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時,破廟之中。
鬼老太拎着幾日前落下的包裹,将裏面的大餅和衣裳統統倒在地上,左右翻弄了半天,就是尋不着那方子,不禁怒火中燒。
還能憑空飛了不成?
若是撿破爛兒的,總不至于放着好好的衣裳和餅子不撿,非要撿走那麽個不起眼兒的藥方子吧?
當了一輩子神醫,卻醫不好自家小狐貍,鬼老太滿心懊惱,卻又無能為力。殊不知,人獸殊途,任你妙手回春也不敵人家獸醫一紙藥方啊。
她是腆着老臉去求了齊河上游的古大夫。
平日裏,她沒少說古大夫的壞話,例如:
“醫活個老鼠有什麽用?放出來啃人家米袋子?”
“前天醫活個母豬,翌日就被殺了吃肉。還當自己好本事呢!”
“就他那兩下子,簡直天大的笑話,芝麻大的小病,他都醫不好!還嚷嚷自己是獸醫,獸醫叫醫?那是沒事兒閑的,反正醫死了也不用賠錢。”
想想這次為了自家小白狐的眼疾,主動上門求教,态度不勝謙卑,受了一肚子氣,好不容易讨了張藥方,結果方子還在路上不小心弄丢了,鬼老太心中萬般氣惱。
回想兩日前。
“古大夫,同為醫者,皆以救死扶傷為己任,你不可見死不救。”鬼老太這一番話,雖是透着哀求,可語氣卻十分強硬。
古大夫呵呵一笑,斜睨着細長的眼,冷言挖苦道:“您不是說,芝麻大的小病我都醫不好嗎?老朽沒那個金剛鑽兒,可不敢攬那個瓷器活兒。”
鬼老太恨得牙癢癢,可想想自家小狐貍遭的那份罪,立時心下不忍,耐着性子勸解道:“您從哪聽得閑言閑語?我是說,芝麻大的小病就不該叨擾您。您……是神醫!”鬼老太說了這一番話,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頭,臉憋得通紅,胸口堵着一口氣。再說不出話來。
“不,您鬼老太才是神醫下凡,華佗轉世,非親非故的去您那求醫,還得上山殺它幾百頭狼,一不小心就被狼吃了,您才是真真兒的醫者仁心!”
“你!”鬼老太有些受不住了,卻見那古大夫揚揚頭:“老朽話糙理不糙,您聽不慣盡管走,沒人兒攔着!”
鬼老太一時郁卒。看來這古老頭兒吃定了她愛狐如命,打算借此挺直了腰板兒好好挫挫她的銳氣,折損她一番呢。
可即便猜到了,又能如何?
鬼老太在古大夫那受了大半天的氣,不想最後他扔下一句:“若不是看在竹翁的面子上。半個方子都不會給你開!”轉而瞪了鬼老太一眼,吩咐道:“研墨啊!”
這輩子,上輩子,上上輩子,鬼老太都沒有如此唯唯諾諾過,可為了那頗有靈性的小狐貍,她如何都要吃了這次癟。
認栽!
從古大夫處出來。鬼老太一口氣差點兒沒上來,險些跌到齊河,順流而下飄回家去了。
可瞧瞧手裏的方子,心中豁然開朗,受點兒氣就受點兒氣罷,若能醫好那小狐貍。如何都值了!
等醫好小白狐的眼疾,定要讓它睜眼就瞧見自己,日後走到哪裏都帶着。
鬼老太嘿嘿一笑,将藥方規規整整放到包裹裏,一路朝下游走去。
回過神來。鬼老太依然有些接受不能,藥方丢了!那些氣,豈不是白受了!
她站在破廟門口,遙遙望着齊河上游,心下一片凄涼,萬般糾結,難不成要再跑一趟?讓那死老頭兒再奚落一番?這張老臉可真是丢到姥姥家了。
鬼老太不禁幽然喟嘆:“你這個磨人的狐貍崽子,可要好好感激感激我!”
若說第一次從古大夫屋裏出來,鬼老太是險些跌到河裏,那第二次出來,可當真是想要主動跳到河裏,順流漂回家去,順道借着河水消消火氣。
而此時,竹翁挑挑選選,按着方子選好了藥材,方擡起頭來:“走吧,老太婆的小院兒在林子後頭。”
花梓很有些迫不及待,卻不忘叮囑狼女:“一會兒看到狐貍,不能咬死,不能吃!”狼女點點頭,順道抹了把口水。
此時天色已晚,夜雨初霁,河水靜靜流淌,映着漫天星子,籠起一層朦胧月色。放眼望去,若水含煙,星河璀璨,一路的芳草萋萋懸着水珠點點,樹影婆娑,花影幽幽,鋪了一路的清香淺淡,笑語盈盈。
“還沒見過白色的狐貍呢。”花梓笑眯眯瞧了眼沐冷塵。
他撓撓頭:“雪域山上倒是見過一只,本想抓回家養着,卻讓它溜了。之後,再沒見過那狐貍。”
狼女表情木然,咽了咽口水:“那只,被我吃了!”
沐冷塵和花梓齊齊望向狼女,瞠目結舌。
半晌,花梓慢走幾步,握住狼女的手,目光殷切,低聲囑咐道:“若實在饞的慌,就咬着沐大哥的胳膊,捱一會兒就過去了。”
狼女瞅了眼沐冷塵,點點頭。
沐冷塵走在前頭,并未聽到這話。
狼女又咽了咽口水,悄悄問道:“沐大哥,和狐貍,誰好吃?”
花梓微微一笑,極是慈愛地拍拍狼女的頭,一語未發。
梧桐參天,月華傾瀉。一地樹影斑駁,籠着農家小院。
庭院一側圍着一圈兒栅欄,養了些雞鴨鵝,另一邊也是一圈栅欄,種着時令果蔬。
花梓不禁暗嘆,這婆婆定是溫柔賢淑,勤儉持家,十分懂得生活。這院落,像極了她蘭村的家,不禁想起婆婆,難免又是一陣傷心難過。
狼女瞧了眼雞鴨鵝,又望了望沐冷塵的臂膀,終于咽了咽口水,垂下了頭。
竹翁輕聲推開門,見屋裏蠟燭幾乎燃盡,便駕輕就熟地走到圓角櫃旁翻找了一會兒,取出一根蠟燭。
花梓略一側眸,就瞧見一旁的床榻上趴着只小狐貍,緊閉着雙眸,眼角還留着血漬,一身雪白的毛,在燭光下泛着冷光,它靜靜地趴着,偶爾啾啾兩聲,卻不甚清楚。乍一看,有些詭異。仿佛重病之人的輕輕呻吟,瞧着十分可憐。
竹翁已去廚房燒了水,準備煎藥。
狼女垂着頭,盯住自己的腳尖,心中頗有些難過。望着屋裏,有只狐貍,望着窗外,一群雞鴨鵝。如此,只好盯着鞋尖兒,畢竟,布鞋這種東西,是絕對不會可口的。
花梓走近床榻,輕手輕腳摸了摸小白狐。
它晃了晃頭,好似害怕一般,瑟縮着身子,微微顫抖。
“小心,狐貍咬人。”沐冷塵本能伸手攔下花梓,卻忽然覺得臂膀一陣疼痛,猝不及防,不禁大聲呼痛:“啊——”
他轉過頭,卻見狼女正叼着自己的胳膊,目光隐隐透着幾絲歉意。
花梓連忙上前,輕輕拍拍狼女的頭:“聽話,松口,松口。”
竹翁聽到響動,端着藥碗從廚房一路快步走到前屋,見沐冷塵衣袖透着血漬,不禁笑道:“這狐貍急了也是會咬人的。”
完全誤會了!
沐冷塵尴尬一笑,花梓急忙尋了紗布,将傷口小心包紮,終了系個好看的蝴蝶結。
又随手撕了條紗布,将狼女嘴邊血漬擦幹淨,轉而問道:“老伯,何時放血?”
“姑娘可想好了?”竹翁仔細從懷裏掏出把小短刀,并着藥碗,一同持在手中。
“嗯,江湖兒女,死亦無所懼,放點兒血而已,害怕的是孬種!”花梓挽起袖子,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樣,大義凜然。
藥方寫明,要以人血做藥引,且必須是女子之血,陰柔溫和。她一是不忍狼女挨這一刀,再者,肉在眼前不讓吃也就罷了,讓一頭狼放血,給一只狐貍喝,是不是有些強狼所難了?
所以打定主意,這事兒還得自己來!
竹翁倒真是一點兒不含糊,拿着小短刀,對準花梓的胳膊,狠狠劃了一下子。鮮紅的血就順着胳膊,一滴一滴落到碗裏。
“這刀,可消過毒了?”花梓目光閃爍,直勾勾盯着那傷口,偶爾擡眼瞧瞧竹翁。
“放心,消過毒了。”竹翁頗為悠閑地坐在一旁,用紗布拭去刀上血漬。
“割到筋了沒有?筋是不是露出來了?”花梓胳膊微微顫抖,聲音也跟着抖了。
“沒有,若割到筋,這手臂就廢了。”
竹翁話音剛落,花梓便慌了,眼角挂着淚珠:“八成兒真是割到筋了,胳膊不能動了,又麻又木的。”
不等竹翁開口,花梓又急急問道:“這血若一直流下去,止不住了可如何是好?”說話間,身子抖得更厲害了,嘴唇也隐隐發白。
“莫怕,過會兒我給你包紮止血。”竹翁笑眯眯望着花梓,溫言勸慰。
“誰怕了?只是有些擔心罷了。”花梓哆哆嗦嗦瞧了眼竹翁似笑非笑的模樣,又立時轉過頭來盯着手臂上的傷口。
片刻功夫,花梓面色發青,由青轉白,嘴唇都哆嗦了:“老伯,老伯,我這血都快流幹了,還不夠嗎?”她瞧了眼沐冷塵,聲音帶着哭腔,仿佛臨終遺言似的:“我若死在這,姐姐都還不知道呢。”
話一說完,她流下兩行清淚,繼而雙眼一黑,就吓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