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內登時騷動起來。
游方術士中有能耐的到底只是少數,本打算混在人群中唱念做打一番混個賞錢,誰料竟當真有這等兇煞。
再望去一眼,那通向內院的門黑洞洞得如同什麽野獸咽喉,不少人已是兩股戰戰生了退意。
管家也狠狠吃了一驚。
錢老爺此時可死不得!他快步沖上前去,顫抖着手向口鼻處一摁。
“來人!快來幾位好漢送我家老爺回主院就醫!”
三人心知此時是極好的機會,鄭天河當即上前将錢老爺背起來,顧昭與裴青青持劍于兩側警戒。其他人見三個少年都有這樣的膽量,也走出幾個膽大的游俠一路跟随。
他們将錢老爺送至主院,大夫仔細檢查一番後說是傷了咽喉,恐怕這些天都下不得地,但性命應當是無礙的
管家這才松了口氣,他心中感念三人仗義,親自将他們送至下榻處,
此時天色已晚,修仙者自然能夜視如常,但錢府有這樣大的宅院,掌燈的仆從卻極少,就連石燈也未點亮幾盞,只管家手中的燈籠共月色有一些光亮。
一路行來,所見草木也俱是粗糙打理,甚至還有幾處牆角拔了花草種上時蔬,與紅牆綠瓦混在一處不倫不類。
管家在前領路,見他們四處張望,忙道:“好叫少俠知道,這府中不僅住着我們老爺,還有幾位女眷。請諸位這幾日就在本院中行走,不要再往深處去。”
他們正說着,就聽不遠處的池塘傳來動靜。
那管家本就吃了一吓,如今再聽見動靜更是草木皆兵,當下央求着顧昭三人陪同他前去看看。
四人走近一看,卻是個小姑娘挂在池邊撈魚。
管家一見着她臉色就黑了,低聲喝道:“你在此處做什麽?還不快回你院子去!”
那小姑娘一身衣服都浸得透濕,眼睛又黑又深,見了人也不說話,只聽見魚挂在池邊一陣噼啪掙動。
今日發生了這樣多的事,管家早就心力交瘁,當下失了耐心:“還站着做什麽?難道非要我禀報老爺拿了家法來請你麽?”
那女孩向他們望了望,抱着魚轉身跑了,裴青青這才注意到她竟是光着一雙腳。
如今不過才三月初,還是倒春寒的時候,哪怕是大人也要裹得緊緊得說句春捂秋凍。
裴青青正想開口,就聽管家嘆了口氣。
“也不怕說來叫少俠笑話,這是我們錢府的小小姐,只是生來就得了瘋病,每日颠三倒四說些胡話,人也越發出格,”他道,“咱是管也管不住,少俠若是這兩日遇上了,只管叫了下人來将她帶回去。”
說到此處,四人已到了西廂房。
前來揭榜的游俠方士們被管家分作三撥在主院內守夜,他們三人年紀小,因此暫時被安排在後頭。
顧昭與鄭天河睡在外間,他們各自收拾着東西,唯有裴青青心神不定地在房中徘徊。
她低聲喃喃道:“說是小小姐,穿的料子卻還不如管家身上的好,下人也這樣不盡心,怎麽會連雙鞋也忘了叫她穿。”
鄭天河知道她是想起自己家中那攤子破事了,當即安慰道:“你若是實在心中難安,咱們明日偷偷的去看看她就是。不過是個凡人的院子,直接翻進去也不費什麽功夫。”
裴青青也清楚自己此刻再急也無用,眼下妖邪暗中作祟,她若是為了這麽點善心半夜偷跑出去,怕是要連累同伴一道出事,只好忍着心焦回了裏屋。
顧昭對這些向來不大感興趣,只坐在門口埋着頭擦他的劍守夜。鄭天河看了幾眼自覺沒什麽事,倒頭便睡,沒一會兒就傳來陣陣呼嚕聲。
他抱着劍又等了片刻,月至中天,就聽懷中通訊玉符一陣輕響,打開一看果然是鐘妙的訊息。
照例寫的都是些不同兇獸的習性,顧昭掏出另一塊玉符将訊息仔細拓印,心中難以自制地開始焦慮鐘妙今日又遭遇什麽風險,掙紮片刻到底還是發了請安消息過去。
下一瞬,鐘妙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她難得在一處安靜地方,含笑問道:“怎麽這樣晚還醒着,我聽萬獸宗的師姐說你們下山做任務去了,可還順利?”
顧昭輕輕嗯了一聲:“今日輪到我守夜,是凡間界的事,還算順利。”
鐘妙在那邊細細問了幾句,誇道:“好,做得不錯,這樣就很好。”
顧昭道:“不過是從師父那學來一些雕蟲小技。”
鐘妙笑了一聲:“這是什麽話,你修行這樣刻苦,何必過分自謙。”
顧昭悶悶道:“我只是想着,若是能再多幫上師父一些就好了”
鐘妙誇道:“你已經比同輩弟子強上許多了!我像你這般大時也不過只是到處游蕩,為師能教出你這樣的弟子,心中實在是很歡喜。”
“能做師父的弟子,我也很歡喜。”
只是這歡喜與師父的歡喜天差地別,顧昭心道,若叫師父知道我夢中妄念,怕是要大失所望将我即刻逐出門去。
鐘妙在那頭又笑了起來,她剛想說些什麽卻被一陣悉悉索索打斷,似乎是旁邊來了什麽人。
“是在下叫鐘姐姐覺得無趣了麽?難得一道出游還要同他人通訊。”
是方直的聲音。
“胡說些什麽?”鐘妙笑罵,“我交代徒弟事呢,你邊兒去!”
方直喲了一聲:“鐘姐姐這徒弟教養得也忒細心了,他也十六了吧,多少算個大人,怎麽還黏牙糖似的撒不開手。”
鐘妙啧了一聲:“少來啊,你給我收收味,起開起開,我徒弟多好一正道苗子,別叫你帶壞成一副黑心腸。”
方直哼笑:“他還要我帶壞呢……”
鐘妙捂着玉符換了個位置,這才軟下聲叮囑道:“別聽方師叔胡扯,你離出師還早着呢,若有什麽弄不懂的只管來問我,這幾日行事小心些。”
顧昭從前一直很享受師父多到溢出的關照,他将此視為偏愛并沾沾自喜,但叫方直這麽不陰不陽地刺了幾句,心中卻頓時燒起一股邪火。
他閉了閉眼,勉強柔和下聲音道:“好,我都聽師父的,師父也多休息。”
通訊結束了。
顧昭站在黑暗的院中,心中的火焰越燒越旺。
他方才有許多話要問——譬如師父此時又在何處?譬如師父不是在中州處理兇獸麽,怎麽又和妖王呆在一處?譬如……譬如那些傳言究竟是不是真的?
但他什麽都不能說。
他什麽都不敢說,只能堵住耳朵捂住眼睛。
鐘妙喜歡他乖。
顧昭在院中久久站立,正當露水快要壓彎他的睫毛,忽聞主院傳來一陣極大的響動。
他向袋中一取,馭獸環果然震動非常,鄭天河與裴青青俱已抓了劍沖入院中。
三人追着紅光疾跑而去,遠遠就見主院一片燈火通明,屋檐上倒挂着個黑影。
那黑影看着如人一般高,渾身瘦削而無皮毛,就這麽匍匐着歪頭望來,面上閃着兩點鬼火似的綠光。
顧昭沖在最前一劍斬去,只聽乒乒一聲脆響,竟然叫那黑影橫爪接了個正着。
他所用的還是剛築基時得的劍,雖不是什麽神兵利器,但也絕非一般靈獸的爪牙能比。
他們這才注意到那黑影極長而極鋒利的前爪。
鄭天河緊跟而上一劍拍出,黑影迅速側身後蹿,擦着劍鋒跳上了另一處屋檐。
顧昭又追了一劍,那黑影卻像是聽見什麽聲音,硬受了這一劍轉頭就跑。
貓本就長于奔跑,何況這靈貓不知得了什麽秘法,已是冒着魔氣向兇獸滑落。一時沒能拿下,不到半息的功夫便消失在夜色中。
三人還想再追,卻聽主院中一片高呼救命,只好暫且折返。
天還未亮,游方術士便走了大半。
管家已在昨晚吓得魂掉,也不計較什麽內院不內院了,顧昭剛一提出要仔細勘察,他就忙不疊地點頭答應。
三人順着昨日的血跡仔細搜索,走到池塘處卻斷了線索,不僅血跡斷絕,拿出馭獸環也毫無反應。
但那靈貓絕不可能離開,它昨晚接連出手兩次,已是下了決心要致錢老爺于死地。
貓這種生物性格執拗,倘若認準一件事而未做成,絕沒有半路走開的道理,必然仍藏在某處伺機而動
三人一時想不出什麽頭緒,幹脆同裴青青一道去找昨晚見到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所在的院子極為偏僻,問了仆從都是閃爍其詞,他們費了番功夫才找到地方。
雖然一看就無仆從照料,院中卻不見荒草泥濘,打理得很好。
小姑娘似乎剛病了一場,面色蒼白得很,問話也只是搖頭,裴青青耐心哄了許久,這才小聲說自己想吃春餅。
顧昭已在院中轉了一圈回來,朝同伴微微搖頭。
一上午都一無所獲,三人難免有些洩氣,幹脆出府找春餅攤子買些吃食。
攤主一見有新客當即熱情招呼起來。
“諸位剛從錢府出來哇?我家春餅可出名了,一年就吃這麽一遭,”她自誇道,“從前還沒出事的時候,他家丫頭回回都是大包大包買,就只愛咱們這家,保準您吃了好。”
顧昭眼神一動。
“出事,出什麽事?”
作者有話說:
多年後鐘妙回頭一望。
越乖的孩子叛逆起來越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