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于是回去的路上陌焰一反常态地沉默,直到快進門時,她才輕聲喊住蘇複,認真道:“阿複,無論如何你我今生是綁作一處的,縱是你再如何喜歡薙芳姑娘,你與她……也只能下一世。”
蘇複臉色微白。
“你可別忘了,你答應過我什麽。”她抿了抿唇,“後日我便啓程去淮陰,你若想好了,便來找我。”
說完也不待蘇複回話,徑直越過兩人進去了。
薙芳看向緊抿着唇的蘇複:“你答應她什麽了?”
蘇複勉強笑了笑,剛要将話題揭過,便聽見薙芳一聲低笑。
“為了我?”
“芳芳……”
“你對我這樣好,甚至不惜犧牲自己一生來求她替我搜集重續我筋脈的妖丹,”她語調一揚,“你想我如何報答你呢?”
她分明笑容滿面,眼底卻是一片寒霜。蘇複心裏好似被人重重一錘,痛得他呼吸一頓。
薙芳仍在等他回複。
“镯子還在嗎?”半晌,她聽見少年開了口。
她斂了笑容,将腕間镯子露給他看。少年目光輕柔地落在其上,唇邊挂上滿足的微笑:“夠了。芳芳的報答,我已經收到了。”
薙芳一夜未眠。
第二日一早,遠遠聽見雞鳴,她便披衣起床,在庭院中找到了剛起床的少年。
“明日去淮陰,我也一道。”見少年目光詫異,她不耐煩地加了句,“這本就是我自己的事,輪不到假手他人。”
于是行程就此敲定。
陌焰雖是千百個不願,但礙于蘇複在場也不好發作。加上和尚允諾事成之後便将二人婚事提上日程,讓她心情好了不少,即便看薙芳各種不順眼,也沒再去找她麻煩。
此去淮陰最快便是水路,薙芳很想拒絕,但身體已經十分不配合了。髒器雖已修複完好,但筋脈不行導致靈力即便吸收進體內也無法在身體各處自如運轉,如此一來,身體便好似一個篩子,靈力吸收再多也很快便全洩露出去。這副身體若無靈力支撐,很快便會像凡人一般衰老虛弱下去。
見她停了筷子,蘇複忍不住安慰道:“再過幾日便到了,若是船上飯菜不合胃口我明日先下去買些糕點回來。”
一旁陌焰掩唇輕笑:“到底是薙芳姑娘,真是嬌氣呢。”
薙芳眉尖輕蹙,目光幽幽看向她。
啊,要是能吸收一株妖齡兩萬歲的紅蓮內丹,想必她立刻便能開始修煉了吧。
陌焰被她看得渾身發怵,連忙撇過頭去,不再說話。
“不用,我下樓透透氣。”
步入六月,日頭越發毒辣,便是此刻酉時将過,太陽仍挂在西山角上負隅頑抗。河面寬廣,倒映着夕陽餘晖,泛起粼粼波光。薙芳尋了個幹淨地方,倚着船舷坐下,出神地望着湖心。
那橘紅色的水光一會兒被船身激蕩的漣漪推開,化作漫天流光散去;一會兒重又聚集起來,形成一條光帶,好似跟着船尾嬉戲的小魚,自由快活得很。
而變故幾乎就在一瞬間。那凝聚成一條的光帶這次卻沒有再被船身漾出的漣漪擊散,反倒沿着船身散了半湖的橘色光斑,而水下似有游龍攪動,呼吸間便在船身周遭化出數十個大小不一的漩渦,威力極強地沖擊着船身。只一下,經驗豐富的船家連同船上三個五大三粗的夥計便猝不及防地被晃蕩入水,他們只來得及短促地驚呼一聲,便被漩渦升騰而起的水龍一并卷沒了身影。薙芳手指緊握住船邊欄杆,在數條水龍的席卷中身子好似風中柳絮一般重重撞到船身上。她臉上身上早被河水澆得透濕,勉力半眯着眼看向二樓艱難探出身子呼喚自己的少年。
水龍咆哮着,又一次沉重的撞擊,結實的船身傳來清晰可聞的斷裂之聲,薙芳狠狠砸到船板,手再也沒有力氣繼續握住圍欄,她被這猛烈的沖擊逼得狼狽至極,連連嘔出幾口血來。
“芳芳!”蘇複用力掙開一旁陌焰,自她勉力用道法維持的結界中一躍而下,踉跄地朝着薙芳直奔而來。
而那水龍好似長了眼似的緊跟在他身後,直取蘇複後頸而來。
“小心!”薙芳撐起身子,警告道。
蘇複轉身瞬間,手指已自懷中掏出一沓符篆,揮手間已有四五張朝着龍頭方向逼去。
“破!”一聲清咤,接連幾聲沉悶的爆破聲響起,那水龍被炸得支離破碎,化作幾灘水分洩而下。
“芳芳,你還好嗎?”确認身後暫無危險,他連忙上前扶起薙芳,臉色蒼白問道。
“上岸。”薙芳言簡意赅,瞥了瞥另一邊正在對付另外幾條水龍的陌焰,“這條鈎蛇我們應付不了,走為上。”
蘇複目光一凝,毫不遲疑地将人摟着站了起來,衣袖翻飛間,數十張符快得只剩殘影分向陌焰那方艱難對付的幾條水龍。伴随着一聲“破”,那幾條作祟的水龍化成瀑布刷的落在船板,砸出幾處斷裂。但同時,固守船身的水龍陣終于出現一處漏洞。
“陌焰姑娘我們走!”蘇複一把抱起薙芳,腳尖輕點,躍上了二樓圍欄,向着那處漏洞沖去。
陌焰側身,再次打出一道刃光,削去左側一條水龍半邊腦袋,亦是提身追了上去。
從薙芳下樓到三人狼狽上岸,中間不過一刻鐘工夫,看着四分五裂的船身被水龍絞成碎片,而後好似逐漸平息一般化成漸矮的水柱融到河中,再沒有半點蹤跡可尋時,陌焰心有餘悸地開了口:“這是什麽妖怪?”
一旁薙芳輕輕推開替自己整理頭發的蘇複,虛弱地睜開眼睛:“不過一條鈎蛇罷了。”
陌焰臉色更白:“專食人畜的妖怪?”
薙芳冷哼一聲:“看他這嚣張做派,保不齊還想試試其他妖怪的滋味。”
陌焰瞪圓了眼睛看向她,還不待她說話,薙芳又連着咳出幾口血來,整個人面上已無半分血色。
“趕緊離開此處。”她再看一眼面色凝重的少年,警告道,“別做蠢事。”
蘇複渾身上下還淌着水,他整顆心系在薙芳身上,只顧着給她整理儀容,自己倒是萬般狼狽。他正目色沉沉地想着什麽,聽見薙芳後一句時身子輕輕一顫,怔愣着擡頭看她:“芳芳……”
薙芳盡量放輕呼吸,沖他伸出手去:“還有力氣抱我嗎?”
蘇複眼底神采逐漸複蘇,他乖順上前,小心翼翼地抱起薙芳,垂首輕輕用臉頰挨了挨她額頭,低聲道:“芳芳,我絕不會讓你死的。”
薙芳幾乎已到極限,耷拉着眼輕笑一聲:“我說過,我絕不會死的。”
“……一言為定!”恍惚中,少年冰涼的唇輕輕吻了吻她耳尖,低喃一句。
***
“……我們出來後那秘境便自行銷毀了,氣得南海仙君幾天沒吃飯,後來又聽我說裏面只有一段幻境,并沒有什麽他期待中的秘籍功法,珍稀寶貝後,又立刻拉着我喝了好幾杯。若非我推辭有要事在身,他恐怕還要強留我住在島上。”
她支頰,出神瞧着對面輕言緩聲說着話的男子,越看便越覺得他長得很是順眼。
“薙芳仙子?仙子?”那人輕嘆一聲,薄唇開合,又喚一聲,“薙芳。”
她一個激靈,回過神來,神情怔忡地看向對面微笑那人:“嗯?”
“我喚你作薙芳可好?”那人眸色清明,像一面鏡子映出她的面容。
她心神一動,撇開視線,淡淡道:“随你。”
“薙芳。”那人聲音輕柔地喚出這兩個字,卻叫她不由得面色微紅。
長至八萬歲,頭一次被人這樣稱呼,叫她莫名覺得有種羞赧。
她強自鎮定着心神,斜眼看他:“作甚!”
那人唇角笑容絲毫不減:“空明島的蘆葦,你可想去看看?”
“不感興趣。”她意興闌珊地揮了揮手。
她本就性情冷淡,平素除了修煉功法外,最多就是奇聞異事能夠激起她幾分興趣。空明島的蘆葦雖是仙界一絕,但畢竟只是凡物,尋常得很,她不感興趣是真。
“若庭彥執意相請呢?”她偏頭看向那人,只見他整衣起身,舉手一禮,“薙芳可能賞臉一去?”
她倉促避開他飽含笑意的目光,抿唇:“既是你誠意相邀,那便去吧。”
空明島上正是黃昏。沿着西海岸密密匝匝生着十餘裏的蘆葦,比起人界的蘆葦更長,葦杆越發金黃,蘆花卻是雪白,映照在夕陽下好似刷了一層金粉,微風一拂便是目之所及的金色海洋,而蘆花紛揚空中,如同漫天起舞的雪片。這種極其強烈的落差給人一種不辨時間的恍惚錯覺,分不清是秋還是冬。
難怪衆多仙子争相前來賞玩,的确稱得上仙界一絕。
“薙芳覺得如何?”身旁那人問道。
她點點頭:“尚可。”
那人低笑:“聽聞這蘆葦叢中生有一種僅寸長的麻,以它制成的繩是世間最堅韌最牢不可破的東西,薙芳可能替庭彥尋找?”
她愣了愣,為這叫人啼笑皆非的請求。
“你要法寶護甲我蘅天洞府應有盡有,何必……”
那人垂眸:“還請薙芳成全。”
她輕嘆一聲,蹙眉鑽進蘆葦海中,垂首替他尋找那寸長的麻,只覺得近來自己變得越發陌生起來,竟一而再再而三地為着這人做出許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來。
可等她将手中僅找到的三株麻草遞給那人,見着那人面上綻開的笑容時,她又覺得一切是值得的。
***
足五日了。自三人狼狽逃上岸到就近住到這個小鎮上,至今足足五日了。面色蒼白的女子好似一尊精致的木偶,毫無知覺地躺在床上,無論外界如何折騰,都始終沒有半分要醒的跡象。
請遍了鎮上的大夫,得到的答複始終只有那句“節哀順變”。少年鐵青着臉色端着續命的參湯坐在床邊,看着那湯汁順着女子緊閉的唇縫淌下,沾濕了半邊枕頭。他本就生得白淨,如此一來眼下青黑更顯得觸目驚心,偏那一雙眼亮得驚人,好似覆滅前夕的火把,燃燒着僅剩的生命。
“阿複……”陌焰膽戰心驚地剛要開口勸他,便被他冷冷一眼看得話卡在喉嚨眼裏,有股被人扼住咽喉的窒息感。
她下意識退了半步,只覺得心頭慌亂。這哪裏是之前那個言笑晏晏的少年,簡直像是地府放出的一頭兇獸。
“我要替芳芳喂藥,還請陌焰姑娘先出去吧。”連聲音也是冷的,硬的,再不複半分之前的生氣勃勃。
陌焰抿了抿唇,溫順地帶上門出去了。
“芳芳。”少年失神地低聲喚着她名字,“你為什麽還不醒?”
輕渺尾音被靜寂空氣吞噬得一幹二淨。他仰頭灌下碗中剩下的小半湯藥,右手捏着女子下颚,強迫了她張嘴,而後将溫熱參湯渡了進去。即便是昏睡中,女子也下意識地抗拒着異物入侵。他右手力道加大,舌尖強硬地壓住她舌根,待那藥盡數灌進她喉嚨,他才放開她。
“你不醒,我便是失禮你也毫無辦法。”他自嘲地笑了笑,俯身将她唇邊藥汁一一舔盡,又替她用濕布擦幹淨臉頰頭發,最後才輕輕在她失了顏色的唇上輕啄了一口。
“芳芳,我們約好的。”他抵住她溫熱額頭,目光茫然地低喃。
薙芳昏迷的日子裏,陌焰過得亦是相當艱難。那乖巧活潑的少年變得陰沉可怕,她每次開口相勸便要被他尖刀一樣的目光狠狠剮上一遍,那種滋味當真難受。她竟突然有點想念薙芳還在的日子,哪怕自己看她萬般不順眼。可至少她在,那少年還能同往日一樣輕輕柔柔喊她一聲“陌焰姑娘”。她當真覺得十分委屈,而更可怕的是,薙芳在陷入昏迷的第十日夜裏突然發起熱來。少年謝絕了她的幫忙,一個人關在房中替薙芳忙前忙後擦汗降溫,折騰到清晨整個人才面如土色地踉跄走出來。
“阿複,你去休息一下吧。”陌焰帶着哭腔地看着對面沉默吃飯的憔悴少年,“我替你守好薙芳姑娘,我保證。你去休息一下,哪怕睡半個時辰也好。”
少年僵硬地進食,對她說的話置若罔聞。
“阿複,你這是在折磨我,你知道嗎?”陌焰瞪着水霧迷蒙的眸子看住他,“你到底要我怎麽做你才肯同我說話?”
少年吃飯的動作一頓,擡起那雙烏蒙蒙的眼,冷漠地看住她:“那日在船上,你是不是借故拉住我,想借鈎蛇之手置芳芳于死地?”
陌焰像是被人一盆冷水從頭澆到尾,渾身發顫:“阿複,你怎能這般想我?事發突然,單是護住你,我便已是……”
“我不要你護着!”少年握緊拳頭,低吼道,“我早不是六年前那個要你救命的孩子!”
他“啪”地一聲放下筷子站起身來,卻因為接連幾日的不休不眠而頭重腳輕險些栽倒在地。陌焰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他,卻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他的力氣大得驚人,昏沉的眼眸中萌生出尖銳殺意:“你問我要你怎麽做,我若是要你……”
他話語驀地一頓,周身駭人的殺意瞬時消弭。陌焰背脊驚出一層細密冷汗,手上已做好應付的準備,可下一瞬卻被少年輕輕推開:“芳芳會生氣。”
他丢下一句語焉不詳的話,轉身跌跌撞撞地上了樓。
陌焰眸光顫動,只覺得這少年變得越發陌生,而且危險。
蘇複很快病了。他肉眼可見的從一棵生機勃勃的小樹枯萎成一株蜷成一團的幹草,憔悴着臉色,緊握住床上女子的手指,昏沉睡去。萬幸的是,薙芳醒了。
她安靜聽完面前神色隐忍的陌焰的話,又垂眸看了看床榻旁與自己手指緊握的蘇複,輕聲道:“他欠你的修為,我來替他還清。此後,天高海闊,他與你再無半點幹系。”
陌焰微擰着眉:“你如何替他還……”
話未說完,一道霸道至極的元力便由薙芳指尖輕彈沒入她胸口,半幹涸的靈海瞬間充盈起來。她怔愣地看向床上又嘔出一口血來的薙芳:“你究竟……”
“之前在船上你若有半分加害我的意思,我定不會要你好過。”薙芳捂住嘴,壓抑地咳嗽兩聲,擡眸看她,“至于我,理應抵得上你十個師父。”
陌焰眼瞳一緊,作勢就要跪下。
“不必。”薙芳制住她動作,“我只想問你一句,你帶我們前往淮陰,那處當真有合适的妖丹嗎?”
陌焰臉色一白,咬唇道:“請前輩恕罪,陌焰、陌焰騙了你們。”
“我就知道。”
“可我當真不知道那河下竟蟄伏着一條如此了得的鈎蛇,”陌焰急急解釋道,“我本想騙阿複到淮陰,再将他騙去祁連山……前輩,我絕無害你之心!”
薙芳又咳兩聲:“那你可知道妖丹的線索?”
陌焰不敢再瞞:“淮陰再南的洞庭,在我之後亦修出一株蓮精,加之洞庭較之祁連更占地利,那株蓮想來是最合适的選擇。淮陰往北有處小隴山,其間有崖名為仙人崖,崖上有棵萬年成精的松樹,吸收雨露精華,天地靈氣,但恐怕更難對付。”
薙芳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前輩,可還有其他指示?”陌焰怯怯擡眸看她,再不見半分之前的趾高氣昂。
“你走前再幫我做件小事。”
薙芳洗去一身黏膩,又着人替蘇複灌了湯藥,看他呼吸沉重面色不虞的模樣,便幹脆留在他房中就地打坐調息。
體內僅剩下兩縷神識不知還能替自己撐多久,她目光淡淡掃過床榻上眉頭緊皺的少年,微勾了唇。罷了,如此一來,自己也不欠他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