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兒川(三)
半月後,長樂夜宴。
尨奴的馴養卓有成效,蘇貴妃興致勃勃地遍邀親朋好友,在望月閣觀看猛獸表演。
望月閣地勢高聳景致開闊,且有座金碧輝煌的大戲臺,是宴會演出的絕佳場所。
當晚,皇帝立于上座,蘇貴妃與惠妃一左一右,後宮稍有些臉面的嫔妃基本都來了,還有不少前朝的寵臣,就連剛剛班師回朝的蘇仰崧也來捧妹妹的場。
鑼鼓喧天,彩幔飄飛,三步一盞燈的廳堂,亮如白晝。
遠眺過去,矗立在山腰的望月閣,宛如一座光芒萬丈的水晶天宮,那裏頭環佩叮當的錦衣華服,皆是天上高貴的仙人。
只有戲臺正中擺放的一只紅布遮蓋的大鐵籠子,與這一切似乎格格不入。
蘇貴妃人逢喜事格外嬌媚,脆生生地一聲令下,兩個太監一鼓作氣猛地将紅布掀開。
紅幡招展間,一只膘肥體壯的猛獸赫然眼前。
它通體長毛金黃,背脊排布的鱗片在流光下熠熠生輝,只是遮隐在毛發下的一只耷拉獨眼,顯示出它的些許疲憊。
已被餓了幾日尨奴蟄伏在籠底,深重的喘息牽動胸腹上下起伏。
蘇貴妃又擊了兩下掌,戲臺二樓走出一個錦衣太監。
年少有為的東廠廠督身穿飛魚錦服,頭戴雀翎發冠,比昂首打鳴的紅冠公雞還神氣,但他的面容一如既往地矜冷沉斂,給人一種泰然自若的沉穩之感。
只見他伸出一根挂着鮮紅生牛肉的杆子,懸到戲臺上空,然後手下一揮,底層的兩個小太監将獸籠門打開。
“嗖——”地一下,方才還了無生氣的尨奴迅猛地竄出獸籠,直朝着那塊鮮血淋淋的牛肉撲去。
張荦眼看它要夠着了,又将杆子輕輕向上一提,饑腸辘辘的尨奴只能幹仰着頭,望肉興嘆、口涎直流。
張荦又變着花樣逗它,饑餓的尨奴急得上蹿下跳,只能舒展身姿,言聽計從地擺出各式各樣的造型動作,引得滿座連連叫好。
那尨奴的兩條後腿矯健有力,有兩下追着肉幾乎要蹬跳到二樓,座上的觀衆看起來,就像是條金黃的神龍欲擺首起飛。
真不愧是天降神獸,直教人目瞪口呆、拍案叫絕。
就在大家興致正酣之時,那尨奴霍然偏離方向躍起,直直朝着座位上的蘇貴妃撲去,衆人還未及反應,它就發狂似地對着蘇貴妃一頓猛踢狂撲、龇牙咧嘴。
蘇貴妃吓得花容失色,連連尖叫驚呼。
“還愣着做什麽,趕緊将那畜生制伏!”蘇仰崧對着身後的兩個副将瞠目怒吼。
這兩個副将都是身經百戰的,見到這猛獸癫狂的景象一時間也不免慌神,聽到主帥發了令,硬着頭皮壯着膽子沖了上去。
錦衣衛也前來營救,衆人一頓激戰,終于七手八腳地将那畜生制伏。
這東西是天降的異獸,即使發瘋狂悖,也沒人敢輕易傷它。四個錦衣衛只得赤手空拳地分別控住四條腿,才叫它乖乖趴伏在地上,無法動彈。
由于兩個副将沖得并不算晚,蘇貴妃倒也未見什麽明顯的皮外傷,只是臉色煞白,一手緊緊地捂着腹部。
“血……血,娘娘流血了!”
衆人順着貴妃大宮女的目光望去,只見貴妃的姚黃馬面裙已被鮮血浸濕,大汩大汩的鮮血正從下體不斷湧出。
上首的皇帝也被吓得不輕,癱在座位上良久這才緩過神,“快宣太醫!”
大家忙活起來,幾個有經驗的年長宮女先将蘇貴妃擡去了偏殿救治。
“是你!是你!”那大宮女不願就此退下,對着貴妃鄰座的幾個妃嫔一通亂指,“一定是你用了女兒酥,才驚得那畜生癫狂。”
她這下不偏不倚,正指着貴妃後座的蘭嫔,一雙發紅的眼睛兇狠得像是在瞪殺人兇手,“你故意用女兒酥,想害娘娘滑胎,是不是?”
藍芷莫名躺槍,也無從辯駁。
上頭皇帝瞥了陳錦年一眼,陳掌印拿捏着氣勢訓道:“沒規矩的下作奴婢,主子也是你能胡亂攀咬的!”
大宮女被吓得忙住了嘴,跪下膝行欲退去。
“慢着。”蘇仰劍眉高揚,鋒利的眼神在那宮女身上飄忽,似是在斟酌她方才說的話,半晌瞥向身後的副将,揚起下巴,一副要發號施令的模樣。
“咳。”上頭陳錦年清嗓似的咳了一聲,沉聲道,“蘇将軍,這裏是王宮,不是你的軍營!”
言下之意,皇帝還端坐上位呢,別太蹦跶。
方才蘇貴妃遇險,蘇仰崧就自顧自指揮手下擅自行動,念在他救妹心切,可以不治他殿前失儀之罪。
但此刻,蘇仰崧還這般目無尊上,我行我素,實在有些嚣張狂妄。
蘇将軍到底不是只懂舞刀弄槍的莽夫,見狀忙起身,朝皇帝俯首作揖,“此宮女日夜跟在娘娘身邊,即便信口胡謅,亦未必全是無根無據之言,請皇上明察!”
有這麽強勢的娘家人撐腰,皇帝必定是要給蘇貴妃一個說法的,當即派陳錦年安排人審問貴妃身邊的宮女,又帶人下去搜宮。
不多時,陳錦年回來複命,呈上一盒貝母鎏金匣裝的女兒酥,還有內官監近半月來各宮香料的領用記案。
陳錦年湊到皇帝身邊耳語,皇帝表面臉色無異,一雙銳利的眼眸卻寒氣森森地射向角落裏的藍芷,瞬間讓人毛骨悚然。
“蘭嫔,整個王宮就只在你的寝殿搜出一盒女兒酥。”皇帝慢悠悠地将一冊記案摔下來,“內官監也只有未央宮的領用記錄。”
“妾身冤枉。”藍芷當即跪下,“那盒女兒酥,妾身并未用過。”
陳錦年看向桌案上的鎏金貝母匣,确實拿油紙封着,并未使用過的樣子。可當他撕開油紙時發現,這裏頭的香膏明顯少了一塊。
這下,蘇将軍坐不住了,嘴角的胡須氣得顫抖,直指地上的蘭嫔罵道:“蠍蛇心腸的毒婦,竟然蓄意謀害龍嗣,其心可誅!”
蘭嫔不過一個普通的深宮婦人何曾見過這種架勢?又是皇上又是将軍,證據還一條接一條,早就被吓得三魂丢了七魄。
她語無倫次地重複:“妾身真的沒有,妾身冤枉啊……不信可讓內官監的人來驗,妾身今日用的并非此香,請皇上做主,妾身冤枉啊……”
上頭皇帝一手支頭,疲累地按揉太陽穴,批了一整天的奏折,晚間本該高高興興地欣賞表演,放松身心,沒想到卻弄成這樣惹人心煩。
還有一個蘇仰崧咄咄逼人,不依不饒地盯着他要兇手。
皇帝淡掃過跪在地上喊冤的蘭嫔,哪個兇手會乖乖認罪伏法,不都是哭爹喊娘比窦娥還冤?遂輕輕一揮手,四平八穩地吐出幾個字:“将蘭嫔拖下去,杖斃。”
藍芷這下真急了,怎麽三兩句話,不分青紅皂白就要定罪了?
幾個宮人已經上手要來拿她,她不認命地掙紮,慌亂中朝惠妃投去求助的目光。
惠妃娘娘抿了抿唇,斟酌道:“皇上,蘭嫔一直盡心照顧六皇子,不像是那種居心叵測之人,是否再審查一二?”
惠妃一直盡心盡責地為皇帝分憂,從未有過違背之言,這還是她第一次大庭廣衆委婉地阻止皇帝做決定。
皇帝默不作聲,冷冷地瞥了惠妃一眼。
不是多兇狠的眼神,惠妃卻已心領神會不再多言,皇上這是拿定主意了,蘭嫔在劫難逃。
蘇仰崧又趁機煽風點火,“原來這毒婦是六皇子的養母,怪不得謀害貴妃腹中的龍嗣。”
“好了。”皇帝讓人趕緊将蘭嫔拖下去,又望向遠處被制伏在地的尨奴,“先關回籠子。”
“妾身冤枉,請皇上明察,妾身冤枉……”藍芷一邊拼命掙紮,一邊不住地鳴冤。她發髻蓬散,衣飾淩亂,驚懼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遠處,張荦正跟在尨奴後頭,面色沉靜地指揮人将它送回籠子。
這癫狂的猛獸方才還張牙舞爪,此刻卻安分得像只蔫吧老鼠,四肢懈力,連那粗壯的獅尾也無精打采地拖垂在地上。
“咦?那是什麽?”
“天哪!尨奴的獅尾怎麽掉下來了?”
靠得近的幾個妃嫔突然驚呼起來。
張荦下意識地擡腳後退,只見一條毛茸茸的獅尾正靜靜躺在他腳下,而它的主人還毫無察覺,乖順地被錦衣衛拖到了獸籠邊。
“這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說好的天降異獸,谛聽的後代呢?”
“你們看,這只畜生,像不像一個人?”
人群七嘴八舌,場面一度十分混亂。
最後是蘇仰崧身邊一個愛打獵的副将率先不可置信地驚嘆:“這是狩獵場馴馬的獨眼太監吧,兩月前還替我牽過馬。”
衆人聽罷,紛紛去端詳那只隐匿在毛發中的獨眼,它溝壑縱橫,血絲盤繞,呆滞麻木得不像個有神智的活物,卻依稀能辨認出是一只滄桑的人眼。
人群又開始附和:
“确實像狩獵場的李啞巴。”
“狩獵場的獨眼太監我也認識,人狠話少,身手矯健,馴馬的好手……”
“這根本不是牲畜,是李公公啊!”
“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