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驚又怕地看着她,看着她的眼淚,終于有氣無力地開口:“小若,我多怕你認出我……”
“所以,你才要裝成現在這個樣子?”她抹了一把眼淚,手指不自覺地握在一起,“你知不知道,為了你的‘死’,我有多傷心?”
他卻一句話都不說,眼底藏着她看不出的憂傷和無奈。
可是那個時候,她只想着,他便是再難過再悲傷,都抵不過她的,永遠也抵不過她的。
“你明明還活着,為什麽不來找我?”她終于問出了口,“即便不能帶我走,便是死在一起也是好的。”
他困難地移開了目光,輕聲說:“那時我被打得渾身是傷,肩上還中了一槍,自己以為會必死無疑的,又被人扔進了江裏,哪裏想到會被一艘勞工船上的人救了起來,然後我就到了美國……”他突然沖動起來,眼神哀傷地看着她,“小若,我絕對不曾想過要将你丢下。”
“既然這樣,為什麽要裝作不認識我?為什麽現在又……又跟顧煙煙在一起……”她伸手抓住他的衣領,眼淚含着淚,卻忍着,眼睛睜得大大地看着他,只為了他能夠給她一個解釋,可是他卻只是痛苦地別過了臉去。
她頹然放手,怔怔地坐在了桌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于開口:“我知道了……你若是想繼續這樣,我答應你,絕對不會說出你的真正身份。”
他卻還是沒有說話,臉色無比難看。
“我真是蠢到家了。”她卻突然又苦笑起來,“從一開始,我就覺得你像元哲,可是我總是以為元哲哥已經死了,而你,不過是長得跟他恰巧相似而已,現在想來,根本就是你故意裝出的那模樣罷了,可笑我居然沒有想到深究……居然要靠玉哥兒提醒才想到試探你,結果這一試,沒想到這這麽輕松地認出了你。我真蠢,我真蠢……”
她一連說了好幾個“蠢”字,臉上的表情又是嘲弄又是厭倦,眼神更是疲憊到了極點。
他卻只是那樣默默地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不曾說一句話。
她心下又是灰心又是失望,可是他卻還是沒有給她任何可能的解釋。
“我想……我知道了……”她站起身,朝後退了兩步,随即又說,“煙煙是個好姑娘,你……好好待她吧……”
為何他不說話?為什麽不肯說一句解釋給她聽?她又想哭了,可是突然卻在此時想到她那日同杜岳汶談話時,她心裏只想着,只要他能平安,只要他還活着,那麽她的愛是微不足道的,随時都可以舍棄。
現在他果然還活着,而且平安無事,那麽,到了她實踐誓言的時候嗎?
到了她要放棄對他的“喜歡”的時候了嗎?
她伸手去撫自己的眼角,擦去最後一滴眼淚,随即微微揚了下唇,讓自己露出一個微笑,只說:“元哲哥……”
他的身子動了一下,可是她随即又接着說:“就當我這是最後一次這樣叫你了吧,其實看到你還活着,我不知道有多歡喜……我真的很高興,你還活着……”
她說着,匆匆低了頭便要離開,可是手臂卻被他抓住了,詫異地回頭,她看到他眼中的潮意,聽到他對她說:“小若,我有苦衷,你相信我……”
“我從來沒有怪你,”她低下頭去,不然的話,會害怕自己又要哭了,“元哲哥,你活着就好,比什麽都好。”
用力掰開他緊握着她手腕的手,她終于離開。
直到走到大太陽下面,她恍惚擡頭,仿佛才發現原來剛才那一切都不是夢。
元哲還活着,可是他不要認她了。
他讓自己變成她所不認識的那個陌生人。
他不再是那個總是含笑喊她“小若”的元哲了。
他甚至……已經不再愛她,因為他即将會成為別人的丈夫。
完全跟她沒有任何關系,他真的脫離了與她所有有關的一切……
明明頭頂上就是熱熱的大太陽,可是她的心,涼得仿佛瞬間被流放到了西伯利亞——
後來她過了幾天精神恍惚的日子,整天不死不活地待在古艾園裏,做什麽事情都提不起精神來。保羅來看她,以為她生病了,緊張得恨不得立即召葛醫生來看她。她忙攔住了他,只說自己最近有點累,想來休息兩天也就好了,保羅這才頗不放心地點了頭。
既是靜養,當然一概外客都不見,只是顧煙煙上門,她總不好再拒絕了吧。
于是便見了顧煙煙,許是因為好事将近的關系,這丫頭從頭到腳到散發着甜蜜的味道,一見面便道謝,說很喜歡她送來的那張琴。
她笑了一笑,“你喜歡就好。”
“韓姐姐,我聽說你最近不舒服,怎麽了?”顧煙煙看看她,有點擔憂。
“我沒事,你不要操心那麽多,還是忙你的親事吧。”她又笑了一笑。
一說到自己的親事,顧煙煙幾乎整上人從頭紅到腳,想到自始至終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倒比姐姐或者是母親知道的還要多,一時不自覺地依賴地看着她,“韓姐姐,其實我很開心。”
“我知道,其實自從第一次,他撿起你摔碎的琴,那時候你便已經喜歡上了他不是嗎?”她淡淡開口,心上的疤又微微地撕裂開來,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卻仍然可以平靜無波,而且臉上始終帶着那抹淺笑。
顧煙煙頓時紅了臉。
她握着顧煙煙的手,将自己一生中自認為最重要的人交到她的手中,“阿昭是個好人,你要好好照顧他,不要讓他再受那麽多苦……”
“韓姐姐?”顧煙煙不解地看着她。
她瞬間回神,尴尬地一笑,“我在胡說什麽?總之,你嫁人就開開心心地嫁,嫁了之後,就好好過日子。”
她知道的,元哲一直最渴望的便是擁有一個家,如今……雖然換了人,可是他的願望,總歸是可以實現的了。
于是她便一笑,雖然略帶慘然,可是只有她知道那種微微的痛劃過心間的感覺。
顧煙煙點頭,“我知道了。”
她看着眼前這女孩子,有點羨慕,可是又覺得,交到她的手中,卻似乎是最好的。
“對了,韓姐姐,我大哥最近好像好一點了。”顧煙煙也不知道是怎麽想的,居然又扯到了顧容錦的身上來。
一說顧容錦,她便想到那日在黃埔江邊他落寂的眼神,于是便問:“真的嗎?”
“嗯,”顧煙煙點頭,突然笑了,“其實這次我能和許大哥在一起,多虧了韓姐姐你在我大哥面前說的那些話,我當時都沒想到我大哥居然會答應。”
她一哂,“顧少是聰明人,并不是因為我說話中聽的緣故。”
顧煙煙有些心有餘悸,“我大哥那天好兇,我從來沒見過他發那麽大的脾氣,真不知道被他喜歡的那個女人是誰,居然消受得了我大哥這樣的脾氣。”
她也好奇,“我倒也真是想知道,到底是什麽人能消受得了顧少這樣的脾氣。”
顧煙煙笑得很古怪,“放心吧,我偷偷看着大哥,等我弄清楚了大哥喜歡的人是誰,我一定第一個告訴你。”
她笑了,“一言為定。”
後來顧煙煙看她神色一直恹恹的,便告辭離開,她在房裏呆得悶了,便要出去散心。
不過這次出去,她倒沒想到,居然看到了那個槍手。
好幾年沒見,他依舊是那個樣子,臉陰沉沉的,仿佛沒什麽表情,手中提着一個布袋,不知道裏頭放了什麽東西。她小心地打量,暗忖着他究竟将他的槍放在了什麽地方,只是那人的直覺似乎很靈敏,驀地一眼掃到她,頓時吃了一驚,伸手下意識朝腰間一探。
偏偏就在這時,與她在同一方向的一個并不怎麽起眼的女人突然對他揮一下手,笑着喊了一聲:“你怎麽走得這樣慢?”
她只看到他似乎是要掏槍的動作,再看一眼身旁的女人,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她伸手勒住那女人的頸子,一個翻身,便将她扣在懷中,那把她一直放在身上用來防身的槍終于派上了用場,直直抵在那女人背心上。
對面的男人頓時吃驚,手中的東西掉了一地。她細看,居然不過是些點心,随即便聽到他說:“我認識你,古夫人,你不要傷害她,她已經有了孩子了!”
她低頭一看,果然看到手中挾持的這個女人肚子高起不少,不過她只怔了一下,随即便笑着擡頭,“我不傷害她,不過我也不會松開她,我的槍法是萬萬不及你的,所以她可是我此時的護身符呢。”
他卻張開手給她看,“我已經不拿槍了。”
她看得稀罕,“怎麽可能?”
他又說:“我既然已經娶了老婆要生孩子了,還拿槍做什麽?”
他說這話的時候,倒是一臉誠懇,眼神裏帶着擔憂,她這才終于相信,因為他的臉上終于出現了不同的表情,所以她一笑,“真真可惜了那麽好的槍法。”
“有什麽好可惜的,”男人卻只搖了搖頭,随即又緊張地看着她,“古夫人,你是要為古爺報仇嗎?”
她頓時大奇,“古爺又不是你殺的,我為何要找你報仇?不過,我倒是想知道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倒是真的。”
他雖然很快又恢複了之前那種面無表情的樣子,可是卻沒擺架子,“我來帶她到這裏辦點事,暫時停留幾天,然後就準備回家鄉去。”
“你要回家鄉?”被他這麽一說,她頓時勾起滿腔心事。
“嗯。”男人點了點頭,随即小心地看着她,“既然古夫人你不是找我來尋仇的,那麽你的槍可以移開了嗎?”
她笑了笑,“拿開是可以,可是……我還是不敢信你。”
“古夫人,我保證我說的全是實話。”男人臉上頓時又現出擔心的神色來。
她想了想,“這樣吧,我帶着你的妻子去外灘,你不可以追過來,等過了半個小時,你再來接她如何?”
男人看起來特別猶豫,倒是一直被她挾持的女人點了下頭,“我跟你走。”
她笑了一笑,随即帶着那個女人離開那個滿臉擔憂的男人。
到了外灘之後,她帶着歉然的笑意,“不好意思,我也不想這麽做。”
“我知道,”那女人倒是爽快地點了下頭,“都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
她心下大奇,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發現她不過就是個相貌普通的年輕婦人,不過對于她肯嫁給那男人,她倒是滿驚異的,“你真的嫁了給他?”
“是啊,”女人撫了一下自己的肚子,笑了一笑,“孩子都有了。”
她看了半天,便小心地扶着那個女人,“真的很難想象,他居然也能娶到老婆。”
“即便再是道上混的人,也總還是人,”女人平凡的臉上帶着脈脈溫情,“只是這樣罷了。我遇到他,我的眼裏便只看到他。”
她忍不住在心裏大奇,“他真是好福氣。”
“不,是我好福氣。”女人又笑了,擡頭仔細看看她,“我能遇到他,還說不是我好福氣?”
不知道為什麽,她突然有些羨慕她眼中的笑意,“你真幸運。”
“我只是忽略了他的表面,看到了他的心而已。”那個女人又笑了。
她也微笑,但是心裏卻在默默地念着她說的那舉話。
忽略了他的表面,看到了他的心。
曾幾何時,她似乎也同樣跟什麽人說過這樣類似的話吧,要那個人相信,真正喜歡的話,就會忽略表面的一切,而看到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