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糖芋苗(三)
入夜,滿宮煙花,絢爛奢靡。
蘇将軍又一次凱旋,皇帝在九州清晏慶功,美馔珍馐,犒賞三軍。
蘇貴妃興致大漲,精心排練給皇帝獻藝,與胡姬一起翩翩起舞。她化了最新的玉靥妝,绾了高高的驚鴻髻,簪星曳月,恍若天上的仙人。
可是只一瞬,天上的仙人,堕入了凡塵,萬劫不複。
有位獻舞的胡姬,不知怎麽從飄揚的衣裙中摸出一把匕首,直朝着皇帝刺去。
這刺殺手段未免太小兒科了,匕首還未碰到皇帝的衣角,就當場被錦衣衛拿下。
那胡姬供認不諱,是受蘇将軍指使。
蘇仰崧百口莫辯,因為這幾個胡姬确實是他從邊關帶回的戰俘,今日這出舞也是特意為皇上排的。
兵部尚書當即站出來,冒死谏言蘇将軍養寇自重、賣國謀逆等數十條大罪。還呈上了內閣積壓的多道奏折,大多都是這段時間彈劾蘇仰崧的,但都經蘇黨的人運作按下不表。
事情到這裏已經很明顯了,兵部尚書是湘王的準岳丈,徐黨的重要成員,今晚的一系列動作,都是徐黨蓄謀已久、栽贓陷害。
那個敢當着天子的面發號施令的蘇将軍,此刻匍匐在天子腳下,跪下求他,求他聽自己解釋,解釋自己的清白。
蘇将軍真的是清白的嗎?這個問題的答案,從他被天子猜忌的那一刻起,就不重要了。
看着自己一手保舉的張掌印,領着錦衣衛呈上了從他家搜出的私制龍袍,蘇仰崧笑了,笑得豪放且悲涼,上一次這麽笑的時候,還是他一刀砍下了敵軍将領的首級。
他自以為除掉了陳錦年,擊垮了閹黨,自以為連內閣都是他的耳目,可實際上,在很久之前,他就注定輸了。
狼子野心的蘇将軍悔了,不是後悔自己的野心,而是後悔自己的野心還不夠大。他早該披上那身黃袍,一舉除掉那個沉迷修道、寵信奸宦的昏君。
一個将軍怎麽能鬥得過帝王呢?能鬥得過帝王的,只有帝王。
窗外的煙花雨還在下,皇帝為了慶祝将軍凱旋,下令放了整夜的煙花,只是花火再美,升得再高,終究還是會墜落。
蘇貴妃被關在長樂宮偏殿,從後窗望去,可見馴獸房燈火通明。
主人落了難,那些禽獸們還是照常吃喝拉撒、叽喳啁啾,自在又歡愉。貴妃在心裏憤罵,枉費她平時花了這麽多心思,畜生到底是無情的。
門開了,玄色的飛魚錦服緩緩邁進來。
陰暗的角落裏,蘇貴妃抱膝坐在地上,要仰起頭,才能看清那張清冷淡漠的臉。
張荦輕輕擺手,身後一個捧着鸩酒的小太監走上前。
這大概就是被自己養的狗,反咬的滋味。
“你來送本宮最後一程了。”蘇貴妃從嘴裏逼出幾個字。
她自問待張荦不薄,一路提拔他,要不是她的力挺,張荦怎麽可能成為今日的張掌印。他可以不對她動心,可以不做她的入幕之賓,但為什麽要背叛她呢?
“掌印何時開始跟莊妃沆瀣一氣?”蘇貴妃憤恨地質問他。
“錦衣衛行監察之職,發現蘇府有龍袍,禀明聖上,公事公辦。”他的語調沒有溫度。
“好一個公事公辦。本宮與掌印,難道無半點私嗎?”
蘇貴妃哪裏會不知道,這多年不管她如何明示暗示,張荦從未對她生出過半點私情,可她就是不甘心。
張荦望了一眼地上這個淩亂倉皇的女人,“娘娘對咱家或許曾有過一點喜歡?可這點喜歡,大概跟對馴獸房新養的一只莺兒雀兒差不多。”
他長身如樹,冷面似冰,跟從前那個躬身在她面前,捏肩揉腿的小太監判若兩人。
蘇貴妃美目婆娑,“張掌印,本宮怎麽覺得,自己竟從未認識過你。”
張荦淡淡道:“貴妃娘娘這般高高在上,怎會真的識得咱家這種小人呢?”
是啊,一直以來,蘇貴妃看到的不過是他的皮囊而已,哪會真的去了解那恭順的外表下潛藏的內心呢?
蘇家嫡女,天之驕子,從小要什麽有什麽,她的眼裏怎能真的容下一個小人物?
就算蘇家的滅亡是早就注定的,但若不是蘇貴妃下錯了張荦這步棋,蘇家不會敗得這麽輕易,敗得這麽徹底。
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往往就是被一些自己從未放進眼裏的小人物擊敗。
“張荦,你真是個小人!”蘇貴妃撲上去推他,揪扯着他的衣擺,咬牙謾罵,“莊妃到底給了你什麽好處?你要幫着她對付蘇家?或者……或者根本就還是蘭嫔,你這麽多年還惦記着她對不對?你是為了她的六皇子,非要對付本宮……”
随行的小太監見貴妃情緒激動,胡亂攀扯掌印,忙上前将人像拎小雞一樣拖開,一頓拳打腳踢。
“夠了。”張荦一聲令下,小太監們住了手,粗暴地将人按跪在地上。
“娘娘是寵妃當久了,人也變得天真了。”
“你什麽意思?”蘇貴妃緊緊追問。
“貴妃娘娘既然要走了,咱家就讓您當個明白鬼,免得到了陰曹地府,恨錯了人,喊錯了冤。”
“娘娘聽好了。”張荦半蹲下來,對上她的眼,“咱家是這宮裏的奴才,跟義父一樣,替這宮裏唯一的主子辦事。”
“你在說什麽?”蘇貴妃那雙媚眼忽銳,裏面全是不可置信。
張荦嗤笑一聲,“娘娘明明聽懂了,怎麽還不信呢?蘇将軍恐怕在晚宴事發時,就想明白了,娘娘在宮裏這麽多年,看不明白嗎?還是自欺欺人,不願意明白呢?”
蘇貴妃不住地搖頭,聲音發顫,“不可能……不可能……”
張荦接着徐徐道:“還有七皇子,他為何會多病?因為原本就是,天不欲叫他活。”
蘇貴妃的眼神一下變得黑暗可怖,她這些年疑神疑鬼有人要害她的孩子,其實不是沒有想過天子。
當年她最受寵的時候,幾乎夜夜宿在皇帝寝宮,皇帝哄着她依着她,每回承寵後還特意給她準備名貴的坐胎藥,可一開始她的肚子就是不争氣,直到有一次她不甚打翻了皇帝賞的藥,才有了祁溶。
她也不是個蠢人,怎會不知蘇家勢大,皇帝不希望蘇家有皇子呢?
可她不願意往這個方面去想,不願意拿這樣狠辣的心思,去揣度那個寵她于六宮之上的男人。
她這樣的天之驕女,豔冠群芳,受到君王的寵愛,是自然而然理所應當的啊,這一切怎會是假的呢?
可這世上哪有那麽多理所應當,那些你認為理所應當的事,只是代價還未來而已。
“哈哈哈——”蘇貴妃坐在地上冷笑,汩汩的淚順着眼角無聲滑落,原來她一直沾沾自喜的感情,不過是鏡花水月。
這冰冷的深宮,有真正的感情嗎?
蘇貴妃冷眼睨向張荦,“掌印為什麽要告訴本宮這些?是怕本宮恨蘭嫔嗎?是怕本宮變成厲鬼糾纏錯了人嗎?你對她可真是癡……”
張荦一把扼住她的脖頸,止住了她未出口的話,冷厲地警告:“娘娘要恨,就恨咱家,不要牽扯無辜之人。”
“咳咳。”蘇貴妃的臉因為呼吸受阻而漲紅,額上青筋爆突,她不斷掰扯着張荦的手指,可他手上的力道只增不減。
她感受到了這個男人對自己心愛之人強烈的保護欲。原來不必是天子,只要有一個男人全心全意地保護你,你便會感到心滿意足。
可為什麽她沒有呢?為什麽沒有一個人這樣真心真意地護着她呢?她蘇蔭柳到底比藍芷差在哪裏?
太可笑了,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貴妃娘娘,實則不過是個缺愛的可悲女人。
皇帝旨意,貴妃還是得飲鸩而亡的,張荦漸漸松了手。
蘇蔭柳得到喘息,雙手順勢抓住張荦的手臂,對着那露膚的手腕,一口咬了下去。
她下嘴兇狠,咬得鮮血直流,似是氣急敗壞無處發洩,又似是在報‘被自己養的狗反咬’之仇。
太監們七手八腳地将人拉開。
蘇蔭柳拭去唇邊的血,一邊掙紮,一邊惡狠狠道:“張荦,你既希望我恨你,那我便好好地恨你!”
“娘娘,時辰已到,該上路了。”
張荦漠然轉身,行刑太監捏着她的嘴,往下灌酒。
“哈哈哈。”她陰恻恻地笑,“帝王權術,費盡心機除掉一只狼,不過是又養大了另一只。張掌印,你以為,你會有什麽好下場嗎?哈哈——”
門緩緩關上,那個曾将六宮粉黛襯得無顏色的女人,消褪成窗紗上一個越來越小的灰影。
帝王權術,今日将你捧得越高,來日就有可能跌得越重。張荦怎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呢?奈何人已是局中人,一顆棋子而已,要怎麽主宰自己的命運?
他邁着沉重的腳步走出來,正遇上門口的藍芷。
長樂宮偏殿與未央宮就一牆之隔,藍芷聽到了動靜,便過來看看,也算是送了蘇貴妃最後一程。
張荦忙将染血的手別到身後,收起眼底的愁緒。
他見藍芷表情僵硬、眼神凝滞,靠到她身側,小聲問道:“吓到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