憤恨,若非他這幾萬年來練就一身不動聲色的本事,他恐怕當場就要敗下陣來。讓他萬分欣喜的是,她竟認得他!但從她言語看來,她的确是不喜歡竹子的。
看來後山那片竹林回去就得伐了。他于是心想。
當她擡手就要破去南海禁制時,他內心極為忐忑地抓住了她,并在她開口拒絕前待她騰雲而起。
縱是沒有那白鶴,他也可以帶她輕松過去,犯不着委屈她去乘那魚船,給她素白裙子染了腥味。
她與他并肩而立,腳下是浮雲闊海,身遭是振翅白鷗,她手背微涼,柔軟細膩,像是一片雲絮,卻叫他心跳異常。
在他終于快要支撐不住面上神情時,他雙腳終于軟綿綿地落到實地,然後迅速松開握她的手,借行禮的動作調整了一下自己面上掩飾不住的燦爛笑容。
她冷笑:“很好,我記住你了。”
他呼吸一窒,勉力壓抑住上揚的嘴角,心底一片雀躍。
師父說他表面聰慧溫和,實則執拗頑固,一旦認準了,便是抵死也不松口的犟牛。
他覺得師父說錯了,至少在這七萬年間,他唯一的執着,全系在她一人身上。
天山再遇自然不是偶然,他尋南海仙君下棋,旁敲側擊告知她最是樂衷于探索秘境,見南海仙君打發了童子為她送去秘鑰後,他便早早候在天山了。
見她冷漠态度,他不由得想起了這幾日為不錯過她一直傻等在此,受盡風欺雪壓的苦楚,一時有些委屈。
瞧着她面上一剎那的怔愣,他不由得心軟得一塌糊塗。人界有句俗語,說的是烈女怕纏郎。他心想,仙界那麽多仙君她都見識過,不知怕不怕這麽一款。
尤其是進了秘境,他發現此處果真十分古怪後,便決心多試探她幾次。于是在她說出那句“再如何特殊,也輪不着後輩相護”時,他便順勢而為地示了弱,成了唯她是從的無能後輩。心中卻是暗道她可愛,哪有只隔了一萬歲的後輩?
他本早就做好準備,随身還帶了人界的火折子,但借着黑暗握住她的手,想着此刻無論自己面上笑容多燦爛她也瞧不見時,他默默将火折子又藏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