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前夜
眼前依舊是簾子似的大雪, 裴明繪扶轼登車,一旁的聶妩掀開簾子,她便彎下腰走了進去。
聶妩将簾子放了下去, 确保一絲寒風都透不過去,方才把頭又扭了過來。
她雖然不知道裴明繪與裴瑛之間到底出了事, 但肯定是天大的事,否則依裴明繪的脾氣,肯定是不會乖乖地回河東去的。
可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麽,她也不知道,也不能問。
她只能默默地跟着她身邊。
她回頭看了看,大多數行裝都裝上車, 便也就吩咐馭手:“走罷。”
車輪辚辚滾動起來, 将蓬松如綿的新雪壓了下去,留下壓實的車轍印。
她并未走進辎車內躲避撲面的風雪,而是坐在辎車外看着眼前迷蒙的風雪,默默地守候着裴明繪。
“這風雪這麽大, 我們什麽時候能到河東?”
聶妩把帽子往下拉了拉, 帽檐上落着的如鹽粒一般的雪也就往下落。
馭手控制着缰繩, 眼睛眯起來:“估計得有兩三天呢,這風雪大,路不好走,走快了, 車打滑,連馬帶車帶人都得摔了。”
聶妩搓了搓凍得通紅的手,低下頭呵了口氣, 稍微緩解了下,便把手縮進袖子裏, 嘆息道:“慢些罷,興許家主看到這雪大路不好走,就反悔了,就不讓小姐走了。”
她雖這麽說,可是心裏卻十分沒有底,畢竟二人之間的隔閡與矛盾看起來并不是一場大雪就可以化解,但沒有辦法,除了小姐,又有誰能夠左右裴瑛的意見,讓他回心轉意呢?
怕是沒有了。
聶妩搖了搖頭,将毛絨帽子上又新落下的大片雪花抖了下去,冰冷的風雪打在她的臉上,像是鈍刀滑過一般生疼。
走一步看一步罷,左右是他們兄妹二人的事,自己是肯定不敢再瞎摻和什麽了。
風雪裏,一雙眼睛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們,車隊辚辚地駛很快就消失在了風雪裏,化作渺茫的一個黑色小點,最後再也看不見。
他轉過身去,嘴角微翹,擡腳往前走,穿過幾條積滿雪的巷子,到了一處門戶緊閉院子前,擡手屈起指節來敲了不緊不慢的三下,就聽咯吱門軸轉動的聲音,門內早有守門的阍人便将門打開,随後側過身去讓男人進去。
院子不大,卻也甚是精巧,如今落了一片白茫茫的雪來,卻也是獨有一份沉靜的韻味,好似鄉野深山裏遠離人間一般。
他走過專門掃出的無雪的小徑,拾階而上,停在門廊之下,候在門外專門等候着客人的仆人便替他解下鬥篷,抖幹淨了雪,将其抱在懷裏,便也就退了下去。
他推開門,自裏面蔓延出來的是澄紅的連綿燭光以及氤氲熏香的暖氣,他緩步走了進去,落在發稍上的雪花漸次融化了,化作星星點點的水珠綴在面容上,讓他本就鋒銳的面容平添了一絲柔和。
雖在外頭看着三開的屋不大,但一進去,便是分外的寬闊,兩側各有兩根大柱,上頭嵌着青銅燈臺,燈火亮得很,映在紅漆彩繪的柱面上,照出一片華麗的光暈。
往柱子後面走,便是幾尊燒得正旺的燎爐,沒有一絲煙,再往後走,便是關得緊的窗牖,窗棂上是繃得緊的白色絹布,細細看去,甚至可以看清外面的簌簌飛雪。
男人收回目光,揚起恭謹的笑臉來,對着在場的人們拱手見禮。
這裏人來的不多,但都是朝堂上數得上的人物,尤以秩比二千石,掌顧問應對的新晉的光祿大夫趙聞為尊。
不單是他的職位如何資歷如何,只因着他的妹妹是皇帝的夫人趙姝,而從以前名不見經傳的鴻胪寺屬官而一躍成為長安城炙手可熱的人物。
“長史。”
趙聞笑呵呵還禮,言語也很是恭謹,他雖為新貴,卻也不得不對眼前這個曾經任職丞相長史何玉湖恭謹非常。
自從陸珩舟橫死國獄,相位空懸,禦史大夫雖代行丞相之權久矣,可他到底不是丞相,充其量也就是一個假丞相罷了。
可是丞相的任命一日未确定,朝中諸臣便也都在暗暗使着勁,推舉着自己一派的人物去明着競争,暗着厮殺。
而何玉湖身為丞相的長史,卻是歷經兩代丞相府的老資歷,當初窦玉下臺陸珩舟上臺,丞相府的人事也大為動蕩了一番,去了不少舊人,也來了不少新人,可這一班以何玉湖為首的丞相府班底卻沒有随着“改朝換代”而下臺,依舊在丞相府穩如泰山。
對于何玉湖來說,裴瑛不是他心目中的丞相人選,自然總是暗中使絆子。
裴瑛起初顧念着窦玉的恩情,幾次忍讓,想要用仁和寬容的手段解決問題,可是顯然他們并不理會,反而認為這是裴瑛對他們有所顧忌。
顯然,他們并不了解裴瑛的手段,很快,深深紮根在丞相府的何玉湖等人也被以大大小小的各種名目的罪名撤了罪,或左遷至各地方郡國為官,或因病告老賦閑在家。
何玉湖就是後者。
雖然在與裴瑛的鬥争中,他們都被重重痛擊,七零八落地星散于地方,但顯然沒有打擊他們東山再起的希望。
或者說,他們無時無刻都在預備着反擊。
何玉湖一一拱手見禮,彼此都笑呵呵的,甚是恭敬和諧,可到了陰着臉的沉默不語的溫珩面前,他心中疑惑,面上卻笑道:“今将舉事,廷尉為何不悅?”
溫珩擡起頭來,好看的眉壓了下來,眼尾微微挑起的眼睛也不滿地眯了起來,:“我高興與否,與你何幹。你管的是否也太寬了些。”
何玉湖被溫珩言語回怼,面上便有些挂不住。
他好生詢問,他怎能如此說話,自己雖說職位在溫珩之下,但好歹算得上是朝中的一號人物,連其父尚需對他恭敬,這個小子卻敢如此說話?
這般時候,何玉湖真的期望朝廷能夠加強官員的素質審核,別讓什麽腦子有疾的都能進來做官理事。
原本何玉湖不打算理這個小子,可是一貫與何玉湖交好的,同樣賦閑在家的鄭拙卻無法忍耐一個毛頭小子對何玉湖的冒犯,瞬間火冒三丈須發戟張,拍案而起:“你小子可別太過猖狂,若不是我們,你小子焉有活路? ”
溫珩似在也無法忍耐,猛地站了起來,毫不客氣譏諷道:“別總是拿你們救我來說事,若不是你們辦事不利,怎麽裴瑛會跑掉,害得計謀不成反被裴瑛将了一軍,這還不是你們出的好謀劃,說什麽比能叫裴瑛陷于美人計裏爬不出來,你們一個個說得天花亂墜,到頭來是誰那裏出了岔,該讓裴瑛喝下去的東西被他倒掉了,以至于藥香才被壓了下去。依我看,這筆爛賬依我看,早就該算一算了!”
“你!”鄭拙知溫珩一向牙尖嘴利,但是被他年紀比溫珩大上好多輪,被溫珩言語這麽一激,氣血上湧,險些沒仰面倒下去。
何玉湖忙攙住鄭拙,蹙了眉:“廷尉大人何故犀利,大家都是同僚,低頭不見擡頭見,以後還要一起共謀大事,怎的就能如此說話?”
“為何不能?”溫珩冷哼一聲,抱臂踱步出來,長眉挑起,“你少跟我來這一套,你們說得天花亂墜,可到底不被裴瑛整了下去。”
何玉湖也被這小子氣得壓疼,但是他卻不能發怒,就在此時,一道聲音慢悠悠地傳了過來,瞬間鎮住了廳中所有湧動着即将發難得聲音。
“安靜。”
這是一道蒼老的,卻依舊含着凜凜威勢的聲音,只有貫在朝堂上的人,才有這般的威嚴。
衆人紛紛回首,看向來人,一驚之後全部恭敬行禮。
他不知何時來的,來的悄無聲息,幾乎沒有任何一個人注意。。
廳中燭火正盛,将那人照了一個分明,甚至連他臉容上層層褶皺都照得分外清晰,每一根汗毛都顯然,可是這般明白的燭火,卻一絲一毫也映不進他的渾濁的眼睛裏。
……
這風雪不知道怎麽回事,雖說雲消雪霁了一日,但很快陰雲又漫了上來,鉛灰色的雲重重懸在天邊,似乎有着無限的重量,将原本寥廓無垠的天深深地往下壓了去。
雪往上積,天往下壓,天地似乎也逼仄了起來。
披着白鬥篷的幾騎飛騎踩過皚皚白雪,便趁着那一日雪晴的時日風馳電掣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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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明繪早早就睡了,客棧上的帳幔早就放了下去,燭火晃悠悠地,将聶妩托腮的影虛虛地映在了帳幔上,那影坐了良久,知道長案上的那紅燭炸了不大不小的火花,這影才站了起來,拔下頭上的簪子來,複又将燭芯挑亮了些,便又坐了下來。
她雖然很困了,但是由于心裏實在放心不下裴明繪,又擔心那些小丫頭守夜不細心,所以便自己親自守着。
她轉了轉有些發酸的手腕,趴在長案留着一只耳朵聽着窗外的窗外的風雪聲,上下眼皮打着架,一顆心卻跳得飛快,咚咚咚的,想是有小人兒在裏面打鼓。
她坐起來又站起來,徘徊了一會兒,輕手輕腳地走到帳子邊上,挑起帳子,借着微弱的燭光,看着裴明繪依舊睡着,臉色卻蒼白得吓人,眉頭也緊緊地蹙着。
醒着不得安生,竟然連夢裏也不得解脫。
到底是什麽天大的事,竟叫她這麽難過。
聶妩搖了搖頭,又輕輕地放下帳子,坐了回去,過了一會,卻還是坐立難安,像是有誰在暗處裏,用充滿着殺意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們一樣。
一想到這裏,聶妩頓時生出一身的冷汗,她看向窗牖,鼓起膽子去推開窗子,看看外頭的情況,一推開窗子便是鹽粒一般的雪花打在臉上,将她身上的熱氣都裹挾走了。
外面除了風雪的白就是天地的黑,黑白分明,倒也是清晰,遠處是一處燈火微弱的村莊,再往遠處看,便是隐隐約約密林的邊緣。
什麽都沒有。
聶妩又把窗牖關上了,拍落身上的雪,走了回去。
不會出什麽事的,此去河東的車隊裏大多都是家主安排的甲士,應該不會出什麽事的,這裏離河東也很近了,左右不過半日的路程,只要到了河東,知會了河東郡守楊安平,就什麽事情都沒了。
聶妩自我安慰着,可是一顆心還是七上八下地始終安定不下來。
不會出事的。
她這麽想着,可是心思卻總是往不好的方向去,仿佛有什麽天大的危險在悄悄逼近着。
不會的。
這裏離河東軍營不過一日的路程,任誰也不該在這裏動手。
她焦躁地走來走去,終究還是決定親自去叫一下甲士去加緊巡邏,排查危險,可是手剛放在門上,就被翹起來的木刺紮進了血肉,頓時殷紅的鮮血凝成了血珠。
“嘶——”
聶妩急忙将含在口中,甫一回頭,便是一雙滿是殺意的眼睛,漆黑的眼睛映着的她錯愕驚魂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