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兩人便在這幻境中住了下來。聽周邊鄰人所說,她與庭彥是前些日子才搬過來的一對璧人,兩人新婚不久,還對附近不很熟悉。男主人對外只稱自己姓聞,也不勞作,成日不是在家看書,就是同新婚妻子下棋。兩人本就長得出色,這般一來倒當真像一對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眷侶了。
“前輩怎麽想?”庭彥落下一子,輕聲問道。
薙芳冷笑一聲:“還能怎麽想,大抵你也猜到了。無非是一對隐匿人間的苦命鴛鴦,卻不知逃的是哪路追兵。”
庭彥沉默半晌,又問道:“那前輩認為,我們何時才能出去?”
薙芳按下一子,将他辛苦打下的半壁江山瞬間擊潰:“快了。”
庭彥看着棋盤,拈起上邊的一片花瓣,低聲道:“若能與心愛之人相伴在此,每日這般閑話家常,當真不失為一場不願醒來的美夢。”
薙芳挑眉:“倒不知庭彥君竟是個如此多愁善感之人。”
庭彥擡頭望着她,微微一笑:“前輩常年獨居蘅天洞府,難道不覺得冷清寂寥嗎?”
“還好。”若非那日他出手壞她好事,她此刻便不再是孤身一人了,“自比不得你熱鬧的霧嶼山。”
“前些時日師父同我提及仙侶一事,想來前輩見多識廣,可以給庭彥些許建議。”他垂眸撚着那片花瓣,神色溫柔,“不知前輩眼中,怎樣的仙君才是良配?”
薙芳一愣,見他眼中并無半點玩笑模樣,想了想道:“我不知尋常仙子如何選擇,但對我而言,至少那人當真是能夠心甘情願肯為我擋去一半雷劫的。”
庭彥動作一頓,神情間流露出一絲詫異。
“想來也是勉強,畢竟我若渡劫威力不同于他人,強扛雷劫輕者化去近半修為,重者或許身銷道隕,沒有人敢冒這種險。”她輕笑一聲,垂眸收拾棋子。
“若我肯呢?”她怔怔擡頭,那人目光平靜地看着她,“若我肯替你硬扛那一半雷劫,你會選我嗎?”
她心弦一動,眸光微閃。庭彥仍一臉認真地看着她,似乎非得等到她的回答。
“以你的修為,”她掀了掀唇角,探身自他發頂拈下半朵殘花,“別說一半雷劫,便是一道,恐怕就能叫你知難而退。”
“若我不退呢?”他抓住她手腕,眼中是少有的強硬神色,“若我當真不避不退,替你擋下了這一半雷劫呢?你又當如何?”
她沉默地看住他眼睛,而後湊到他面前,一字一頓道:“那便選你。”
說罷甩開他手指,站起身來徑直往屋裏去。
“一言為定!”身後那人大喊道。
手腕上似乎還環着那人手指的溫度,她左手覆上去,垂眸淺淺笑了笑。
不知不覺兩人在這幻境中過了三月尋常日子,雖扮演的是他人,但生活仍屬于他二人。而離開的契機也如約來到了。薙芳站在門前,擡頭看着遠處天邊滾動的雷雲,強風撕裂着席卷,幾乎要将所見一切連根拔起般肆虐着,狂舞着。
“原來逃的不是追兵,而是宿命。”她喃喃,眼底滑過一抹哀切。
不知何時站到她身後的庭彥沉默地給她披上一件鬥篷,同她一并看着那幾乎遮去了整個天幕的陰雲和其間猙獰竄動的雷龍。
“庭彥君,你可瞧見了,”她輕聲道,“我若渡劫,便是如此威力。”
說罷扭頭看向身旁那人,似是在等待他面色蒼白地反悔。
“庭彥無懼。”那人神色如常,看向她的目光溫柔有力。
接下來便是潑天的大雨,接連七日,将農田灌成湖泊,山巒澆成土丘。那蠢蠢欲動的雷劫,帶着幾乎要人心神俱滅的威壓降落下來,直取院中筆直站着的薙芳而來。
明知只是幻境,但她仍舊忍不住眯了眯眼。下一瞬,便被人緊緊擁在了懷中。
“只是幻境罷了。”庭彥聲音溫柔,抱住她的胳膊卻堅如磐石。
怒吼着的雷一道接一道地豎劈下來,即便劈的不是她,那種來自心靈深處的戰栗和痛苦卻有如跗骨之蛆,自背脊攀沿而上,讓她禁不住頭皮發麻,渾身輕顫。
周遭土地花木早已被落雷餘威灼成齑粉,身不由己地揚起,又伴着雨幕萬分無力地落下。她緊閉着眼,手指攥緊面前人的衣領,試圖驅趕心中這份不屬于自己的悲傷與憤恨。
悲與愛人從此天各一方,再無法相見,恨宿命的起承轉合,最終卻只能慘淡收場。
“若有來世,便換我來護你。”震耳欲聾的雷聲中,她耳畔突然響起一道陌生男聲,她猝然擡頭,身體顫抖着透過水霧彌漫的眼看向不遠處的陌生男子。
天崩地裂間,那溫潤男子淺笑着看過來,他的眉眼是那樣平靜,頹喪落地的劍刃上,鮮血是那樣的刺眼。
“不!”她目眦欲裂,嘶啞着怒吼一聲,剎那眼前時空像是旋轉的花葉一般飛速地扭曲起來,意識像是被人掄了一記重棍,她徹底昏了過去。
再醒來已身處一處山洞,那人正垂眸撥動火堆,撩起一串火花。她緩緩坐起身來,披在自己身上的那件紫色袍子格外眼熟。她稍稍動了動手指,察覺出自己的靈氣已經毫無障礙地運轉着,意識到自己已經出了秘境。
“我睡了多久?”
庭彥似是想什麽想得正是出神,聽到她說話這才發現她已經醒了,趕緊站起身來。
“五日。”
薙芳将衣袍遞還給他,按了按隐隐發痛的額角,回憶起秘境最後那些畫面不由得眼神微黯:“幻境最後那會兒,我的意識被人侵占,許多事身不由己,越矩之處庭彥君見諒。另外……多謝。”
“仙子是準備同庭彥劃清界限嗎?”那人捏緊衣袍,擡頭目光灼灼地看過來。
她一時語凝,頭一次生出一股手足無措感。
半晌,她終于在他逼迫視線中敗下陣來。畢竟幻境之中朝夕相處的日子不是假的,她對這人觀感到底與對別人不同。
“蘅天洞府随時歡迎你來。”說罷,便逃似的旋身離去。
自那幻境中切身實地地體會了一把別人的心境後,她便不是很喜歡雨天。後來被那人猝不及防抽了仙根,推入輪回池中,筋脈盡斷地堕到那深山野林中,生生被雨淋了數日,她越發厭惡起雨天來。離別與背叛,同樣沉重。
薙芳緩緩睜開眼,墨黑幽靜的眸子,眼角竟微微紅了。
這一個月來,她已經沒再夢見那人了,卻不知為何在這個雨天重又夢到兩人在幻境中|共渡的那些日子。
她自嘲地笑了笑。多想無益,待她回去該算的賬一筆筆地算。
***
外間的雨已經停了,大好日光洋洋灑灑地将門外照得一片透亮。少年清朗活潑的聲音伴随着敲門聲一并響起:“芳芳?”
薙芳起身重又換上一件外袍拉開房門,門外少年明媚的笑容幾乎要将日光逼得暗淡幾分。
“雨停了,我帶你下山去買朱砂。”
“若我肯替你硬扛那一半雷劫,你會選我嗎?”
那人聲音似乎仍回蕩在耳畔,她彎了彎眼,沖門外少年粲然一笑。
同樣的虧她不會吃第二遍,就讓她瞧瞧,這個對自己如此上心的少年究竟在盤算着什麽吧。
她目光掠過面色通紅的少年,落到一旁表情不善的女子身上:“陌焰姑娘也一同去嗎?”
“接下來一段時間我可能會住在這裏,”陌焰眼波流轉,柔柔道,“聽阿複說想收集幾顆草木類精怪的內丹來修煉,我自該留下來幫他的。”
說完含羞帶怯地垂下頭去,露出優雅好看的脖頸。
薙芳目光微動,掃一眼不自在撇過頭去的少年,輕笑道:“如此甚好。”
三人便一并下了山。和尚門口目送三人離去,念了聲佛號,輕輕搖了搖頭:“真不知這孩子哪來這樣好的福氣,左擁右抱,簡直羨煞貧僧。”
嚴格來說蘇複并不好過,陌焰一門心思黏着他,奈何他對卻她沒那份心思,因着薙芳在旁,他還得時刻分出心來提防着她層出不窮的花招,當真是十分辛苦。
不過,有芳芳在,他便是開心的。
“芳芳,才下過雨,這段格外難行,不如我背你走過這段吧?”他下意識說出口的話,在瞧見身後薙芳眼中的揶揄之色時陡然紅了臉,“我、我是擔心你……”
“诶,阿複,那我呢?”一旁陌焰輕輕咬着嘴唇,模樣楚楚地看着他,語氣委屈。
蘇複抿了抿唇,避開她灼人視線:“陌焰姑娘道法高深,自是不懼這區區山路。”
陌焰啞然。
“芳芳。”少年執着地看過來,已做好了要背她的動作。
“若我當真不避不退,替你擋下了這一半雷劫呢?你又當如何?”
她眸光一暗。當真像極了那人最初說出這句話的神态。
可她如今已然一無所有,他又能從她這裏奪走什麽呢?
心念不過一瞬間,她傾身勾住他脖頸,感受到他呼吸一頓時,靠近他耳畔輕聲開口道:“你若敢傷我,上天入地我都絕不會放過你。”
少年茫然地側頭看她,而後笑道:“不會的,別看我瘦弱,其實力氣大着呢,絕不會叫你磕着碰着。”
薙芳輕哼一聲,心中默喊了句“傻子”。
臨到鎮上,蘇複便讓二人暫且等在原地,火急火燎地獨自一人率先進了鎮子。
“薙芳姑娘這等弱不禁風,倒不知是如何幾次三番救下的阿複呢?”蘇複一走,陌焰立刻原形畢露,“莫不是身上有什麽法寶?”
薙芳眼裏掬了捧笑意:“自是有的。陌焰姑娘不妨仔細瞧瞧,就在我身上。”
陌焰擰眉,将她上下打量了幾次,疑惑道:“我倒真沒瞧出來。”
“陌焰姑娘分明一早便瞧見了。”薙芳勾了勾唇,驀地湊近她,聲音微沉,“這張臉便是最厲害的法寶,既能殺人,自也能救人。”
陌焰急促地倒吸一口氣,身子往後避開。
薙芳站直了身子,餘光已瞧見跑近的蘇複,輕笑道:“陌焰姑娘不信,我便證明給你瞧瞧。”
“芳芳,給,帷帽。”蘇複喘着氣,将手中精致的帷帽遞上前來,白紗下邊繡了幾朵栩栩如生的紅梅,看得薙芳眼裏殺意一閃而逝。
“不必了。”
“可……”
薙芳歪頭輕笑地看着他:“你既說了會保護我,我又何必再戴?”
蘇複耳根微紅,眼睛卻驀地更亮:“我自不會辜負芳芳信任。陌焰姑娘,這帷帽你戴上吧,你一介柔弱女流,我怕這些鄉野村夫驚吓到你。”
他手臂一轉,将帷帽遞給一旁臉色鐵青的陌焰。
陌焰一口銀牙幾乎咬碎,但仍強力維持着嘴角的溫柔笑容,接過帷帽,輕聲道了謝。
薙芳看着她手指僵硬地戴好帷帽,冷漠地勾了勾唇角。
三人先去買了朱砂,瞧見蘇複眼也不眨地掏出百兩銀票,陌焰禁不住微微瞪大了眼。
她雖是精怪,可也熟知這人界規則,自然知道這百兩銀票對于尋常百姓而言算得上一家子整整一年的花銷。等她忍不住開口問出疑惑時,蘇複笑容燦爛地回道:“這銀錢都是芳芳的。”
薙芳迎上她看過來的目光,微微一笑。
接下來便去了成衣店,店主一瞧見薙芳,眼珠子便直了,滿眼便只容得下她一個人,狗腿至極地在她身旁歌頌她的美貌。陌焰本想同蘇複挖苦一番薙芳,卻不料那人正專注無比地挑着衣服,見她過去,忙拿起一件詢問道:“你看這件如何?”
她心底一暖,臉頰微紅道:“好看。”
卻不料那人眼睛一亮,點頭道:“我也覺得芳芳穿肯定好看。”
陌焰捂住胸口,險些要氣得昏過去。她眼中霧氣彌漫,面上更是悲傷可憐的模樣:“阿複,你……”
蘇複看着她這柔弱模樣,稍稍愣了愣:“陌焰姑娘既是身體抱恙,不如先行回去休息吧,往後需要什麽,我同芳芳下山替你帶回去便是。”
陌焰忍不住瞪大了眼,嘴唇抖動着卻半天沒說出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