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裴瑛不出手則已,如若出手,則定然叫他死無葬身之地。
長安是漢朝的都城, 自然而言,長安的市井也是流言最大的集散地,每天零碎的消息傳進去, 出來一個完整的抓心撓肝的流言。
除了流傳已久的市井《南山》,另一首歌謠也從長安街坊傳了出來, 而相比于《南山》并沒有指向性,這首特地編纂暗諷宮廷秘史的歌謠很快成為了長安百姓的飯後談資。
很快,這首歌謠流傳到了朝廷,又百轉千回地傳到了皇帝近臣的耳中,而這位近臣一貫又與溫珩不睦,便仔細斟酌了用詞到了宣室殿, 将其上達天聽。
夜裏秋霧悄然蔓延開來, 靜靜流動在桃林之中,而後攀上黛雲殿的階梯,陰冷潮濕的霧氣讓在殿外打着盹宮娥碧娘陡然驚醒,她搓了搓雙臂讓自己稍微暖和一點。
“別打盹了, 等會娘娘該出來了。”
另一個宮娥走了過來, 推了推碧娘的肩膀。
碧娘揉了揉眼睛, 伸着懶腰打了個哈欠:“知道了知道了,左右也是無人來,我打個盹也沒人看見。”
“左右有沒有人看見,這夜霧起來了, 你在這兒睡覺小心着涼,着涼了又要我替你守夜了。”
“知道了好姐姐。”碧娘調皮地沖着她吐了吐舌頭,又搓了搓手, 後又将手縮進了袖子裏面來躲避外頭的寒風。
正在二人說話的功夫,黛雲殿裏的溫夫人已将三皇子哄睡, 宮娥将帳子放下,卻又被溫夫人擡手擋住。
借着燈燭微弱的光線,溫夫人看着三皇子稚嫩而恬靜的睡顏,臉頰粉撲撲的,十分可愛。
見他正睡得香甜,溫夫人不由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她放下水,帳子也就如同流水一般落了下來,遮住了光線。
她屏退宮娥侍女,就在這夜深人靜裏,她就坐在孩子的旁邊,安安靜靜的,不知道再想些什麽,可是不久,她就流了淚。
她想起了自己那個早早夭亡的孩兒,當初溫珩犯下大罪,自己不顧身懷六甲向陛下求情,自己身子本就弱,艱難誕下麟兒卻不能保下他。
每每想起來,溫夫人便痛徹心扉到不能自已,以至于愈發憔悴,再也沒了以前桃花般豔麗的容顏。
而皇帝起先尚且關心于她,可是随着時間的挪移,他對她的愛,也伴随着她容顏的枯萎而一同消失了。
無數的獨守長夜的寂靜日子裏,她只能獨自消化着白日裏的浮華喧鬧,承受着來自皇帝新寵李夫人的嘲諷,若非謝皇後屢加制衡于李氏,她都不敢想自己的日子會有多麽難過。
可是謝皇後雖然貴為皇後,卻也屢屢被李氏挑釁,而陛下也總是袒護那個千嬌百媚的李夫人。
有的時候,她總是再想,在這深深宮闱裏,是沒有道理的,而唯一的道理,便是陛下的寵愛,在這裏只要擁有了陛下的寵愛,就能擁有一切。
廢後陳氏雖乃太主之女,卻也被廢棄幽居長門宮,而謝皇後舞女出身,因得陛下心意而封為皇後,自己雖為後起之秀,卻也因得到陛下的寵愛,而得以惠及父兄,甚至幾曾壓了皇後的風頭。
可是恩愛不長久,嬌豔的李夫人入了宮,自己也就只能枯守在日漸覆塵的黛雲殿裏。
可是李夫人殁了,他的孩子便交給了無子的溫夫人撫養。
溫夫人無比疼愛這個孩子,她暗暗發誓,自己定要好好對待這個孩子,盡一個母親的職責,給這個孩子最好的愛。
夜霧宛若白絹,殿階下的蟋蟀悲哀地叫着,一聲接着一聲,幾乎沒有間隙,像是涓涓流水一般。
宮娥碧娘又打了盹,坐在殿階上靠着一旁的柱子一下接着一下磕着頭,瑟瑟秋風分外催人眠,不一會而她就睡着了。
“陛下駕到——”
黃門尖銳的聲音一下驚碎了碧娘寒涼的夢,她猛地站了起來,就見皇帝的儀仗已然盡在眼前,她慌忙站起來,重重叩頭。
玄金色的衣袍瑟瑟有聲,帶起一陣沁着寒霜的風便就過去了,而後是宮娥郎中的踏踏腳步之聲。
碧娘很是高興,以為自家娘娘終于可以重獲聖恩了,自己也可以回到過去那個衆人羨慕的日子裏。
“陛下來了?”
溫夫人本就在榻上輾轉難免,驟聞宮人傳喚,驚喜無措地從榻上起來,吩咐宮娥更衣梳妝,可是她還未做到鏡臺之前,皇帝便已到了內殿。
“陛下……”
溫夫人先是喜不自勝,卻有驚覺自己尚未梳妝,如此憔悴模樣,若是陛下見了定然不喜,慌忙間便以袖遮面,盈盈拜倒。
皇帝威嚴的面上覆着秋夜的霜寒,他垂着眼,看着眼前這個慌張無措卻又驚喜非常的女人,不由想到了當初長袖善舞的面若桃花的女子,她一雙秋水眸于彩袖之隙翩然望來,生生讓他醉在裏面。
“朕問你,李夫人的死,可與你有關。”
到底前塵舊夢,驟然浮起,轉眼便又忘卻。
皇帝的聲音威嚴而又冷冽,溫夫人頓時直起了身子,滿布血絲的眼睛惶恐不安地看向了皇帝。
“朕聽聞市井多有流言,唱的是宮中有人殺人奪子,不知你可知道。”
他的話寒冷而又無情,直直戳在溫夫人一直力圖回避之處。
“陛下之意,難道只是诘問臣妾知否?”
溫夫人并非擅于扯謊之人,一言一語便也露了馬腳。
“看來,你是知道了。朕從未想到你竟然這種惡毒的女人,李夫人與你何怨何愁,不過就是奚落了你幾句,你竟狠心害死了她!”
皇帝最後一點溫情也随之便扯了下來,他一招手,他身後早就預備着的兩個宮娥也就走了過來,一左一右便将跪在地上的溫夫人拉了起來。
溫夫人如同一枝折斷的花枝一般綿軟無力,任憑宮娥們拉扯着将她粗暴地拽了起來。
她多麽想辯解自己絕無害李氏之心,可是如今事實就在眼前,李夫人死了,被她的弟弟害死了,她的兒子交由自己撫養,為自己在後宮增添了一分保障。
事實已成,再無辯解之地。
溫夫人垂下頭去,豆大的淚水自面頰落下,重重地砸落下來,她緩緩地跪倒在地,兩臂卻依舊為宮娥束縛着,她像一只被狠心之人剝去花瓣的花,孤零零地剩着折斷的花枝苦苦堅持着。
“陛下難道信臣妾是一個心狠手辣之人麽。”
她滿含淚水的看向昔日濃情蜜意的愛人,字字泣血,可是那人卻不再回應她的痛苦,她的悲傷,她的無措。
“臣妾只知感念陛下恩德,日日謹守宮規,聽皇後娘娘訓,不敢有絲毫逾矩之處,又何敢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只是流言殺人最是難斷,陛下乃是聖明之君,故請陛下念在往日情分上,在事無定論之前,萬勿牽連臣妾母族。”
她纖弱的身子折了下來,白皙圓滿的額頭重重地叩在地上,久久不起。
皇帝似有所動容,可是嘴唇嗫喏,終究未說什麽。
溫夫人站了起來,踉跄着在宮娥的押送之下走了出去。
碧娘正自高興,盼着此夜溫夫人能夠再度懷上子嗣,可是她在冷風跪着等了好久,就聽踉跄的腳步聲傳來,燈影交錯照亮她的眼皮。
她擡起眼簾來,鮮血頓時飛濺在眼珠裏,一片鮮紅。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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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瑛雖未将裴明繪送去河東,卻也不再見她,他吩咐了春喜夏荷二婢女,仔細看護小姐,如有不測爾等怕是承擔不起。
二婢女誠惶誠恐,唯唯稱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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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宮裏溫夫人殁了。”
禦史府幹員傳了消息到裴瑛近前。
裴瑛正負着手,聞言便轉過身來,沉聲問道:“怎麽死的。”
“自戕而亡,聽宮裏消息,說是撞在黛雲殿柱子上死的。”
裴瑛一擡手,便讓他住了話頭,随即一思忖,便吩咐道:“備馬,去國獄。”
國獄乃是專門關押戴罪朝臣之地,不必一般牢獄,看守更為嚴密,加之裴瑛特地囑咐,更獄丞獄吏絕無收受外人錢財之可能,所以,外面的人也絕無可能與裏面的人通氣。
夜霧深重,懸在國獄石門之前兩盞風燈發着慘慘的紅光,分外滲人。
持着刀槍劍戟的守衛踩着踏踏的步伐整肅游走,戍衛着國獄,在外等候的官員一見禦史大夫裴瑛駕臨,登時精神起來,大踏步而來。
裴瑛遂勒住缰繩,駿馬長嘶變為走馬,他翻身下地,穩穩站住,一旁之官吏順勢牽過馬來。
“人怎麽樣了?”
裴瑛向着大門走去。
“人還清醒着,大刑已經上了,只是嘴太硬了,死活都不招供。”
國獄的官員擦了擦額頭的汗珠。
裴瑛不出手則已,如若出手,則定然叫他死無葬身之地。
國獄并非直接建于平地之上,而是半數陷入地下,推開沉重的箍着鐵條的木門,狹長逼仄的由大石砌成的甬道便展現在眼前,陰沉而又潮濕,連甬道兩側的燈火都陰恻恻的,照亮裴大人的衣衫的青色竹葉,緊密的絲線幽幽地閃着惑人的光澤。
走到甬道的盡頭,隔着栅欄的間隙,裴瑛如願看見了自己想要看見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