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
見江念并不應聲, 只是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葉昭言眸光微暗, 隐在袖口中的手無聲地攥緊。
他垂下眼,随即從袖口中拿出了凝靈珠。
凝靈珠在葉昭言的掌心散發出柔和的微光,他的視線透過眼前朦胧的光暈,望向不遠處與他沉默對峙着的江念。
他低聲問:“師姐此番來仙昙秘境,便是為了此物?”
“整個修仙界只有我和師姐知曉凝靈珠真正的用途。”
“師姐曾告訴我,若是靈劍被損毀,劍靈殘缺,唯有使用凝靈珠方能修補。”
不等江念回答,葉昭言頓了一下,随即自言自語道:“師姐已經找到倚神劍了嗎?”
江念微微皺眉,淡聲問:“你到底想說什麽?”
葉昭言緊緊地盯着她,強作鎮靜的聲音中含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只是想要一個答案而已。”
縱使她會踏雲浮影,縱使她的一招一式之間都藏着熟悉的影子,縱使她在那個即将崩塌的幻境中失言喊了他一聲師弟……
但若是她不親口承認, 兩人之間再怎樣的相似,都不過如夢幻泡影般, 是他一廂情願的臆想而已。
葉昭言的語氣顯得有些艱難,他垂下眼,一字一句地輕聲問:“……江月蘅,是你嗎?”
江念咬了咬牙, 心中有些無奈地想:眼前這人分明早就把她看穿了, 即使她不承認,他也會自顧自地認定。
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什麽這麽執着于她的一個答案。
但也不怪她, 怪就怪《神魔》的屏蔽機制,那句“NPC師弟”幾乎實錘了啊……
江念擡眼望向他, 整理了一下複雜的心情,嘆口氣道:“是我。”
令她意外的是,得到回複,葉昭言卻沒再過多糾纏。
反而是揮了揮衣袖,其掌心中的那一顆凝靈珠瞬間就朝着江念的方向飛了過來。
這麽好說話?
江念一愣,随即淩空一躍,擡手接過那顆凝靈珠。
她望向空中的葉昭言,眼神不解。
“這是何意?”
葉昭言面色平靜:“師姐想要的東西,我不會搶。”
江念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她輕哼一聲道:“我想要的東西,你以為能搶的過?”
葉昭言:“……”
江念從善如流地收好了凝靈珠,
她想了想,開口問:“這秘境地圖……我是說這幻境名錄,後來應該是落到秦懷那條老狗的手裏了吧?”
見葉昭言默不作聲,她繼續猜測:“這次他派你來取凝靈珠?”
葉昭言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有些猶豫道:“……其實,秦懷若不派我來,我也會先他一步取走凝靈珠。”
江念面色微訝:“為什麽?”
為什麽……
葉昭言低頭輕笑一聲。
因為他們本就想要逆天而為,複活她。
只是現在……
葉昭言并不答話,而是定定地看向江念,反問她:“師姐不會再回來了,是嗎?”
望着眼前面色沒有絲毫波瀾的少女,他垂下眼眸,原本被失而複得的狂喜沖昏了的頭腦,逐漸清醒了過來。
胸口處那顆狂跳不已的熾熱心髒,也一點一點地冷了下來。
不管她是用何種手段死而複生,才得以重新站在了他的面前。
此時此刻,葉昭言無比清楚地知道,那個曾經會微笑着看他的師姐,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的身側站着新的夥伴,他們簇擁着她,而她沐浴在嶄新的愛意裏,甚至本就沒打算與他相認。
本以為生與死之間的隔閡已經足夠遙遠。
但當他朝思暮想的那個人真真切切地重新站在了他的面前,僅是眼神平靜地與他對視,葉昭言的心頭就湧上了一絲難以言說的悲戚。
原來有時候,連半步之遙,都這樣遠啊……
聽到葉昭言的話,江念想了想,正欲回答。
可當她看向他,見他垂着頭,眼眶通紅,像一只淋了暴雨渾身濕透的小狗,即将說出口的話在唇邊停住。
“……師弟,那我走了?”
江念沉默了一會兒,試探性地問。
葉昭言悶悶地“嗯”了一聲。
他擡眼看向江念,眸光黯然:“若師姐不想被這些……陳年舊事打擾,我不會将師姐之事告訴任何人。”
葉昭言停頓了一下,接着道:“包括謝師兄。”
聞言,江念有些訝異地挑起眉。
她回頭,抿唇微笑道:“多謝你,師弟。”
“不過……”
江念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終于将萦繞心中多年的疑問脫口而出:
“有時候我真的很好奇,對于我,師弟心中究竟是怎樣想的呢?”
話落,江念沒有等他的回答,便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葉昭言靜靜站在原地,他手指微微蜷縮,凝視着她的背影,有些出神。
衆人都道神夢山掌門秦懷的關門弟子葉昭言,平日裏最讨厭的便是他的師姐江月蘅。
但其實不是這樣的。
葉昭言早些年在浮雲島受盡冷眼,對待人情世故嗤之以鼻,總覺得到頭來不過虛僞二字,于是他便以戳穿他人那些深藏的心思為樂。
到神夢山最初的那兩年,他性子惡劣,言語如刀,傷人而不自知。
這樣的脾性,門中弟子避之不及,唯有師姐江月蘅始終笑眼彎彎地望着他,從不生氣。
……呵,平白無故,怎麽可能會有人待他十分好?
葉昭言下定決心,總有一天,他定會親自揭開江月蘅那張僞善的假面。
某日上午,葉昭言剛就修煉之事同師姐江月蘅單方面挑釁了一通,結果被她一句笑眯眯的“好呀,那阿言就這樣練,我看着”給打了回來。
他整個早上都憋着一股氣,坐立難安。
但葉昭言最終又不得不承認江月蘅的修煉方法是對的。
他不願低頭,卻在她走後,又偷偷跑到了後山,準備暗中修煉彌補。
葉昭言孤身一人去了後山,卻在半途中聽到了不遠處傳來的談話聲。
是師姐和謝師兄?
他面色一緊,心道絕對不能被江月蘅那個女人發現自己偷偷修煉之事,随即有些緊張地隐在了樹後。
“師兄,你是不知道,葉昭言那小子,真是要氣死我了!”
隐隐帶着怒氣的女聲從林間傳來。
随之,一道淩厲的劍氣蕩開,山林間有什麽轟然倒塌。
溫潤的男聲含着淡淡笑意:“師妹,這已經是你這個月劈碎的第三塊修煉石了。”
那女聲語氣有些無奈道:“那怎麽辦?我總不能和葉昭言那小子對劈吧!”
她沉默了一會兒,語氣憤憤:“我看他就是要自己吃大虧才肯聽!今日我盯着他用那個錯誤的修煉方法修煉了一早,最後他臉色都不對了還硬要撐着!”
“估計等我一走,現在又不知道正躲在哪裏偷偷修煉呢……”
被完全說中的葉昭言:“……”
他靜靜聽着不遠處江月蘅對自己毫無保留的種種吐槽,原本震驚的神情逐漸轉變為有些詭異的狂熱。
他垂下眼,微微勾起唇角。
他的師姐,果然是個兩面派啊。
看,這不就被他抓住了。
只是令葉昭言有些驚訝的是,這個女人雖然羅列出了他的種種不是并将他狠狠罵了一通,最後的主題總會無一例外地回歸到“我要督促他好好修煉”,“真是恨鐵不成鋼”這樣的主題上來。
但他已經不太在意這些話本身,令他在意的,是師姐江月蘅無意間流露出的另一面。
不再是那個永遠面色淡然,處事不驚,在衆人面前做着表率的師姐。
而是會哭會笑,會撒嬌會抱怨,正如她那個年紀的少女一般活潑靈動的,充滿生氣的江月蘅。
當葉昭言開始格外留意這一點,他所能觀察到的也就更多。
比如前日江月蘅牽着師妹周希芸的手下山采買去了,最後微紅着臉雙眸放光地帶回了滿箱漂亮的衣服首飾。
比如昨日江月蘅同門內弟子下棋聊天,衆人圍在桌前談笑風生,而她是笑得最開心的那個。
再比如某一日的新年,華燈初上,衆人皆擡頭望向漫天煙火,唯獨江月蘅眼神期待地看向身側的謝星沉:
“師兄,新的一年你許了什麽願?”
……
不知道是不是注視一個人久了就成了習慣。
慢慢地,葉昭言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的眼裏再也看不見其他人了。
他甚至不願意再叫師姐,有時候看着人群中她的笑顏,他亦會微微揚起唇角,暗中念一聲:“江月蘅。”
可為什麽,她唯獨不願對他展露出另一面呢?
那個真實的江月蘅,在面對他時,根本不會出現。
葉昭言感到難言的失落。
江月蘅甚至不會對她生氣。
對,生氣。
他說話夾槍帶棒,卻連她一個憤怒的眼神都分不到。
久而久之,愈演愈烈,門派衆人皆覺得他待人反複無常,紛紛回避,不與深交。
面前是始終微笑着看向他的師姐,葉昭言的心頭卻湧上了深深的無力感。
他很想告訴她在他面前不必如此,但他性格別扭,話到了嘴邊便要傷人。
直到江月蘅身死的那一天,他在慌亂之中奔向枯水地牢。
這時,葉昭言才意識到,他心中一直以來那份複雜的感情究竟是什麽。
在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心緒中,那最為鮮明的一根紅線,原來是愛。
是他對江月蘅,扭曲難言的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