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懿從未離一個女子這麽近過,如今正貼着靜姝的背,心中不禁“咯噔”了一下,聽得靜姝一聲輕笑,登時反應過來,問道:“易姑娘來此地是何意?”雖是斥問,聲音卻柔和。
靜姝稍稍驚訝幾分,問道:“你當真成了駱行山莊的少莊主?”
“那又如何?”
“我們不過是萍水相逢,我能拿你如何?”靜姝愠聲道。
駱懿移開抵在她背後的劍,正欲開口,靜姝又道:“你如今叫駱易?可是我這個‘易’字?”
“懿旨的‘懿’。”
“哦?這豈不是美好的女子之名?”
“父母之願,唯有接之。”
“父母……那江呈月不正是你娘麽?”靜姝倒是極想這麽問,只是話到了嘴邊就剩下一陣低低的咕哝,畢竟這并不是她來找他的目的。
馬兒行至山坡下,靜姝便勒住了缰繩,只讓馬兒慢慢地走着,她轉而問道:“予笙,你還認得麽?”
駱懿心中不禁愕然,呆了片刻,連連問道:“予笙?你認識予笙?你知曉他在何處?”
靜姝聽他語中半憂,倒是稍稍放下了心,心道:“或許他并非就是筠廷說的那般,這其中必是有什麽誤會罷。”
她正在思襯中,又聽到駱懿重複問着關于予笙的話語,急忙應了一聲“嗯”,問道:“他爹的傾予劍可在你這裏?”
駱懿心中一聲沉悶,道:“你既知曉他在何處,就叫他來找我拿罷,我已許久未見他了。”
靜姝停下馬來,轉頭誠然道:“也許他對你有些誤解。”
駱懿忽地近看她秀眸似星、鼻如玉蔥、唇若丹霞,心中突兀地砰跳了一下,攸忽瞥開了眼,跳下馬去。
靜姝已轉過頭去,輕按馬背,狐裘微轉,也跳落在地,掃了掃地上的雪,随意坐地,道:“與我說說你們的事罷。”
她的語中雖是帶着懇求,但叫駱懿看來倒像是一道不可違背的命令,前些時日與她一道喝酒夜談,如今倒也不顯得那麽生疏,只是不想她還是如在福堂那般随地而坐,将将給他一種熟悉感,雖是提及予笙這沉郁的話題,她的行事也不免讓他心中略微有些好笑,不過他還是先問道:“易姑娘來此只是為了予笙的事麽?”
靜姝擡眼眨巴了一下,随即将她與管家之事簡略說了一番,又道:“你們的管家倒是怪起我不将有人闖入之事告訴他了。”她低頭輕笑了一聲,“我來此自是為了予笙的事,莫不是如此,我為何要費這般心思?”
“我駱懿在此先替劉管家給易姑娘賠不是了。”駱懿作了一揖,頓了一頓,在靜姝的右側隔一步坐下,“易姑娘,我可否問一句,姑娘和予笙是何關系?現今各幫派明着暗着都要抓姑娘,姑娘為何還要費這般心思來替予笙讨問傾予劍的下落?”
“我與他自然是好友了,難道作為朋友還不夠為他做這番事麽?”靜姝微怨他的曲解,不待他再做解釋,接着道:“你便說說罷。”
“四年前,我并不知曉他爹與我師父……”駱懿想着予笙必是将事情告知了她,因而并不從頭說起,只是說到此處,他的眼中略微顯出奇怪之意來,稍作停頓,“與福堂主之間到底發生了何事,只是福堂主命我去殺他,我只能刺了他一劍,再将随行的幾人殺了。”
他的一個“并不知曉”便隐去了許多事,畢竟他不知靜姝确切來歷,其中緣由自是不能與她細說,若是予笙在此,如今的他倒是能夠與他說了全部。
靜姝聽得他的語中似有許多無奈,也不願再做過多細問,只心想:“便是将他換成了我,我又如何在朋友和師命之間作出最好的抉擇呢?便是那殺人之事,無論殺誰,心裏總會有愧罷?也不知他與福堂主又有何怨葛?”她想到這裏不禁發出一聲輕嘆,又暗思:“這駱公子也是不易。”
駱懿聽她輕嘆,問道:“易姑娘為何發嘆?”
靜姝仍是一聲嘆息,道——
“友去四載不怨唾,
自是築墓愧還恩。
而今奈何多舊葛,
只願傾予勿為曲。”
駱懿不禁一驚,原是以為經此許多事,便無人能夠知曉他的心思,如今眼前這個不過三面之緣的易姑娘竟能夠理解自己,心下半是感激,半是感動,只是一事他卻不明,因道:“易姑娘如何知曉那墳墓是我建的?”
靜姝自是此前與他一遇,看他倒是個恩怨分明之人,因而斷定他必不會棄自己死去的沈娘的屍體于不顧,道:“我不過是想着駱公子必不是那般無情無義之人罷了。”她原想直接稱作“你”,但總聽駱懿如此禮貌溫文,便也禮貌以“公子”稱呼他。
駱懿半垂下了頭,好半晌才道:“多謝易姑娘如此信任。”
靜姝苦笑道:“只可惜我也不知曉他在何處,不能替駱公子将這件事告知他了。”
駱懿轉頭看看靜姝,不經意間微微笑了一下,道:“無礙,易姑娘既是有這份心思,也是予笙的福分,若是易姑娘知曉他在何處,還望易姑娘定要告知于我。”
靜姝只點了點頭,發現自己并不能夠替筠廷做些什麽,忽地不知該說些什麽,不由得下颚微低,暗自神傷。
地面堆起一層薄雪,微風輕吹,飄忽低旋,靜谧而美好。
這般寧靜的夜色倒是駱懿稍稍松了一口氣,這許多天以來,他實在經歷了太多,似乎一下子從那個半大的少年長成了一個成熟的男人,可誰也不知曉他還是那個少年。
他就躲在這夜色之下,盡管這讓他頗感安逸,但這少許的時光對現在的他仿佛是一場奢侈的夢,他還是得回到駱行山莊去,只是他還未開口,靜姝卻先站起來與他辭行。
駱懿急忙起身,而靜姝已躍上馬背,他看着她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這銀白的夜色中,所有的感激只化作一陣低低地言語,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易姑娘,後會有期。”
話罷,他長呼了一口氣,轉身輕躍而回。
……
駱行山莊并沒有一片亂,大堂中央站着一個蒙着面具的男人,身型和駱賓相似,但他卻不是駱賓,他是駱賓的哥哥——駱行!
他才是這個山莊真正的主人!
唯一能夠看到的是他的兩只眼睛,只是那兩只眼睛陰冷得好似從地獄中走出來的鬼怪。
除了江湖中所傳聞的那些,沒有人知道他這幾年來還經歷了些什麽。
駱懿緩緩地走進去,低頭抱拳行禮道:“父親。”
“懿兒,可否找到了?”駱行的聲音同樣沙啞,只是沙啞的聲音卻稍稍露出幾許溫淳來。
如今的他也只有對自己的兒子這般溫和了,沒人知道他多想聽自己的兒子喊一聲“爹”,只可惜駱懿只是恭敬地喊他“父親”。
沒有人知曉他和懷孝為何會成為父子,也沒有人知曉其中到底藏着怎樣的心酸,江湖人都只知道曾經福堂堂主蒙福的徒弟懷孝是駱行山莊現今的少莊主,改名為:駱懿。
誰也不知曉駱行還活着,并且現在就在駱行山莊中。
駱懿緩緩擡起頭,緩緩地搖了搖頭,道:“沒有,我再去找一找。”
“不必找了,莫要管了。”駱行冰冷的眼神中忽地顯出絲絲愧疚來,“你也累了,回去休息罷。”
駱懿簡單地回答一聲“是”,卻沒有挪步,猶豫了一陣,又道:“我今日遇到紅娘子的徒弟,父親還找紅娘子麽?”
駱行心中一聲沉沉地悶響,思襯片刻方道:“找自然是要找的,不過也不急,後面再說罷,往後你要更加勤練武功才是。”
駱懿早就想問他若是想找紅娘子,為何此前她找上門來卻不讓她進來,只是猶豫一下,仍是沒有将他的疑惑問出口,終道:“是,那父親也早些休息。”話罷,他又行了一禮,看到駱行點了點頭後才退出廳堂去。
只剩下駱行一人在廳堂中嘆息着,他緩緩往右上座坐去,從懷中掏出那刻着“何駱”的玉佩,仿佛又想起自己和何湘兒那段只有笑聲的時光,想起風雪靜夜中的追逐,想起花間的比翼雙飛,他的冷眸中不禁露出一絲溫柔來,但轉瞬間他又恢複那凄凄冷眸,更甚風霜。
那個女人,那個曼妙如花的女人,她還未等到自己出來便死了,竟是為他報仇而死的。
他又開始怪罪起自己來,若是自己當初堅持要娶她,也不會是這般樣子了。
但他總算還有一個兒子,這總能給他帶來一點安慰。
懷孝是他和何湘兒的兒子。
江呈月便是這麽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