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來,裙擺開出無數朵泥花兒,花梓見沐冷塵正立于門前,側身望向自己,半個身子浸在雨裏。
見她如此形狀,沐冷塵疾步上前,拉着她的手問道:“你怎麽哭了?”
花梓立時抽回手,尴尬地抹了把淚水,勉強笑道:“哪裏是哭了?明明是雨水。”
沐冷塵不再說話,默立許久,直到花梓朝他尴尬一笑,擦身而過,他才倏然開口道:“曾經的誤會,我想解釋,你卻不記得了。”
花梓沒有心思聽他往事重提,就好比一個窮人,餓着肚子時只想着今日我能否吃上一頓飽飯,卻斷不會去想,上個月是否吃過飽飯。
“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你就不要挂在心上了。”花梓話語裏依然秉持着該有的禮貌,謙謙有禮卻又透着明顯的疏離之意。
她心中有愧,認為自己實屬小人,這行為仿佛擺明了:我曾誤會了你,可我原諒你了!
似乎哪裏不對,可此時只能如此,若不想承擔責任,便要無賴到底。
酒家提供了簡陋住處,一行六人望望四周,荒無人煙,實難另尋住處,故而便住下了。
凝馨與花梓同寝,其餘四人只好擠在一間屋子。
出門在外,能有個歇腳之處已屬不易,要什麽豪華客棧啊?
只是苦了蕭葉醉。
跟他同屋那三人目光犀利如劍似芒,來來往往幾個回合,他夾在當中,仿似淩遲一般,十分難受。
白玉曦仇視沐冷塵,與南宮雲笙也屬敵對。
沐冷塵厭惡白玉曦毋須贅言。
南宮雲笙為了凝馨不願與白玉曦為敵卻必須時時防備。
沐冷塵本倚仗南宮雲笙,而心底卻不願與之為伍。
這種種恩怨糾葛,着實讓人頭疼。
蕭葉醉一度想要跑去店家的房間與其同寝,卻想到他初入酒家之時。店家望着他的臉垂涎三尺的模樣,此刻想來依舊心有餘悸,不禁暗暗感嘆,長得太俊實非幸事。不僅要防着姑娘,還要防着漢子。
世事艱辛,江湖險惡啊。
隔着一座山,有一家農戶。
依山傍水,幾畝薄田,種着水稻和青菜,一口古井,經雨水沖刷得幹幹淨淨,泛着青色冷光。
雪球不安分地吱吱亂叫,掙脫着爬到窗棱望向不遠處的山。勢欲跳到窗外,可又有所忌憚地瞧了瞧狼女,未敢動作。
作為一只狐貍,它如何都不敢在狼前造次。
杜卓蹲在竈旁拾掇柴火,衣服拖到地上也渾然不覺。蓬頭垢面,十分狼狽。
狼女倚在門旁賞雨,情致所歸即興而作:“門外雨水多,天冷風也涼,小白菜真綠,一下雨更綠。”
體格幹瘦的老妪坐在小馬紮上穿針引線,不由誇贊道:“姑娘還會作詩呢?真是好學問。”
杜卓悶頭咳了幾聲。狼女一壁朝着老妪笑笑,一壁轉過頭來怒視杜卓。
他立即噤聲,繼續悄無聲息拾掇柴火。
想到最近的苦難日子,他覺得,還是不要反抗的好。
自山間迷路,狼女揚言。定會帶他走出大山。
起初,他信以為真,依常理推斷,狼女總是有股子獸性,大多野獸在山間行走是極少迷路的。故而。他想,狼女總會帶他出山。
可事實是,繞來繞去,她總是循着先前的路繞個不停。
杜卓看出了端倪及時阻止她繼續走下去,她卻不聽勸解,帶着他依然無休無止的繞圈子,并嚷嚷着,明明沒有走過的路,怎麽偏偏說走過了呢。
她體力極好,而杜卓則不然,幾圈下來大腿打顫,小腿抽筋,汗流浃背,紮好的發髻被樹枝刮得七零八落。
“慢着!”杜卓實在體力不支,扶着樹幹召喚她過來:“醜丫頭,咱們一路做好标記,若發現同樣的标記,表示咱們在走同一條路。若是這樣,以後你便要聽我的,如何?”
“那若是沒有發現标記呢?”狼女揚起頭顱,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
“若是沒有發現,那我便任你差遣,無怨無悔!”杜卓想,如此走下去,定然體力透支英年早逝,英年早逝并不可怕,可傳出去,這死法着實有些丢人。
何況狼女一直在繞圈子,繞的這麽明顯,這麽毫無懸念。就是再大的賭,他都敢壓。
“懶人,總給自己找借口,标記就标記。”狼女從地上拾起一塊棱角分明的尖銳石頭,每遇一棵樹,便在樹上刻個劃痕。
眼看就要繞完一圈了,雪球忽然不知從哪跑來了,咬着狼女的褲腿便朝另一個方向拉扯。
雪球識路能力一向絕佳,故而狼女與杜卓便随着雪球拉扯的方向走去,不多時就走出了山,一時心情大悅。
“說話可算數?”狼女威脅似的問杜卓。
“啊?”杜卓隐隐感到不安,故作不知。
“若沒有發現刻痕,你便任我差遣,無怨無悔,你說的。”狼女指着他的鼻尖,隐隐有獸性大發的苗頭。
杜卓十分委屈,若按着狼女的路,定會發現刻痕,雪球跑出來引路才走出了山,狼女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可轉念一想,她真不懂如何,假不懂又如何,她想差遣他需要理由嗎?只稍加威脅就足以讓他就範。
于是,他心中暗暗感嘆,人生,總要經歷幾場劫難,方能福祿成雙,羽化成仙,如今遇到狼女,定是為日後的福祉修善積德呢。
如此想來,心中舒坦許多。
自此,本想将狼女訓為寵物的杜卓只能絕對臣服于狼女,偶爾忘記自己是個人類。
杜卓蹲在那裏鼓搗老半天,終于生好了火,一室溫暖。他舒了口氣,站在窗前看窗外綿綿細雨,十分惬意。
姿勢很優雅,只是這形狀有些不堪,滿面灰土,頹然破敗的模樣将悠然雅致破壞殆盡。
然後,就是這種違和感竟讓狼女心裏泛着喜悅,覺着杜卓與自己越來越像,越來越具野性,返璞歸真,一股渾然天成的純漢子氣息撲面而來。
“你最近十分英俊!”狼女一副土匪山寨寨主的模樣,昂着頭顱上下打量着杜卓,目光具有十足的掠奪性,毫不避諱。
杜卓心裏窩火,一世風流的他如今落得狼狽不堪,與英俊二字沾不上半點關系,她還出言嘲諷,真是虎落平陽被狼欺。
早知如此,即便抗命,也要拒絕跟着狼女出門,真是腦子一熱,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再說她看自己時候那眼神,嫣紅樓每每招來新姑娘,杜媽媽便是用這樣的眼神上下打量,不住審度,敢情自己成了風塵男子?
這日子簡直苦不堪言,忽然十分想念玉花梓,那個可以讓狼女收斂一切獸性的“奇”女子!
是夜,居處簡陋狹小,杜卓需與狼女同榻而眠。
曾有宮人深入民間探查民情,回宮與王上言禀,曰高手在民間也。杜卓則不以為然,瞧一眼狼女,心下篤然,高手實則在林間也。
他曾聽聞,雲夢澤有一前輩老者,通曉音律。年輕之時容顏傾城,憑着一方古琴攝人心魂,清冽之音不僅可以讓人頭腦清明,更能讓人心虛紊亂,氣血逆流,奪人性命。
如今看來,狼女的鼾聲若修煉一兩年,殺傷力絕不遜色,這出自本能的威力是具有無限大的潛能。
故而,杜卓悄然起身,立于門口深呼吸,凝神靜氣,為自己身體健康做出最後一點努力。
晚風攜着細雨釋放着早春的清涼,遠處是一片茫茫然的漆黑,幽然慘淡。
忽而,前方響起尖細的嗓音,幾不可聞,卻又近在咫尺:“杜公子可好啊?”
杜卓一驚,側眸望向門外幽暗處,黑衣人立于樹下,背倚着樹幹撥弄手指:“将軍吩咐,悅靈之事,無論如何不需杜公子插手,你做好自己的事就好,要曉得分寸,呵呵呵呵……”
這笑聲浸在陰冷的夜雨裏,仿佛指甲刮在玉石之上,讓人渾身發麻,頓覺一陣涼意由腳跟一直爬上頭頂。
杜卓厭惡與宮人往來,主要原因出于對其說話方式的厭惡,進門是狼女催人淚下的鼾聲,出門是這宮人陰陽怪氣的笑聲。
人生進退兩難時,不如自挂東南枝!
“替我回禀你家将軍,我自有分寸,也希望他能注意分寸!”杜卓揚揚手,巴不得這怪聲怪調不男不女的家夥早點離開。
“你!”那黑衣宮人惱其不敬,然想到不可多事,他只是傳遞口信的,遂冷哼一聲,震袖而去,眨眼間便消失于茫茫黑夜裏。
杜卓深深嘆口氣,他想,自己似乎有些方寸大亂了,分寸?他可不記得他的人生裏有分寸二字,于是,冷冷一笑。
夜風拂過,冰涼的雨水撫上面頰,讓他不自覺打了個冷顫。
與此同時,脖頸忽覺一抹冰冷,寒徹骨髓,狼女的彎刀直抵喉嚨,她冷聲問道:“你是什麽人?”
杜卓方才明白,狼的警覺不會因鼾聲震天而減少一絲一毫。
“你說我是什麽人,我便是什麽人。”杜卓面上坦然,心中卻忐忑,狼女這野性難馴的王霸之氣忽然爆發,将自己一刀斃命,也不是沒有可能,而是大有可能,故而攢起的手心裏已層層滲出冷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