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1)

以身殉道後徒弟黑化了 — 第 65 章 、(1)


誰都沒料到會生出這樣的禍事。

烏衣草最是嬌貴不過,半點陽氣不能碰,一旦被生人接觸就要拿出去用月光曬透,否則不過兩日便要化作灰燼。

平日裏都将它保管在府庫最底層,正巧前幾日有醫修取了一批制藥,今夜月光又好,這才特特拿出來保養。

哪成想就這麽短短的半個晚上,還能被人抓着機會溜進來放了把火?

傀儡并非活物,用于探測神識與氣息的機關對其毫無作用,又生得小巧,一路過來竟當真避過了所有視線。

顧昭撞開院門時,就見那傀儡小猴鬼鬼祟祟抱在烏衣草上,向他望了一眼,當即自燃起來。

院中頓時驚慌一片。

為了曬透月光,烏衣草皆是整齊攤開擺放,卻恰好方便了賊人。等到火勢撲滅,就算沒化成灰燼的也都失了效用。

那傀儡小猴燒得極快,顧昭強行搶下半個,向裏頭一摸,便見內壁刻滿了陽火符,正是抱着同歸于盡的心思來的。

如今正是治療的緊要關頭,一時當真不知如何是好。

衆人在院中肅立,皆是面色沉沉。

沒過一會兒,醫修那邊又傳來報告,說是之前制下的藥丸子還剩不少,勉強還能用上些時日,只是……

“只是什麽?”陸和鈴最煩這種不清不楚的彙報方式,蘇荷跟在她身邊數百年,不知怎麽的也吞吞吐吐起來。

蘇荷快速望了她一眼,低聲道:“只是醫修們說,如今暗探們都已開始治療,若是中途停下不僅前功盡棄,反而教之前還要差一些。”

“這我清楚,還有什麽?”

蘇荷一咬牙道:“有醫修提出設想,說不若坊主您挑出一些可造之材,将剩下的藥專供他們,剛好夠治到醒來。剩下的就,就但憑天命。”

陸和鈴冷笑一聲:“本君竟不知咱們坊中何時出了這麽個聰明人。”

這話聽起來貼心,仔細一想卻再惡毒不過。

“挑選可造之材”——如何挑選?按修為?按潛能?按家世?

如今天下人的眼睛都盯在這件事上,若她當真這麽做,不亞于自打嘴巴。

你們妙音坊當初罵別人倒是義正言辭,真到了自己頭上,原來也是這麽套僞善做法?那還裝什麽樣子呢?都是一樣的做作!

何況那些暗探的家人已将妙音坊當作了最後希望,假如妙音坊此時說做不到,他們不會指責大宗門狠心,只會指責妙音坊無能!

陸和鈴垂眸望向自己的手掌。

這是一雙很美的手。

妙音坊以音修起家,代代坊主都是善音律的絕色佳人,到了她這一代,雖是半道轉了器修,但仍能從纖長五指上看出祖輩的血脈。

她用這雙手鍛造出數不清的精妙法器,也曾攪弄風雲,叫百年世家含恨折戟。

“傳令下去,妙音坊即日閉市,本君寬宏那些釘子許久,也該□□磨成粉叫世人看看妙音坊的能耐。”

書房內。

三人對坐,寂靜無聲。

烏衣草不比無根水,若說無根水只需等到天時地利便能獲得,烏衣草的生長條件卻偏偏壓中了一個“人”字。

烏衣草,生于世家大族的血中。

需得綿延五代以上的豪強大族,瞬時傾覆,于數百人的怨念與血海中,搖曳而生。

且不說世家大族本就難得,烏衣草打眼一看與普通雜草并沒什麽分別,就算長出來那麽一兩株,暴露在日光下不多時也散盡了。

妙音坊手中的存貨還是百年前對中州世家動刀時存下的,如今想要再有,那也不能了。

如今中州的世家只殘留着小貓三兩只,皆是夾起尾巴做人,難道還要為這烏衣草專門找人開刀?未免也太瘋魔了些。

陸和鈴沉聲道:“妙妙,這本就是妙音坊的事,你不必擔憂太過,我已派人前去各大暗市搜羅,想來不日就有回音。”

但他們都知道,這不過是說來好聽。

妙音坊雖綿延千年,在此之前卻從未有什麽響亮的名聲。

所謂鮮花贈美人,美女配英雄,妙音坊歷代坊主皆是女子,在中州的定位,卻正如贈江南的鮮花,配英雄的佳人。

不聲不響千年,到了這代,偏偏長出個陸和鈴。

她自小放棄樂修轉投煉器大師門下,一路以鐵血手腕上位,不僅将江南治得服服帖帖,如今更是展露問鼎中州的野心——中州有多少人觊觎江南的財富,就有多少人盼着她跌下去做回枝上待采的嬌花。

鐘妙自然不可能看着朋友遭難。

“這是什麽話?我現在就動身去找,”她起身搭在陸和鈴肩上,用力摁了摁,“不許做傻事,不許胡亂答應旁人的要求,等我回來。”

陸和鈴望着她,輕輕點了點頭。

第二日,蓬萊列島。

鐘妙與顧昭都戴了改變面容的飾品,擠在人群中等待登船。

仙盟這百年間定下不少規矩,官方船塢就是其中一個。

往前倒推數百年,只要你能搞到一艘飛艇,別腦子進水非要往有主的地界搭,船塢建哪兒都随你喜歡。

因飛艇極快的速度與極大的承載量,基本稍微有點兒牌面的組織都要弄一個來彰顯一下自身實力。鐘妙當年帶顧昭前往丹陽城搭的就是這樣的私人飛艇。

戰後世家覆滅,不少組織靠着飛艇走私東西,其中大半是極危險的違禁品。

仙盟一年要處理上千起由于這些違禁品導致的命案,再三攔截也無用,最終煩不勝煩,幹脆下令整改,凡是沒有向仙盟報備建設的私人船塢一律推平。

妙音坊趁機提議由仙盟自己建造船塢便利民衆,又大筆投入人力物力,如今中州大大小小數百座官方船塢皆在妙音坊旗下,倒方便了他們隐藏身份。

前往央朝的船塢都設在蓬萊列島,師徒二人這次扮演的仍是一對姐弟,對外借口是去凡間界探親,因此只選了最普通的坐席。

兩人驗過船票正要登船,忽然有個人影踉踉跄跄栽倒在他們面前,卻是個背着箱子的少年,看容貌不過十二三歲。

鐘妙當即上前一步将他拉起來,那箱子重量不輕,摸着他肩膀全是骨頭,也不知怎麽背得動。

少年被拉起來也只埋着頭不說話,旁邊又冒出兩個少年人,俱是一身華服,也不知是哪家的頑劣子弟,方才将他推倒一次不夠,竟還想再推。

左邊的那個穿紅的少年喊:“李鳴澤,你也有今天!如何?做喪家之犬的滋味怎麽樣?”

右邊那個着青的少年笑:“李少爺想來有太多話要說,一時激動得啞巴了,不過也算是他運氣好,否則怎麽獨獨活了他一個呢?”

少年霍然擡頭,目眦欲裂。

那兩個少年卻不怕他,還在哄笑:“如今被驅逐凡間,豬狗似的活上百來年有什麽意思?你要是當真有傲氣,不如自裁全了李家名望。”

鐘妙要聽得下去這種話就不是鐘妙了,她正想上前将那少年擋在身後,卻見顧昭不知什麽時候從那兩個少年背後冒了出來,一手搭着一個,哥倆好地拍了拍。

他看着沒使多大力,兩人卻覺得如千鈞之重,且無論如何也動彈不得。

在兩少年的驚恐目光中,顧昭極親切和藹地開口:“本君認識你們,你,是謝家那老雜碎的種,你,是王家的小畜生。真不錯,都頗有祖輩之風。”

“能讓你們來到這世上,本君與你父親都有責任,”他遺憾搖頭,“不過今日,本君忽然發現了一個極好的修正錯誤的機會。”

那兩少年已抖得篩糠一般,顧昭不過将手一松,便如兔子一般尖叫着蹿了出去。

他們方才在此處設下靜音結界,如今兩人一跑,巡視的負責人當即聽見聲音瞪了過來。

顧昭輕巧越過欄杆走回鐘妙身邊,神情無辜極了,還伸手給鐘妙看:“姐姐你瞧,那倆玩意把我手都弄髒了,要姐姐拿帕子為我擦擦。”

鐘妙忍笑:“嗯,好,拿去。”

顧昭卻讓她稍等,使出除塵訣與清泉術将手洗了又洗,一副抛光打蠟的架勢,這才接過帕子,喜滋滋塞進懷中。

鐘妙看了只想搖頭。

此時他們已經開始登船,怕又出現什麽意外,幹脆将那少年護在中間。

臨到檢票,少年忽然緊張起來,他從胸口拿出船票遞給船長,一雙眼睛緊緊盯住他不放。

那張票已被揉得如破布一般,船長展開一看,搖了搖頭。

少年的臉色霎時就白了。

“你這張船票上的日期是昨天,今天已不能登船了,”船長見他一身狼狽,心下不忍,“要不這樣,我退你些錢,你自己再湊湊,買明日的票走是一樣的。”

少年試圖強裝鎮定,絕望卻從眼睛裏流了出來。

他沒有明天了。

若是今日不能走,便永遠都走不成了。

鐘妙瞧了顧昭一眼,顧昭輕輕哼了一聲,走上前搭住他的肩遞出船票。

“不是說兩個成人能免費帶一個孩子?他是我們帶的。”

船長望着他們倆這樣,倒生出些好笑。

“那是夫妻倆帶孩子上船才算,你們也是一家人嗎?”

顧昭一聽這話當即來勁:“如何不算呢?這我夫人,這我兒子,是吧兒子?快點頭!”

他摁着少年的腦袋強行點頭,一攤手:“這就對了,我們能上去了嗎?”

船長接過船票一看,在底部摸到個極隐秘的凸起。

這是妙音坊的客人。

既然是主家的客人,帶個孩子也不算什麽,船長點點頭,到底放他們過去了。

顧昭将少年帶入包間便松開手,只管蹭到鐘妙身邊貼貼,少年低垂着頭站了一會兒,忽然沖到鐘妙面前就要跪下。

可惜跪到一半,被人拎着領子提溜起來。

顧昭警惕地盯着他:“本君警告你,小子,不許來這套!”

少年激動起來,一雙手使勁比劃,可惜他學手語時間尚短,本就不記得很多詞彙,此時更是表述得七零八落叫人看不明白。

鐘妙看了半天仍是一頭霧水,少年越發着急,張口卻只能發出啊啊的叫聲,口腔內黑洞洞的,竟是叫人剪了舌頭。

鐘妙瞬間驚得坐直。

她曾聽過,在世家大族中有一套極殘酷的私刑,用于處置被放逐的族人,今日卻沒想到在一個半大少年身上看見。

顧昭一見她的神情就暗道糟糕,鐘妙是怎麽一個心軟又過分責任心重的人他再清楚不過,當年他不也是鐘妙看着可憐撿回去的嗎?

他像只發現主人在注視另一只幼犬的狗子一般警惕起來,恨不得當場将這小子丢下船去,越想越氣,幹脆黏糊糊扒在鐘妙身上試圖擋住她的視線。

鐘妙哪裏會不明白他的小心思,好容易騰出只手摸摸頭,又勉強從儲物袋中掏出個令牌丢給少年。

“你叫李鳴澤是不是?我已同他們說過,若是你在央朝遇到什麽難以處理的困境,只管找一家有标識的店進去給他們看這道令牌。”

少年接過令牌,忽然深深鞠了一躬,比劃着:【若有來日,我必結環銜草以報。】

鐘妙笑了:“這倒不必,若是你将來遇上有誰深陷困境,願意費些餘力搭救一把就算對我報答了。”

少年定定注視着她,認認真真點了點頭。

又過了不多時,飛艇微微震動,央朝到了。

自百年前裴青青接手央朝以來,許多翻天覆地的變化在這塊古老大陸上産生。

央朝民間貧瘠,皇室卻堪稱豪奢。裴青青入主後直接下令将私庫打開,又與仙盟搭線開放船塢,許以重利招攬不少擅長種植與造房的散修。

雖說中州的修士普遍瞧不上凡人,但那大多是些宗門子弟,如他們這種散修,只能算是擺不上臺面的旁門左道。

如今又有錢花,又得人尊重,去哪裏讨生活不是生活?幹脆來了央朝。

剛來的散修裏也不乏混了些心思不正的,叫裴青青抓住典型殺了一批,仙盟又敲打一二,如今也老實下來,與凡人相處得還算融洽。

師徒二人自長街走過,鐘妙倒沒什麽感觸,顧昭卻能察覺出其中所用心思之巨。

他們正行走在王城中,顧昭忽然指着一處輕聲道:“從前我就是在那裏做工。”

那是極不起眼的一道窗戶,若不是顧昭指出來,鐘妙甚至不會在那上頭多停留一秒。

小小一枚氣窗,不到成人巴掌大小,嵌在深灰的牆面上,被這高門大院壓在角落,如同一只小小的孩童的眼睛。

“我夠不着那道窗戶,卻能聽見牆外孩子們奔跑的聲音,那時候我就想,若有一日我能出去,也要看一看外面有什麽值得人這樣拼命地去追。”

顧昭望着它,面上露出淡淡笑意。

“師尊,能遇見您,是我人生中最幸運的一樁事。”

鐘妙拍了拍他的肩,顧昭卻歪着頭看她,是孩子一樣頑劣的笑:“弟子現在知道有什麽值得人豁出命去追了,卻不知弟子這次夠不夠幸運,能不能追到月亮。”

這小子……

鐘妙敲了他一腦瓜,幾步向前走去。

顧昭只管黏在她後頭,一會兒說“哎呀師尊您敲我好疼”,一會兒說“師尊您要不要買胭脂”,一會兒不知打哪兒買了只糖老虎巴巴地盯着她要她收下。

王城中的居民向來行動端莊,兩人這麽黏黏糊糊地走着,又都佩了劍,幾乎把“我是外鄉人”寫在臉上,不一會兒就被城中禁衛攔下帶走檢查身份。

鐘妙已有百年沒見裴青青,當初這三個孩子一道長大,論理也應當見上一面,正琢磨着怎麽傳遞消息,就見走着走着,竟是往內城去的方向。

有個機靈的小黃門守在門口,向諸人深深作揖,引着他們繼續向裏走。

一路都是宮中少有人經過的暗道,又過了大半個時辰,終于自後門繞進殿內,正瞧見裴青青匆匆從外頭趕來

時過境遷,孩子們早已長大成人,裴青青自然也不是當初模樣。

五官中還殘留着些小時候的影子,然而冠冕沉沉壓着她的眉眼,令人望去只覺如淵似海。

她看着已經是一位帝王了。

央朝從沒有誕生過女帝,央朝也從沒有哪任帝王在位百年之久。兩廂疊加下來,竟讓世人無法評說,提起來只會說——“那位陛下”。

治大國若烹小鮮,但廚師好歹能休假,做皇帝卻是年頭年尾沒完沒了的苦差事。

待小黃門退下,裴青青将冠冕摘去丢在一旁,伸手使勁揉了揉臉。

“壓得頭皮疼,”她低聲抱怨起來,“還好修士不容易脫發,否則今日便要禿着頭見少山君了。”

鐘妙在一旁望着她笑:“倒也不是沒有脫發的修士,看你情況還好,不如下回我托玉丹谷的師姐們給你做點捎來補補。”

裴青青當即點頭:“好,正巧昨日見着替朕試藥的小黃門有些禿了,他吃着也好。”

說完這句,她自己卻愣住了,面上露出個苦笑:“抱歉,朕,我,我說慣了。”

她被困在這王城中太久,快要忘了當年在育賢堂時是怎樣的肆意妄為。

忽然聽見咚咚咚響,有人在外敷衍敲了三聲就推門而入,小黃門追在後頭一疊聲地喊,他只管嘭地将門合上。

“少山君?昭弟?你們來得正好!”鄭天河就算過了一百年也是雷聲一般的大嗓門,“我許久沒同人比過劍了,這兒的禁軍打起來束手束腳的實在不痛快!咱們什麽時候打一場?”

他這話一出,殿中的人都笑了。

鄭天河這些年走的都是體修的路子,分明早年看着還挺像個翩翩富家公子,如今叫旁人一打眼望見他這魁梧身形,怕是要懷疑打哪兒來的将軍。

他這百年也确實在主管兵事,央朝自百年前下決心清繳邪道,裴青青需坐鎮中央走不脫,鄭天河便天南地北地将這群人挖出來打,百年堅持下來,也算頗具成效。

鄭天河見他們笑,自己也笑了起來,正要搭着顧昭的肩向外帶,就聽門外又輕輕叩了幾聲。

是小黃門去而複返,守在門外回禀道:“陛下,崔家主君向您求見,已守在主城外了。”

裴青青面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朕知道了,今夜恐有陣雨,叫他早些回去。”

那小黃門似乎猶豫着還想說些什麽,裴青青已邀着鐘妙他們一道向殿外走去。

登基百年,裴青青仍然留在自小長大的未央宮。

未央宮距離大殿有些距離,小時候每當她鬧着要父皇留在未央宮陪她,旁人總勸她“殿下,這不合規矩”,或是吓唬她“若是讓太傅知道,明天又要說您”。

但她在未央宮住了百年。

沒有人勸她不合規矩,也沒有人說她過分任性,她那時候才知道,若是一個帝王當真想要得到什麽,無論如何總是合規矩的。

裴青青回來的那年,母後還尚在人世。

她教會裴青青如何利用朝臣之間的争鬥站穩腳跟,如何看透忠誠背後的野心,如何寬容大義背後的私欲,甚至親自前往崔家同家主長談,最終說服母族站上這艘新船。

只是百年時光足以讓一切物是人非。

裴青青從思緒中回神,顧昭已被鄭天河強行拖着向前院去了,鐘妙坐在她身旁,正笑盈盈望着兩人打鬧。

這些年大家都變了,少山君卻一如從前,裴青青望着她,仿佛又回到當年同好友在育賢堂為一場考試熬夜背書的時光。

“百年不見少山君,如今您一切可好?”

“自然是好的,”鐘妙回頭望她,“你一切可好?”

裴青青卻說不出一句安好。

她從回到央朝的那天起就對自己将要面對什麽心知肚明,她自以為已經做足了打算,卻不知道一百年原來有這樣難熬。

鐘妙只是溫和地望着她。

“辛苦了,過得不大容易吧?”她這麽說。

裴青青卻不争氣地紅了眼眶,最終只是低聲答道:“或許,但還算不錯。”

若是做一位昏君自然很有意思。

央朝繁榮數百年,上層早就沉浸于奢靡之風,只要她願意玩,大可以從年頭玩到年尾不重樣。崔家也樂意見她玩樂,若是玩樂到一半還願意同他們崔家的郎君有一二子嗣就更好。

但裴青青想要的不是這個。

她一路摸索着前行,十年,百年,她的母後去世了,她從小看着長大的後輩也去世了,曾經教養過她,對抗過她的人都去世了。

有時候她會錯覺自己正推着巨石向山上攀登,但她不知道終點在何處,只知道一松手便會見巨石滾下山去。

背負枷鎖行走百年,連自己也長成枷鎖中捆綁的一個符號。

鐘妙拍了拍她的肩,轉頭向顧昭喊道:“阿昭!我前幾日得了一柄好匕首,你們倆若是誰贏了,今天就能将這匕首拿走。”

顧昭本來懶洋洋的只管躲不管打,正溜得鄭天河難受,一聽這話瞬間興奮起來,一手持劍一手畫陣,顯然是準備好好打上一場。

鄭天河被陣法絆住腳挨了兩下,當即大叫起來:“青青!青青!你也說點什麽啊!”

裴青青被這憨子逗得直笑,心裏那點郁氣也散了。

她同鐘妙坐着看了一會兒,忽然問道:“少山君這次來央朝可是有什麽事要辦?”

鐘妙本就想找她幫忙,只是這件事若是說出來實在怎麽問怎麽有些奇怪,因此在心中琢磨了一會兒,見她問得直接,幹脆也坦白了回答。

“确實有一樁事需要你幫忙,你們這兒……有沒有什麽世家大族破敗後留下的荒宅?”

這也是鐘妙好不容易才想到的法子。

修士活得太久,過了數百年才堪堪傳了幾代,符合烏衣草要求的大族本就少有,就算當真有那麽一兩個,随着白玉京當年的覆滅也死得差不多了。

但若是換了凡間界,那就容易多了。

當今凡人壽命不長,能活到五六十已算不錯,即使世家大族的條件好一些,但總體就這麽個狀況,也超不出太多。

加上凡間界有皇室在,政權更替間殺那麽一兩個也不算罕見,若是順着從前世家大族留下的宅子搜一搜,說不定能在陰暗不見光找到那麽一兩株。

當然,鐘妙心裏也清楚這思路聽起來實在有些異想天開,畢竟烏衣草生得嬌貴,誰知道這些年沒有什麽流浪漢或是貓貓狗狗碰過?

但作為此界主神,只要有可能存在,她就能抓住這可能獲得。

裴青青細細聽完緣由,她在權勢中心活了這麽多年,自然能看出此事緊要,當下安慰道:“少山君不必着急,此事倒也并不算難,世家祖宅都有記載,明日去府庫中翻一翻便知道了。”

兩人低聲談話間,之前那個小黃門又劄手舞腳地過來,怯怯地縮在一旁不敢出聲。

這小黃門是裴青青十年前撿的,年歲尚小,裴青青在王城內呆久了,難免想找點屬于自己的事做,幹脆将他留在身邊養大。

但或許她實在不會養孩子,如今十多歲了,還是做事很不穩當,遇上些事就慌張得不行。

裴青青向他望去,小黃門面上糾結一番,低聲道:“崔家主君堅持要見您,現下正在殿中等候,方才去勸的姐姐們都遭了呵斥,實在沒有辦法,這才鬥膽來叨擾您。”

若是換了其他人,他自然沒這個膽子,但這是崔家主君,百年前鼎力輔佐當今登基的王城崔家。

誰不知道陛下一向信重崔家?即使當真有什麽冒犯的,從前也不是沒有過,最終不也什麽沒發生。

裴青青唔了一聲笑道:“那就叫你姐姐們撤回來,讓他在殿中等着吧,你也去頑。”

小黃門是個沒心眼的,聽了當真就高高興興跑走。

裴青青望着他走遠,輕聲笑了笑:“有時我會覺得,這王城是一座巨大的祭壇。”

她說“我”時仍不大習慣,但漸漸在熟練起來。

“而皇帝正是王城向國家獻上的祭品。”

先是失去時間,再是失去喜好,最終失去面容。

冠冕後的臉是誰沒有所謂,只要皇帝還在一日,一切便能消耗着血肉繼續運轉下去。

“少山君當年是如何堅持下來的呢?”

鐘妙被她一問,也想起自己那奔赴天下的兩百年。

如何堅持下來的呢?

她其實想不出一個确切的答案。

在種種誤解與構陷、疲憊與傷痛之中,看過那麽多怨憎面容,聽過無數詛咒與怒罵,做得越多便越明了人力終有盡時,而悲傷永遠比快樂持久。

“大概是憑一腔意氣,”鐘妙最終只是笑着回答,“不過是一腔意氣。”

“這就夠了?”

“這就夠了。”

不遠處叮當一聲脆響,顧昭正提了劍往回走,鄭天河抱着劍跟在後頭,一面走一面叫。

“昭弟!顧昭!你這混蛋!打便打吧!折我劍作什麽?”

顧昭才不理他,只管幾步跑到鐘妙面前賣乖:“師尊我贏了!”

他從前少有這樣孩子氣的時候,洋洋得意得尾巴都要翹上天,鐘妙順着他心意摸了摸頭,從儲物袋中拿了匕首給他,這才問:“你折人家劍作什麽?”

顧昭哼了一聲:“要怪只怪鄭天河吹牛,非要說自己的劍是天下第一好,弟子這不就陪他試試?天下第二好是我的劍,他怎麽輪得上天下第一?”

鐘妙忍笑問他:“嗯,那天下第一好是誰的劍?”

顧昭一副理所當然:“自然是師尊的!”

鄭天河在旁邊被他氣得仰倒。

他作為顧昭的至交好友,自然也注意到他這些年漸漸不大穩定的精神狀态,雖說勸過自己無論面對什麽樣的顧昭都要拿出兄長般溫暖的關愛——但這也太氣人了!

鄭天河抱着折斷的劍,心疼得整張臉都揪作一團:“你懂不懂什麽叫劍是劍修的道侶?!”

他自金丹後就跟着裴青青來了中州,至今沒機會鑄造本命劍,就這把還是上次從魔修老巢中搜刮出來的,如今折了,下一把還不知去哪兒找。

顧昭得意了一會兒,見鄭天河心痛難耐,不存在的良心難得波動片刻,想想從袖中掏出柄新的給他。

“上回從拍賣場拿的,你拿去試試?”

中州的寶劍自然比凡間界搜刮到的好,鄭天河得了新的當即收起心疼,什麽道侶不道侶統統抛在腦後,抱着劍就差流下哈喇子。

裴青青在旁邊看着他笑了一聲:“到底還是新的好?”

“當然是……不!還是舊的好!情誼哪能用俗物衡量呢?這是情誼!情誼!”

裴青青卻不理他,只向鐘妙輕聲道:“我方才想了想,烏衣草的事少山君不必着急,或許很快便會有新鮮的可用呢?”

鐘妙擡眼看她,兩人俱是心下了然。

鄭天河追着裴青青走了,顧昭靠在一旁端詳着匕首,正想問問鐘妙夜裏要不要去西市玩,卻聽她笑盈盈問道:“阿昭,你今夜想不想喝酒?”

顧昭其實是不想喝的。

鐘妙統共就邀請他喝過那麽一回酒,第二日顧昭睜眼就見自己這麽大一個師尊沒了。

如今雖說過了一百年,師尊也回到了他身邊,但想起那一日醒來的情形,顧昭仍是心悸不已。

但他實在無法抗拒師尊的要求。

被鐘妙用那樣溫柔的目光端着送到唇邊,就算是毒藥顧昭也要拼死喝下去,因此不過稍作掙紮,到底還是一飲而盡。

一杯接一杯,顧昭總覺得師尊又背着自己打什麽主意,但他摸了摸脖上金環,想來師尊還是憐惜他這條小命,姑且再信一回。

飲至第十杯,顧昭搖搖晃晃栽了下去,手中還緊緊握着鐘妙的手腕,含含糊糊要鐘妙保證不許抛下他。

鐘妙失笑:“你只管睡你的,我抛下你作什麽?”

顧昭哼哼一聲,倒在她懷中不動了。

當夜子時,陣陣腳步聲自宮牆內響起。

這聲音雖低,于修士而言卻如悶雷一般,顧昭皺了皺眉正要醒來,被鐘妙輕輕捂住了耳朵。

來人目的明确,直奔未央宮主殿。

有誰在怒斥,而又有誰在冷笑,兵戈交錯之聲驟響,空中傳來□□齊射的嗡鳴。

鐘妙輕輕拍着顧昭,唱起安眠小曲。

未央宮主殿已是燈火通明。

數百根兒臂粗的蠟燭将殿內照得亮如白晝,裴青青一身冕服端坐正中,腳下是被摁倒在地的崔氏族人。

那人瞪着她,恨不得食其血肉:“裴氏小兒!我們崔家待你不薄!當年若不是我們崔家……”

“當年若不是你們崔家,朕便無法登臨九五,你是想說這個麽?”裴青青打斷,“你實在很不明白,權勢于修士實在毫無趣味。”

崔氏族人冷笑:“不過是說得好聽!倘若當真如此,你為何不滾回中州做你的修士!”

裴青青撐着下巴看他:“自然是因為你們崔家廢物得太過,關于這一點,朕也十分寒心。”

她不是沒想過給崔家機會。

崔家作為當世第一豪族,若能當真推舉出一位适合為君之人,裴青青連鋪路的功夫都不必花,當天就能收拾收拾繼續回中州快快活活地做修士。

放着長生之道不求索,同這群蠢貨一年一年地纏鬥又有什麽趣味?

可惜中州的世家如此,央朝的世家也如此。

沒有千年的王朝,卻有千年的世家,面對天下大勢只知保全自身甚至勾結魔修,就算做了皇帝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裴青青将央朝這艘舊船修修補補百年,不是為了留給後來者砸碎論斤賣的。

崔家自當年她登基起便自居為天下第一有功之臣,後來見她常年居于未央宮,竟漸漸生出些不該有的心思,認為她既然這樣懷舊,總能借着從前的情誼要上更多。

“朕早就說過,子嗣于朕毫無意義,說不定朕能活得比崔家最年幼的族人還久,”裴青青搖頭,“你們總不聽勸,今日可不就見證了。”

“你當年分明答應過你母後!”

“朕的确答應過厚待崔家,但謀逆并不在此列。”

無數甲士手執火把奔湧而出,将殿外夜空燒得通紅。

“千年崔家,”裴青青笑嘆,“可惜,可惜。”

第二日,長街被血染作猩紅。

王城崔家一夜傾覆,千年門楣擋不住禁軍鐵騎,王城內一時萬戶噤聲,唯有哭聲與馬蹄的悶響在空曠的街道上回蕩。

清繳歸來的禁軍統領一進門便跪地請罪。

“卑職失察!崔家仍有一條血脈遺留在外。崔十九娘數月前外出探親至今未歸,卑職這就着人去尋!”

裴青青倚在桌邊想了想:“崔十九,朕有些印象,是不是年前才滿的五歲?”

她記得那個孩子,不大得寵,外出探親大概只是個好聽點的說法。

裴青青看了一上午的奏報,一條條一件件全是底下人從崔家翻出的罪證,前些年遍尋不得的魔修果然藏在崔家,相比之下,謀反已經是輕許多的妄念了。

她看得實在無趣,連着那僥幸逃脫的崔十九也沒了精神搭理。

“算了,讓她去吧,不必尋了。”

第三日清晨,崔家舊址。

鐘妙蹲房梁上守了一夜。

大概是裴青青交代過,院中只有血跡,雖然鐘妙心知這是權勢更疊的必然,但不用親眼見到婦孺的屍身,到底還是讓她松了口氣。

晨露降臨時,終于望見烏衣草顫巍巍從血泊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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