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憤怒的裴大人
等到裴明繪再次醒來的時候, 天業已亮起光亮來,它透過光潔的窗子上的絹布,又穿過床帏的交織經緯線, 輕柔地落在她微微渙散的眼眸之中,照亮她眼底的混沌與疲累。
她怔怔地盯着帳頂, 一直盯到眼睛發澀發酸,方才轉過頭來,一轉過頭,便見裴瑛依舊在此處守着。
她的神思立馬回攏,回想起了昨夜那勘破情誼之後絕望的争執。
裴瑛業已換下朝服,只一襲白色的不染塵埃的衣袍, 同色綴着暖玉的雲紋腰帶勾勒男人本就窄而勁的腰身, 如錦緞一般的墨發只用一根發帶束着。
他就坐在長案之後,兀自沉默着,聽得被衾響動之聲,便站起身來, 走了過來, 撩衣在裴明繪榻上坐好, 将她扶了起來。
“可還頭疼?”
裴明繪只垂着頭,烏黑的發絲垂了下來,擋住了她的臉。
她搖了搖頭,并不說話。
裴瑛也不多說什麽, 只從小幾上拿起一朱漆小碗來,裏頭盛着尚冒着熱氣的雞湯,一只漆勺擱在裏面。
“來, 先喝點東西。”裴瑛将碗遞到裴明繪手中。
裴明繪依舊不說話,只默默接了過來, 小口小口地用勺子喝着。
“長安不安定,為兄已安排妥當,三日之後你便啓程回河東去罷。至于在長安的産業,為兄自會安排妥當,此事你也不必操心。”
裴明繪的身體驟然一僵,她不可置信地回過頭去,看着裴瑛,顫聲道,“哥哥要送我走?”
裴瑛垂下眼簾:“長安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真的是這樣嗎?”
裴明繪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
“自然。”
裴瑛道。
裴明繪知道裴瑛是一個撒謊都不打腹稿之人,就算是說着與事實有着天壤之別的謊話,他也* 依舊從容自在,就算知情人也怕是要被他糊弄過去了。
可是裴明繪不是,她知道裴瑛的脾性,也知道他送她走,定然是為着自己對他那違逆倫常的感情。
他為什麽總是把她當成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
肉眼可見的,衆所周知的,她已經是大人了,她能夠處理很多困難的事,她能夠游刃有餘地解決商事上的困難,對付來自同行的刁難并予以反擊。
她擡頭對上裴瑛的眼睛,睜得大而圓的眼睛不住地晃動着,他的身影落進去,像是微微搖曳的碧色的竹影。
可是竹葉未動,那是她的心動。
這場感情裏,只有她獨自為此迷茫着,痛苦着,而他卻只是一個旁觀者。
“騙人!”
裴明繪的情緒一下子失控了,她将手中碗摔在地上,漆碗瞬間四分五裂。
“你分明就是不想再見到我,你騙人騙人騙人!”
“為兄并未欺騙你,其間緣由你也知道,以溫珩為首的一幹人近來猖獗非常,你在此處有危險。”
裴瑛語氣柔和地勸着,不似說謊。
“我不會不見你的。”
“我不走,憑什麽你要我走便走,要我來便來!我不走!”
裴明繪赤足下地,踩過鋒利的漆碗碎片,頓時鮮血淋漓。可她卻如完全感受不到痛苦一般赤着腳走來走去,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很焦急,卻又不知走向何處。
這抹鮮豔刺目的紅色映入裴瑛眼中,霎時間,他眼神便暗了下來,立即起身,走了過去。
“別動了。”
裴瑛沉聲警告道。
“我不走,就算是哥哥強送我去河東,我也不去。”
可是裴明繪卻也不聽他的,見他來抓她,便以為裴瑛要用強将她捆去河東,便遂跑到彩繪雙面多扇板障屏風之後。
雕花屏風高五尺,寬一丈三尺,能遮人,每扇都精心彩繪着花鳥魚蟲,各路花紋精致非常。
她走過之處,便是點點鮮紅,像是紅梅綻放一般。
裴瑛登時蹙起了眉,眼神愈加陰沉,顯然他已經被激怒了:“這可由不得你。”
他帶着不容抗拒的氣息,一步一步逼近,但奈何裴明繪如今卻好似吃了熊心豹子膽,竟也不聽他的。
裴瑛似乎也是氣極了,一伸手抓她卻竟也被她逃開了,裴瑛便也擡腳追上去,她卻也只與他圍着這屏風兜圈子。
一時之間,裴瑛竟也沒抓住她。
“站住!”
裴瑛似乎并不願意在這個時候陪她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眉頭愈加蹙了起來。
眼見自己要被抓住,裴瑛的臉色也越來越不好看,裴明繪方才慌了,連忙說道。
“哥哥若要逼我,我就撞死在柱子上!”
她不說還好,一說裴瑛頓時頓住了腳。
裴明繪起先以為自己的威脅有了作用,一回頭卻又撞見了他的眼睛。
她的嘴唇張了張,一種無形的恐懼如流水般纏繞而來,竟讓她說不出話來。
整個屋子裏的氣壓似乎也低了下去,陰沉沉得似乎暴雨将至。
“不是的……”
裴明繪立馬捂住了嘴,這下真的害怕了,她一時氣上心頭不僅忤逆了兄長,甚至口不擇言說了激怒兄長的話,這下子怕是真的完蛋了。
“我錯了,哥哥,我不說這個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我先走了,你……你先歇會兒消消氣……”
她轉身就跑,借着屏風的阻擋先行走了一步,可是耳邊一聲劇烈的聲響傳來,原本堅固精美的屏風應聲斷為數截,嘩啦啦倒在地上,屋中蜉蝣不安地悠蕩着。
裴明繪聽聞耳邊似有風聲傳來,她還沒來的及回頭,整個人瞬間便被摁着半跪在地上。
裴瑛一只手将她的兩只手摁在背後,另一手強行摁着她的肩膀,讓她不能有絲毫的動彈。
原本清而幽的冷香馥郁到令人窒息,裴明繪知道,裴瑛是發了真怒。
完蛋了。
裴明繪方才從崩潰中知道了絕望為何。
裴瑛卻并不着急說話,伸手拽住自己發帶的一端,微一用力,白色雲紋發帶便順滑地被他取了下來。
潔白的錦緞先繞過她的拇指,仔細地又在手腕上各繞了四圈,又纏繞手掌四圈,子手背出拉過食指和中指又是兩圈,而後又繞過手心纏繞住另外手指,最受斜拉住手腕固定綁好。
如此手法,就算是身負武功之人也得費一番力氣,更何況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呢?
但發帶卻又綁得剛剛好,不會讓裴明繪感到疼痛。
裴瑛将裴明繪綁好之後,方才起身,去到櫃子處拉開了抽屜,自裏面拿出傷藥與絹布,又走回來,單膝在裴明繪身前跪下。
他垂下眼來,仔細将裴明繪鮮血淋漓的腳包紮好。
裴明繪看着裴瑛的目光落在自己腳底,一言不發。
可就在他擡起眼簾對上裴明繪的視線的時候,裴明繪一個骨冷,轉身就站起來,卻又被裴瑛一把拽住腳踝,生生又給拖了回來。
裴瑛冷峻優雅的面容近在咫尺,冰冷修長的手指掐住她的下颌,吐息間盡是駭人壓迫感,原本清潤溫柔的聲音冷冽得像是呼嘯的冬風;“裴子吟,永遠別用你的性命來威脅我,也不要用你的性命作為籌碼。”
“我當初千辛萬苦才救下你,将你養育長大,不是為了讓你去死的。”
裴瑛的話冷峻而又威嚴,他的手卡住她的下颌,另一只手将她束縛在身前。
“裴子吟,這不算什麽,不是嗎?”
裴瑛複述道。
“這只是妹妹對兄長的孺慕之情,你尚年輕,自然分不清,明白嗎。”
裴瑛的話如磐石一般不可轉移,恰如其心一般不動不搖。
他不是要裴明繪明白,而是要她就這般想,強迫她将自己的話灌輸進腦海裏,逼迫她壓下心中的情感。
裴明繪只流着淚,想要掙脫,卻絲毫動彈不得。
“好了,你一日都不曾用飯,來吃些東西罷。”
裴瑛剛松開裴明繪,裴明繪立即掙紮着想要從裴瑛懷裏站起來。
裴瑛微微用力一拽她的衣袖,她就用摔了回去。
“不……”
裴明繪的淚水落下洇透衣衫,這薄薄的白色裙子用同色腰帶勾勒出不盈一握的細腰,烏發傾落。
“哥哥,你怎麽可以這麽對我?你是不是把我當成傻子,一個只知道叫哥哥的傻妹妹。”
裴瑛垂下眼眸看着她,目光業已不複怒意,而是沉靜得看着裴明繪,看着這個自己最為疼愛的妹妹。
這不過是少女的情絲,于事無礙。
只要糾正就好了。
他可以容納,可以原諒她的錯誤,她的忤逆,她的憤怒,她的一切。
這是做兄長的責任與義務。
“迷途知返罷,子吟。”
裴瑛走了過去,他的眸光滿是仁慈與疼愛,這是獨屬于裴明繪的情緒與溫柔。
為什麽呢?
為什麽老天讓她愛上自己的哥哥呢?
又為什麽讓她在要回頭的時候将情絲勘破呢?
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裴瑛将自己當做小孩子,為什麽輕視她的愛,為什麽否認她的愛。
裴瑛慢慢地抱住了她,像仁慈的神仙包容誤入歧途之人一般。
“子吟,我會原諒的一切,因為你是我的妹妹。”
裴明繪深深地将頭埋在膝蓋之上,痛苦到顫抖,無聲地顫抖,從身到心,無一處不痛苦。
*
月光明亮到慘白,照在裴瑛的身上,将藏在內心深處的情緒照得明亮。
冷風盈袖,裴瑛負起手來,仰頭便見明月,月光落進眸底,清澈而又模糊。
你看得清嗎?
內心一句聲音傳來,裴瑛的目光瞬間犀利起來。
“我勸你不要多管閑事。”
裴瑛無端說了一句警告之欲,猛地一揮衣袖,帶起一陣冰冷的鳳,便大步往書房走去。
裴瑛搴開珠簾,叮咚悅耳的珠玉相撞之聲回蕩在清涼微冷的秋日夏夜裏,晚蟬聲激,秋葉簌簌。
既然溫珩屢次三番來找裴明繪的麻煩,甚至逼得裴明繪以死相逼,那他便叫溫珩嘗嘗自食苦果的滋味。
裴瑛本非一個對血腥有着直白渴望的人,但是若涉及裴明繪,他竟在心底有了對狠毒的渴望。
溫珩打破他們兄妹二人之間既有的秩序,以致于兄妹離心,有如此之事。
他将所有的錯誤都歸咎到了溫珩身上。
可他心裏知道,溫珩只是一個引子。
裴瑛撫過自己白衣袖口的鑲邊,那微微突出之處就像是他心裏的異樣一般,直白地感受了什麽不對之處,但是他卻不知道其在何處。
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裴明繪好,他為兄長,将裴明繪從□□的道路上引領回來是他的責任。
他細細整理在衣服上的褶皺,很是細致,就像是平時整理典籍奏章一般,可是卻又沒明了的煩躁。
他的臉色蒼白,月光落在上面,像是落了一層微冷的霜。
突然,樹葉搖動枝葉相撞,簌簌之聲次第傳來,随後黑暗裏傳來輕聲踩地之聲。
隐匿在心底深處的暴躁與偏激一下從血肉中生長出來,不由分說,裴瑛直接将桌案上的公文重重砸了過去,就聽猛地砸地之聲。
很快,這最後一點聲音也消失不見。
連聒噪的晚蟬也不再喧鬧。
風也不在流動。
誰也不敢去攪擾裴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