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穿過他的臉,像是穿過一道虛無的光影。
鐘妙能從他眼中看到隐藏得很好的期待,也能自他微微下抿的嘴角讀出緊張,下一刻他就會将禮物掏出,用那雙黝黑而明亮的眼睛注視她,期待評價。
但時間凍結了。
向四下望去,每個人都保持着方才的動作與神态——負心人口吐黑煙倒在地上、盛裝少女驚呼後仰、幾個人湊上前去扶住她,面上蒙着層單薄的關切,下一秒就要被大笑沖破。
所有人停留在同一瞬,如同發條走完的人偶,又像是被裹進琥珀的小蟲,鮮活而失真。
聲音消失了。
一切如風中燭火般搖曳破碎,鐘妙伸手摸向水流,指尖從中穿過,毫不意外地滴水未沾。
她在這寂靜中感到一種熟悉的眩暈。
鐘妙抵住眉心,隐隐自識海深處聽見陣陣浪潮,像是有什麽自海底湧起,并逐漸接近。
她站了起來。
人群的光影不自覺地向兩旁折疊。
當人穿過河灘時,蘆葦會向兩旁倒伏以避免被折斷的命運。而當有什麽足夠強大的存在向世間投來注視,即使人群無法察覺,也會在本能的驅使下避讓出道路。
鐘妙能嗅到那個東西。
并非天生神明,更像是兩種東西雜糅在一起,此刻正徘徊在界外,眼看着下一秒就要破殼而入。
她晃了晃頭,将眩暈甩開。
無論到來的是什麽,都無改祂冒犯的行徑。
随意進入高階神明的伴生世界與當面闖空門無異,做了這麽多年的神明,從來只有她揍別人的份,還當真沒誰敢在她面前蹦跶鬧事。
她對待挑釁者向來很有一套辦法。
随着“鐘妙”閉上雙眼,此界主神于界外醒來。
無聲風暴自永恒之海升起,向黑暗深處降下雷霆。
作為一位有着豐富鬥毆經驗的神祇,鐘妙沒費多大力氣就将來者揍得亂竄。
她動手時還有些擔心,畢竟遺失伴生星辰的倒黴蛋到現在也就只她一個,對方若是是個已經吸收完全部星辰的成熟神明,打起來會相當吃力。
一交手才發現,對方比她料想中弱了許多。
剛開始還傻到拿着團魔氣向她臉上招呼,被天雷劈了數次才醒悟過來,但願力似乎完全不會用,被她攆得四處亂竄。
只有剛誕生的年幼神明才會出現這種窘境,想到這種可能,鐘妙倒不大好意思趕盡殺絕了。
她用願力将那意識體逮住揉了揉,自以為很大姐姐地囑咐了句。
“這是我的地盤,若是遇上旁的神明怕是要将你吃了。回去吧!先學會禮節再出來串門。”
接着不顧那意識體的拼命掙紮,一腳将祂踹出去鎖上門。
鐘妙難得松松筋骨,繞着永恒之海巡查一番。可惜那群老夥計實在太識時務,竟當真一個也沒留下來。
她遺憾嘆了口氣,又将天雷挂好,這才施施然自夢中醒來。
鐘妙自以為打了場速戰速決的快節奏驅逐戰,醒來時才驚覺情況很不對勁——她正被什麽人緊緊困在懷裏,脈門上還摁着手指。
脈門是修士最緊要的地方之一,就是再親密的關系,招呼不打一句上來直接觸碰也會招來反擊。
若不是她從這懷抱中聞到熟悉的檀香調,怕是當即就要讓這小夥子見識見識什麽叫作肝腸寸斷。
方才活動了一番手腳,又要将神魂擠進元嬰修士的軀殼中,鐘妙不大舒服地嘆了口氣,向他懷中又蹭了蹭,琢磨着不如還是将修為提升到化神好些。
顧昭卻被這小動作驚醒,手一抖直接摁緊她脈門,察覺到脈搏才緩緩放松呼吸。
他抱着被子卷,倒像是抱着個襁褓似的,小心翼翼掀開一點向裏看,正對上鐘妙的眼睛。
“您身上可有什麽不适?”
鐘妙懶懶打了個哈欠:“有呢。”
顧昭瞬間緊張起來。
鐘妙想撓撓耳朵,奈何這小子将她抱得太緊,想将手抽出來還得費些力氣。她轉動着不大靈光的腦子想了想,幹脆側過頭抵在他衣襟上蹭了蹭。
顧昭的呼吸亂了一瞬。
但他更關心鐘妙的身體,急問道:“師尊是哪裏不适?”
鐘妙笑了一聲,故意掐着嗓子:“啊呀不得了,奶娘怎麽将被子掀開了,寶寶見不得風的~”
顧昭還屏着呼吸準備聽她講有哪兒不适呢——鐘妙自己無知無覺,顧昭卻被她吓得不輕。
那天他正要将準備許久的禮物拿出來,一擡頭就見鐘妙朝他倒了下來,也沒見什麽外傷,再一摸,神魂都弱了!
顧昭被她吓得魂去了半邊,急急抱回妙音坊,坊內頂尖的醫修站了一院子,連蠱君那邊都去了信。
然而看過都是一句話——原因不明。
第二日又想将大師伯請來,顧可笙早有預料,直接來信說不必着急放她去睡。
鐘妙早年生死之間走得太多,陸和鈴見過她當真只剩一口氣時是什麽樣,如今一看面色紅潤呼吸平穩,又有顧可笙打包票,擔憂了幾日就脫開手去。
顧昭卻沒這樣好的定力,每日繞着鐘妙打轉。時不時的突然心跳加快,一定要立刻見到鐘妙摸到她脈搏才行。
陸和鈴同他議事不到半日就聽了一腦門子稀奇古怪缺席借口,實在無法忍耐,幹脆讓他滾蛋。
好在顧昭只要能摸着鐘妙的脈搏就能保持正常,否則陸和鈴當真有些擔心這小子辛辛苦苦搭建的勢力會不會就這麽散了。
他守着鐘妙過了半月,這半月裏江南時常能聽見陣陣雷聲。
顧昭從前對求神拜佛之人嗤之以鼻,如今卻真正知道什麽叫未到苦處不信神佛。提心吊膽怕神明後悔又将師尊收走,一聽見雷聲就要将她緊緊藏在懷裏。
如今好容易醒了,又說身上不适,顧昭一顆心提了起來,過了片刻才意識到鐘妙在同他說笑。
鐘妙瞧着他,心想不應當啊如今我笑話竟講得這樣爛嗎?就見顧昭板着臉瞪她,眼眶漸漸紅了。
鐘妙大吃一驚。
笑話講到這個地步,已經遠遠超過了爛的範疇。她剛想問問怎麽了,卻被顧昭一口咬在側頸。
疼倒不怎麽疼,鐘妙嘶了一聲,還沒說什麽,顧昭已改口咬在她衣領。
他也不說話,就咬着,半晌才發出些悶悶的吭哧聲,聽着是氣狠了。
鐘妙試探地挪了挪手,被小徒弟低低吼了一聲,可惜他平日裏撒嬌撒得太多,就連生氣也像小動物炸毛。
鐘妙将手搭在他後背,輕輕拍了拍,又順了順頭發。
顧昭仍将腦袋埋在她頸窩不動,卻有什麽濕熱的東西打濕了她衣襟。
直到夜裏同陸和鈴喝酒,鐘妙還沒緩過勁來。
她這人胡咧咧慣了,做什麽都一副沒心沒肺的樣,自己也不大将生死當一回事。師父師兄雖然疼她,但劍修走的就是以身衛道的路子,摔摔打打再正常不過。
忽然有這麽個人為她掉眼淚,實在不知如何是好。
陸和鈴笑話她:“從前耳提面命也不聽,原來竟是要用眼淚治你!”
鐘妙嘆了口氣:“我有什麽辦法?被他那樣看着,再鐵石心腸的人也要點頭。”
陸和鈴實在不想聽這兩人中的任何一個提到對方,當即伸手打住:“別,我聽得牙酸,你還是老實喝你的酒。”
鐘妙看着酒盞,難得沒一飲而盡。
這半月中醫修雖沒查出她昏迷的原因,卻将她一身沉疴查了個七七八八。
要鐘妙說,同魔修玩命這麽些年,不過斷過十餘處經脈,碎了百餘次骨頭——你瞧人家墳頭草都換了幾個品種,她照樣能四處蹦跶,還有什麽好計較的?
顧昭卻不聽這套,也不逼她一定要修身養性,只是說:“弟子從前聽過一些先天聖體的妙用……”
鐘妙當即舉手告饒。
陸和鈴瞧她的神色,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一時又是欣慰又是悵然。
“我從前其實很羨慕你。”
“有這樣出衆的天賦,又有這樣灑脫的性情,想做什麽說什麽都不害怕,”陸和鈴笑了笑,“我終此一生都無法擁有這等坦蕩。”
鐘妙握住她的手。
“但你有時候真叫我害怕,妙妙,你将自己看得這樣輕,我實在不知做些什麽才能護住你,”陸和鈴回握她,搖搖頭止住她說話,“你如今願意好好待自己,我很高興。”
從年少做起的朋友,一個想重回江南之巅,一個要護天下蒼生太平,跌跌撞撞走了這麽些年,還有機會好好的坐在一處喝酒,是難得的幸運。
鐘妙陪陸和鈴用完一碗長壽面,又同她看了會兒星星。妙音坊坊主就算生辰當天也沒得歇息,鐘妙不打擾她,自己起身出了院子。
她腦中裝着許多計劃。
前些天見過的那朵蓮花還是要去看看、永恒之海底部的縫隙得找出來修補、星辰碎片,她借着信仰之力四處搜尋找回來一些,還有幾枚不知藏在何處需要仔細翻翻……
此時千秋節的焰火已經點燃,不時傳來砰砰巨響,半空中漂浮着鮮亮火焰,是蜉蝣最近研究出的新玩意。
鐘妙走出院門,就見顧昭站在一旁,不知等了多久。
望見她的剎那,像是也有場焰火自他眼底綻放。
“什麽時候來的?怎麽也不說一聲?”鐘妙笑他,“等了許久嗎?”
顧昭搖搖頭。
“想見您就來了,剛從外頭回來,沒等多少時候。”
他已經牽手牽得十分熟練,一面拉着鐘妙往回走,一面低聲同她介紹些今晚集市上的熱鬧。
身後,一道深深足跡正被陣法緩緩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