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妙問得雲淡風輕,顧昭的背後卻瞬時間起了層冷汗。
他端出個笑:“弟子驽鈍,似乎有些不大明白師尊的意思。”
鐘妙卻并不打算讓他這麽糊弄過去。
“你的神魂根基處生了裂痕,且看情況已有多時,難道你自己反而并不知情麽?”
雖說顧昭如今也算是個了不得的大人物,自覺受了頗多歷練,但當真被鐘妙冷下臉這麽一看,他幾乎本能地産生了心慌。
“弟子明白師尊好意,只是這确實算不上什麽大事……”
鐘妙卻不聽他狡辯。
她雖然修為折損,于神魂一道卻比百年前強多了。只是在顧昭肩頭微微一拍,卻叫他瞬間陷入天地颠倒的恍惚。
這恍惚足足持續了半息。
到了元嬰的層次,生死勝負往往只在一瞬間。
顧昭今日能被她利用神魂裂痕打出眩暈,他日就有可能在對戰中被他人抓住破綻。
“你現在只是元嬰,才會覺得勉強能過得去,再往上走到了化神,這道縫隙說不準就能要了你的命。”
鐘妙皺眉:“倘若你不想在晉階時将神魂徹底撕裂為兩半,現在就應當好好修補。”
顧昭避開了她的注視。
“弟子這幾日會向醫修打聽看看的。”
鐘妙将他自小養大,哪裏會看不出他只是在推诿,當即沉下臉色:“你自小行事謹慎,怎麽到了這件事上反而糊塗起來?”
顧昭本就心中煩亂,被她步步緊逼更是倍感難堪。
他本以為自己這百年來四處征戰,又做到了正道魁首,人人都稱他青年才俊,他便能在師尊面前做個成熟穩重的男子。
但誰知第一天便将這樣一件事抖落在鐘妙眼前?
他不是不明白鐘妙的擔憂,更清楚師尊向來關心自己甚多。但越是如此,越是不斷提醒着他們之間的差距。
到底要如何才能讓師尊明白?他已經是個壯年男子了!
約莫是鐘妙昨日為他誦經的原由,顧昭難得保留些關于夜間的記憶——但這并不能使他感到安慰。
一個百多歲的元嬰,放在尋常宗門早能當個長老,他卻只知道在師尊懷中做小兒态!
簡直!簡直!!
顧昭別過頭不說話,鐘妙見他這樣沮喪,一時間也不知說些什麽好。
就在這時,一只紙鶴落在小院外,輕輕用喙啄了啄門。
兩人均是松了口氣。
顧昭擡手接過紙鶴,一目十行看完,轉身對鐘妙行禮告退:“是長老院發來的消息,許是有什麽異動,弟子先去看看。”
鐘妙望着他逃也似地離開,心沉沉墜下。
神魂分裂不是小事,不少才驚豔絕的修士就是敗在這一關。
修士若是受了極大的打擊或産生極深的執念,又強行壓制不外露,便容易導致神魂分裂。
天賦平平的能在漫長時光中慢慢放下,天賦卓絕的卻沒有那麽多時間。
他們修行的速度太快,而倘若到了元嬰後期還未将神魂修複,極有可能在進階中分裂出兩個完全相反的個體。
然而規則只會容許存在一個。
到了那一日,強行融合也不過勉強遮掩縫隙,選擇将其中一個自己殺死更會導致境界大跌。
她從前只在野史中看過一二記錄,從未想到有朝一日會面對這樣的難題。
鐘妙自己向來是個直爽性子,就是有什麽不痛快的也當場報了,然而顧昭卻是個心思深的,恐怕沒那麽容易解決。
鐘妙心中憂慮,想想還是決定先同陸和鈴發個消息。
她來凡間也有那麽十來天,卻一直別扭着沒同往日舊友聯系,實在很不應該。
雖然昨日顧昭已答應送去消息,但也許是紙鶴的速度太慢,到現在也沒聽到什麽回音。
鐘妙一向是個極樂觀的人,卻難免産生些極可怕的想象。
為了避免再被和鈴念上百年,鐘妙掏出通訊玉符,掐訣點亮。
顧昭匆匆行走在大殿內。
自百年前鐘妙離去,顧昭一直暗中保持着對中州各處祭壇的緊密觀測。
他本是抱着些微弱的期望,想着或許某一日能夠在其中找到鐘妙的痕跡。如今鐘妙回來了,駐守觀望祭壇的下屬也給他帶來了好大一個“驚喜”。
這些年鐘山鎮守了通向魔界的唯一道路,按理來說只要中州這邊不斷使力,魔修的數目應當逐日下跌才對。
但無論他們如何盡最大努力清掃,始終有魔修在中州流竄不休,且極難抓住尾巴。
而随着時間過去,魔修的蹤跡越發莫測起來。
近年來不少派出去的探子都在偏僻之處捕捉到高階魔修的蹤跡,他們似乎在尋找什麽東西。
仙盟每每抓住些尾巴總會在極詭異的情況下失去蹤跡,為此陸和鈴私下裏很發過一通脾氣。
但方才盯着祭壇的人卻發來彙報,說見到數個魔修向祭壇靠近,似乎想向裏面放入什麽東西。被他們驅逐後仍不甘心,哪怕産生正面沖突也要設法靠近。
常年藏于暗處的魔修忽然傾巢而出,甚至為了達成某個目的到了罔顧進階與生死的地步。
這不是一個好消息。
顧昭邁入議政廳,正見陸和鈴向他望來。
自鐘妙走後,陸和鈴看在自己往日老友的份上一直待顧昭極親和,顧昭能這樣年紀輕輕登上正道魁首之位,他自己搏命造就的兇名是其一,妙音坊與蓬萊列島在暗處也壓下不少反對的聲音。
但她今日面色卻極為冷肅,略略提出幾句看法便全權交由周旭代理起身退場。
妙音坊近年來的強勢仙盟中人有目共睹,今日竟願意托付權柄,将幾個長老驚得紛紛交換眼神。
顧昭心中一突,卻只能按耐住焦慮同剩下的長老們分享情報敲定章程。
鐘妙說得不錯,正道魁首确實不是什麽有意思的活計。
大抵世道安穩了,正道又忘了百年前的痛,開始琢磨着要給自己撈點好處。
在座諸位都是人精,大夥兒都能從這魔修的異常躁動中察覺某種潛在的危險。
如今才休養生息百年,個個都舍不得自家精銳,這個推诿說路不熟,那個推诿說祖師閉關,尤其屬周旭這人叫得大聲。
修真之人又不像凡人還需要飲食休息,倘若不扯出個大家都滿意的結果,怕是能這樣磨叽到明日。
好容易忍耐過第一階段,又在如何處置魔修上犯了難。
這魔修當真是燙手山芋,你要說關押,那不是引狼入室麽,倘若是殺盡,又憂心是不是會逼得魔修自爆損失己方人手。
顧昭本就在心中焦躁,如今聽他們這樣扯些車轱辘混賬話,更是火上澆油。
他閉目聽了片刻,實在難以繼續忍耐下去。
“既然如此,不如交由本君處理,”顧昭冷冷開口,“正好距繼位大典還有些時日,将這群污糟東西殺盡了也當給天下人做個表率。”
他雖年紀輕,但到底是屍山血海中鍛造的元嬰,平日裏願意端着張和善笑臉叫人看不出來,如今冷下面色,竟叫人不自覺噤聲。
長老們想着,既能節省人手,正好還能給年輕人找找不痛快,何樂而不為?終于點頭達成一致。
顧昭難得失了冷靜起身就走,遠遠還能聽到幾個長老在身後議論。
“你別說,瞧他這個樣,倒讓老夫想起昔年少山君還在打時候。”
幾人嘆息一番,各自散了。
顧昭将議論甩在身後,急急向院中趕去,卻見那陣法早叫人破個幹淨。
整個世界仿佛寂靜了一瞬間。
他踉跄了一下,扶着門框進去,正瞧見鐘妙從房間裏走出來。
顧昭松了口氣,險些脫力,正想端出平日的溫和笑臉,卻見鐘妙房內緊跟着出來了又一位。
陸和鈴轉頭同鐘妙笑道:“既然你還有事要做,咱們下回再去也是一樣的,不必送。”
她含笑同顧昭打了招呼,經過時卻極冷地晲了他一眼。
她發現了什麽?她同師尊說了什麽?她要帶師尊去哪?
像是被只手緊緊攥住了胃部,顧昭早上本就沒吃什麽,翻湧的酸水卻已經湧到咽喉。
他擡起袖子遮住自己扭曲的下半張臉,就聽鐘妙問道:“臉怎麽這樣白?是又出了什麽事麽?”
顧昭強咬着牙忍下嘔吐的欲望:“大抵還是些魔修作亂的事,只是胃有些不舒服,大概是沒吃早餐餓着了。”
到了元嬰以上,進食早就不再必要。鐘妙卻半點沒懷疑他的話,從袖中端出份糕點拈起來喂他。
“和鈴方才拿給我的,味道不錯,你且先墊墊。”
顧昭垂眸吃下糕點,輕聲問:“陸坊主可是邀請師父去哪?”
鐘妙聳肩:“左右就是些游山玩水,年少時的願望罷了,我想想也确實該休息休息,”她在顧昭緊張的注視中補充,“不過我想着你那毛病到底還是要治治,就同她約好了,如果你确實不需要,那我再走。”
顧昭眸色黑沉,到底還是緩緩點頭。
當天夜裏,鐘妙剛從識海中退出,正打算去徒弟那兒看看情況,卻忽然感覺腳上一涼。
她驚訝睜眼,竟是顧昭跪坐在她榻下,手中還牽着條亮閃閃的金鏈子,正細細向她腳踝上纏。
“你這是在做什麽?!”
作者有話說:
顧小狗:白天冷靜靜,夜裏哭唧唧。
鐘醫生:?!沒救了!過來挨打!感謝在2022-06-13 00:00:02~2022-06-14 00:09:5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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