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妙正想上前,顧昭搶先一步按劍開門。
門外空無一人。
顧昭急追出去,只望見走廊上一扇半開的氣窗。
那窗戶規格甚小,即使兒童也只能艱難通過,但方才門上敲擊聲的位置明顯偏上,絕非孩子能夠着的高度。
鐘妙蹲在門前用食指貼着地板擦了一周,撚了撚指尖。
是濕潤的泥土,剛剛确實有什麽東西來過。
只是那東西溜得太快。
他們剛撞破這個村子的秘密,鐘妙不得不往最壞處想,或許整個秘境都存在某種隐秘的交流方式,而剛剛那個東西正是來确認他們是否仍在房中。
她沒有隐瞞過去的把握。
鐘妙在外行走多年,無數血的教訓讓她将謹慎刻進骨子裏。
暗探給出的信息中提到有數十魔修潛入十萬大山的霧氣深處,而後續跟進的偵查小隊又是不少人數。魔修與正道本就是不死不休的關系,因為進入同一個秘境而攜手共度?絕無可能。
師徒二人進入秘境也有兩日之久,不僅沒有找到魔修的蹤跡,就連仙盟暗探也一直聯系不上,兩撥人同時消失只有一種可能……
鐘妙想起村口倒塌的建築,心下一沉。
情況或許比她預想中要麻煩許多。
鐘妙心中隐隐有種預感,那古怪的榕樹正是他們破局的關鍵。也不知這儀式幾日進行一次,還需小心避免打草驚蛇。
當日下午,村民們陸續回到村落。
上午的意外并沒有影響到村民們的心情,鐘妙二人的房間窗戶朝向後院看不見街道,只能聽見外頭種種喧嘩,似乎是慶祝什麽喬遷之喜。
孩子們難得乖巧沒有纏着他們講故事,用完餐後就各自散去。
但反常正是鐘妙最不希望發生的。
當天夜裏,鐘妙正與顧昭低聲聊着種種猜測,一擡頭卻望見窗外高懸的月亮。
它看着似乎比昨日離得更近了些,如同一只碩大無朋的眼球俯身看來。
鐘妙起身關窗,忽然有陣陣花香自後院飄來,那花香如網一般籠罩在人臉上,只是片刻便令人手腳發軟。
顧昭想扶住她,卻連帶着一道摔倒在床。
月光流淌般向床榻蔓延,卻在觸及皮膚後變作根須牢牢捆住四肢。
黑暗中隐隐傳來門鎖的咔噠聲。
在這聲輕響後,許久沒有第二個聲音産生,仿佛方才只是風吹動門扉産生了碰撞。
師徒二人仍是沉沉睡着,又過了片刻,門的陰影緩緩拉長至床腳。
進來的是個成年男子。
他腳步輕得接近于無,手指微微一點,兩人便被蒼白的根須架起跟随着移出房間。
他們在黑夜中漂浮,不時有新的人影加入這古怪的隊伍。
樹影中偶爾會漏下一些月光落在這群人的身上,俱是一樣的蒼白膚色,動作中帶着不自覺的僵硬,唯有走在最前的男子行動自如。
又一道月光落下,照亮他脖頸後的醜陋劃痕。
人群最終停在榕樹下,沉默着散作兩排。
青年回身笑道:“在宴席上裝睡可不是什麽禮貌行為,鐘娘子。”
鐘妙聳肩掙開樹根,亦是笑道:“将客人捆成這樣也并不是合适的宴請之道,朱公子。”
她言語帶笑,眼底卻冰寒一片。
整個秘境從一開始就是陷阱。
或者說,這根本就不是一個“秘境”。
圍繞他們的人影都穿着各色農家服飾,鐘妙卻能從其中辨認出不少熟悉面孔,她出發前曾匆匆掃過本隊暗探的畫像,如今竟幾乎全數在此。
鐘妙只來得及匆匆掃上一眼,又見兩道人影自人群中走了出來。
不,不是“人”影。
也許是同化尚未完成,與周圍人相比,他們的五官更為僵硬,甚至還能看到雕琢的刻痕。
這是兩座刻了顧昭與鐘妙僞裝後的臉的雕像。
朱元正微微鞠躬向後退去,像是個極有禮貌的裁判,将主場留給雙方選手。
木人旋即持劍攻了上來。
有智者曾言:世上最難的是戰勝自己。現在看來,這句話屬實不錯。
兩座木人一開始還會被壓着打,沒過多久便将二人使出的劍法學了大半,且随着時間越久,模仿得越發貼合。
師徒二人本就是當代頂尖的劍修,這木人即使習得二三成功力也已足夠難纏。加之那些消失的修為竟不知通過什麽秘法灌注在木人體內,一時間更是棘手起來。
不能再這麽拖延下去。
下一次短兵相接,顧昭橫劍将男木人拍出圈子,鐘妙錯身繞背,自後砍入女木人脖頸。
她用了十分的力氣卻只勉強砍入一半深度,木人的頭顱将掉未掉挂在脖頸上,仍要伸出一對尖爪胡亂抓撓。
鐘妙咬牙擰動劍身向內扭轉,刀劍與木質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女木人當即慘叫起來。
男木人本在不遠處與顧昭纏鬥,聽見慘叫竟當即發狂高舉劍刃沖來,被顧昭抓住機會一劍刺穿胸口。
鐘妙再次沉身下壓,一聲脆響,兩具木人都倒在地上。
她還沒來得及為這樣好的默契誇上幾句,卻見顧昭捂住胸口露出痛色,搖晃着跪倒在地。
他明明沒有受傷,手掌中卻漸漸滲出血跡。一枝嫩芽搖曳着自他心口長出,在灰冷月光下泛着可怖的森綠。
而與此同時,男木人的心口也長出一株綠芽,看着竟與顧昭這枝別無二致。
朱元正哦了一聲,似乎有些驚訝。
“原來如此,這竟不是你自己的臉麽?”
鐘妙冷冷望着他,抖落劍上木屑。
朱元正很是可惜地嘆了一聲。
顧昭心口的枝桠越長越茂盛,血色正從他的臉上消失,與之對應,那座男木人卻越發鮮活起來。
朱元正端詳着碎裂的女木人,片刻,笑道:“我并非不通情理,孩子們同我抱怨你始終不肯講自己的故事,不如這樣,你願意講多少故事,我便允許他活上多久如何?”
巫蠱之術的三要素:被承認的姓名、受術人的容貌、指向性的特殊情感*。
鐘妙回想顧昭這幾日的種種表現,閉了閉眼決定晚些再罵他。
“好,”她笑,“卻之不恭。”
三日後。
“……之後他們就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了一起。”
幾個孩子擠在她身前,神情俱是難以置信。
“他掏了她的金丹。”
“對。”
“他殺死了她的父母?”
“對。”
“但他們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了一起?!這不對!這不人族!”
幾個孩子吱兒哇亂叫起來,他們俱是木槐所化,修行之法便是通過不同的故事汲取人類情感。
但這幾日聽到的故事遠遠超出他們的想象,其情節之曲折,結局之離奇——雖然還未真正成為人類,卻已經過早懂得了這種名為“我呸!退錢!”的憤怒,實在可喜可賀。
鐘妙老神在在飲了口酒:“是的,我親眼所見,後來他們的女兒又遇上了一個男子……”
幾個孩子當即橫眉怒目:“你閉嘴!”
鐘妙聳聳肩,又飲了口酒,背在身後的指尖微微一動,無形絲線順從指示拐向另一個方位。
感謝師兄多年栽培,她最不缺的就是故事。
難道不親眼所見嗎?每一本她都被迫逐頁看過。難道不感觸深刻嗎?她對每一個主角深感困惑。
講故事有什麽難的?這對生了女兒,那對生了兒子,于是子子孫孫無窮盡也,只管閉着眼睛将話本往上套。
大概是以為控制住顧昭便把握了鐘妙命脈,朱元正前日就已折回村子重新雕刻木人,只留了幾個小的在這裏負責看守,正好給了鐘妙方便。
不得不說,師兄寫的故事用來收集願力确實好用。
幾個木槐所化的孩子被這故事氣得太厲害,紛紛背過身不願看她,鐘妙趁機将又一股願力送至地下。
找到了!
想來這榕樹精實在遠離人世太久,否則只要出去打聽打聽,便知道将鐘妙留在原身附近是多麽可怕的錯漏。
只聽一聲轟然巨響。
爆炸中土地層層崩裂,塵土與斷枝四濺,榕樹被迫自休眠中驚醒,就連粗壯的主根也被炸斷大半。
鐘妙揮劍斬斷木槐,在榕樹憤怒的尖嘯中大笑着縱身躍入樹幹。
她向最深處下沉,順着世上最肮髒黑暗的回旋滑梯極速下降,最終挂在一道凸起的樹根上。
向下是浸泡在粘液中的無盡屍骨,鐘妙忍住幹嘔向上望去,一枚璀璨結晶在半空中發亮。
它美得不應當存在于這惡臭與腐朽之所。
找到了,這棵榕樹的力量源頭,一枚錯誤墜落的星辰碎片。
鐘妙向下望了一眼。
榕樹的怒吼在樹身中回蕩,将粘液激起陣陣漣漪。
只能回去多喝些水在胃裏洗洗了。
鐘妙默默安慰自己,縱身躍向高空,抱住碎片塞進口中。
下一秒,整棵榕樹從內崩塌,鐘妙牢牢堵住嘴唇,被巨大氣浪掀翻。
樹外,片刻之前。
顧昭踩在朱元正胸口,慢條斯理地用他衣料将劍上血跡擦幹。
無數枝條将他經脈撐出可怖凸起,顧昭面上卻全然是一派平靜。
他方才好不容易從根須的控制中掙脫,一睜眼卻望見鐘妙徑直躍入樹幹。
可笑的是他心中并不意外,因為師尊就是這樣的人,無論多少次,她總願為他人豁出性命一試。
他是不是應當高興?至少這一次只是為他。
顧昭端詳了一會兒劍刃。
“謝謝,”他言辭客氣,“我還有些事要忙,你可以先去死了。”
朱元正卻咳着血沫笑了起來。
“死?不,我永不會死,你恐怕不知道你姐姐吃了什麽……我或許要謝謝她的好意。”
作者有話說:
顧小狗在線氣瘋.jpg
*巫蠱之術這段是我編的。
鐘妙沒中計是因為她戴了面具,木人壓根刻錯了。
顧昭用了假名還中計是因為……嗯,或許小狗就覺得鐘昭這個名字很棒很合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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