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茵白兔餃(三)
皇上?!
祁溯忙松開手,像是一盆涼水當頭澆下,霎時冷靜,走到帳門邊,慌亂地從縫內探看。
藍芷驚懼萬分,正當她六神無主之際,手臂被什麽東西帶了一把,然後人就從帳篷後門被拉走了。
那人沒有拉她的手,亦沒有攥她的手臂,只是輕輕拽着她的衣袖。
原來,張荦聽說祁澹墜馬,忙不放心地趕來看看。誰知,祁澹沒事,有事的是藍芷。
他在帳外立了許久,聽着祁溯那些自以為深情的表白,手指指甲攥得陷進肉裏,恨不得沖進去将高高在上的湘王殿下掀翻在地。
然而,他知道他要真這麽做,不僅掀不翻湘王,只會掀翻自己,甚至還可能連累藍芷。
他只能故意掐着嗓子陰陽怪氣地喊一聲‘皇上駕到’。
他的手段不磊落,不高明,但這是小太監目前唯一能做的了。
兩人順利躲過祁溯,很快走到了回未央宮的路上。
祁溯不知道張荦這個人,他當時的嗓音也跟平時不一樣,這宮裏太監多如牛毛,基本不會被發現。
風波算是平息,藍芷吓得煞白的臉卻還是遲遲未回過來。
她在宮裏這麽多年,早就明白如她這般卑微的人,稍有不慎一個行差踏錯,可能小命就沒了。
他們的命啊,就好像不是自己的,而是攥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手中。
這王宮中,太監宮女加起來,沒有一萬也有八千,每年都有新人進來,可每年這個人員總數卻也沒有大的變化。
因為他們的命,從來都是被主子們的喜怒哀樂,輕易決定。
即便到今日,她已是個吃穿不愁的蘭嫔,心中積年累月的壓抑和陰影,也是無法輕易掃去的。
張荦望着身邊魂不守舍的人,不知該說什麽撫慰她不安的心。
也許,無論說什麽話都是蒼白的,都是無法令她安心的。
就這麽默默守在她身邊,做些她喜歡的吃食,可以給她帶來短暫的喜悅,卻永遠無法真正令她安心,真正使她開心起來。
他們在最底下,頭頂懸着刀槍劍戟,不知道哪一天就會墜下來,需要時時提防,處處警惕,怎麽能真正安心呢?
他只有飛得更高,用自己寬大的羽翼替她遮風擋雨,藍芷才能真正地安心又快樂,才能不再蹙眉、不再嘆氣,像個天真的少女,像個無邪的孩童。
長樂宮馴獸房缺人,張荦每日忙完小廚房的活兒,會抽時間過去打零工。蘇貴妃出手闊綽,賞錢多。他想攢錢,無論在哪裏,有錢總是好辦事的。
辛苦一整日,到了晚間,再去未央宮的窗下偷書。
張荦從小就想讀書,奈何一直沒機會。聽說司禮監的太監,好多不僅認字,還能出口成章,他不允許自己永遠當個打雜的小太監。
最重要的是,每當一聽到屋內人娓娓琅琅的誦書聲,張荦就頓覺整日的疲憊一掃而空。
不僅如此,他時而還會收到冬日的手爐、秋日的熱茶、夏日的小扇、春日……,春日好像收不到什麽,可他最喜春日。
因為春日的姐姐,衣裙總是嫣紅色的,兩頰似能洇出緋粉,叫他情不自禁地想擡眸看,又不敢多看。
兩個人,一個在想方設法地朝前奔,一個在後面時時擔心他走岔了,看似好像兩人的方向并不一致。
就這樣,三載歲月如煙,那些對彼此深藏的心思,成了雪泥鴻爪,究竟最後會消失不見,還是殊途同歸呢?
*
這日晚間。
藍芷正抽背祁澹昨日的課文。
小皇子字正腔圓、不厭其煩地背到第六遍,噘着小嘴道:“蘭娘娘,到底還要背幾遍啊?張伴伴怎麽還不來?”
藍芷:???
她當然不會承認,一直讓祁澹背昨日的課文,是在等張荦來了再授新課。她抿舔嘴唇,嚴厲道:“都背到第六遍了,還錯一個字!”
祁澹羞愧地垂下腦袋,“可是、可是我餓了,想吃張伴伴做的點心。”
張荦近日晚上總來得遲,每回來還又趕又急的樣子,不知道在忙什麽?
藍芷瞥了一眼旁邊的孫喜來。
喜來回話道:“許是去長樂宮了。”
祁澹一臉天真地搶問:“他去長樂宮做什麽?難不成蘇娘娘也愛吃他做的點心?”
“呃……”孫喜來不知該怎麽跟小孩兒解釋,只是盡力哄道:“六皇子背了這麽久書,是不是餓壞了?”
“當然餓壞了,我要吃點心,我要吃張伴伴做的點心!”
藍芷一把将書冊甩在桌案上,祁澹這個年紀正在長身體呢,怎麽能讓他餓着?
一氣之下,她就赳赳昂昂地朝長樂宮走去,誓要将人揪回來。
喜來只以為蘭主子是真的擔心小皇子餓着,誰敢餓着皇子呀?哪怕是蘇貴妃也不行,遂踏着擲地有聲的正步,跟上去壯氣勢。
其實,藍芷之所以反應這麽激烈,是因為她複盤前世,總覺得赤誠的小太監就是在去長樂宮當差後,開始變的。
難道是蘇貴妃帶壞了她的小太監?
想到這裏,藍芷的腳步越發用力,像是要将地磚踏出個洞來。
長樂宮跟未央宮同屬西六宮,靠得近,沒多會兒就到了。
畢竟藍芷不是紅藥的那種性子,剛到門口,望着長樂宮氣派的朱門,藍芷就有些猶豫,通俗講‘慫了’。
可是宮女已經進去通禀,她已經被自己‘趕鴨子上架’。
不多時,宮女出來領人,恭敬地俯身請蘭嫔娘娘進去。
既然箭在弦上,藍芷索性挺胸直腰,闊步走了進去。
長樂宮比想象中還要富麗堂皇,一進門就見一牆五鼠戲葡萄的琉璃影壁,穿過陳列仕女像的水晶連廊,徑直進了卧房。
卧房薰着名貴的鵝梨帳中香,玄關挂着《海棠春睡圖》,床鋪鴛枕皆是又軟又滑的西子紗,細看能看出上面泛起的淡淡珠光。
宮女聽命直接将人請到卧房,可蘇貴妃并不在卧房內,藍芷等了一會兒,聽到裏間似乎有些水流聲,還有些人影憧憧的窸窣聲,該是在沐浴。
不多時,一襲銀朱絲綢寝衣的美人,款款走了出來。
蘇貴妃三十出頭,有一個七皇子祁溶,可身材凹凸有致、輕盈如仙,一點看不出生養過,皮膚更是像未出閣的少女般吹彈可破。
剛沐過浴,齊腰的鴉發半濕朝一邊绾着,卷翹的睫羽似乎還帶着點水汽,撲閃起來極魅人心。
已入了春,天氣不怎麽冷了。
她歪躺在美人榻上,搭上一條雪白的兔毛薄毯,半邊唇角上揚,望向藍芷慢條斯理道:“這麽晚了,蘭嫔找本宮何事啊?”
“妾身……”藍芷正組織語言,想找一個委婉又不失禮貌的表達,恰好這時張荦從裏間走出來。
他袖口半卷,露出白如藕段的小臂,衣衫下袍沾了幾處水漬,應是剛剛在裏頭伺候沐浴沾上的。
“妾身來找他!”藍芷手一橫指向張荦,脫口而出,管他什麽委婉!管他什麽禮貌!
張荦顯然是沒想到藍芷會情緒這麽激動,擡眸偷偷打量她,只見她雙眼瞪得渾圓,有些氣惱,私以為還頗有些可愛呢。
蘇貴妃見她的反應則是啧笑了一聲,眼神像是在看好戲。
話一出口,藍芷冷靜下來,心中直懊惱,自己在做什麽?不僅在蘇貴妃面前丢了人,張荦方才瞧她的眼神,也好怪異。
她斟酌詞句,補救道:“六皇子吃慣了張荦做的點心,晚間溫書有些餓,妾身聽說他人在娘娘這裏,便來尋他。”
“他一個奴才,蘭嫔竟親自跑來尋。”蘇貴妃語帶諷刺,頓下嗤笑一聲,又接道,“可見蘭嫔照顧六皇子真是盡心,凡是六皇子要的,都親力親為。”
傻子都能聽出她話裏有話,但後半句她又圓了回去,藍芷便也硬着頭皮順坡下驢:“實在是六皇子想吃得緊,他正長身體,妾身不好叫他餓着。”
蘇貴妃虛眼瞟向張荦,巧聲道:“你還會做點心?可真是個能人呢。”
張荦福身禀道:“回娘娘話,奴才在永寧宮小廚房打雜,只是三腳貓的功夫,登不上大雅之堂。”
“你也別太謙虛,能叫六皇子這麽惦記,定是有幾分真功夫。”蘇貴妃又看向藍芷,“蘭嫔吃過張荦的點心嗎?”
“吃過。”
“那蘭嫔惦記嗎?”蘇貴妃開玩笑似地又問。
“……”這彎彎繞繞,話裏有話,藍芷一時咋舌。
蘇貴妃臉上的笑越顯玩味,“本宮瞧着蘭嫔這小臉紅撲撲的,想必一路跑來着急忙慌,倒像是你比六皇子更心急,惦記張荦的點心了呢,哈哈哈——”
屋裏伺候的宮女聽見主子笑了,不笑也得跟着笑。
蘇貴妃這話是在打趣取笑藍芷,半真半假,藍芷若真是把話當真,反倒失态,只能也當做是蘇貴妃講了個有趣的笑話,跟着一起呵笑。
蘇貴妃笑得心中舒爽,便也不打算再為難人,吩咐張荦,“那你趕緊去吧,別叫六皇子餓着了。”
藍芷見狀也準備福禮退下。
臨走前,聽見蘇貴妃又對張荦道:“什麽時候也做給本宮嘗嘗?”
如果藍芷沒聽錯的話,那聲音跟剛剛與她說話時完全不一樣,酥酥軟軟,似乎還帶着幾分嬌媚。
難道寵妃只要對上一個雄性,都是這樣講話的?三句話不離本行,一出口就能叫人酥掉半邊身子?
回程的時候,藍芷的步子不比來時輕,似是要将心中的不快都發洩到腳下的地磚上。
她本就不喜後妃們那種夾槍帶棒、陰陽怪氣的說話方式,覺得那樣好累。
你一言我一語,都想将對方帶進坑,可在宮裏混下來的又沒誰是傻子,都能聽出對方話裏有話,于是便頻繁周旋鑽營話術,又拙劣又無趣。
藍芷不懂,有這時間,多讀點書,多學學聖人的智慧,不好嗎?
除此之外,她還覺得,今晚的張荦太惹人氣了!
張荦也察覺出今晚的姐姐心情不佳,夾着尾巴碎步跟在後面,不敢上前,不敢搭話。
回到未央宮,藍芷頭也不回地進屋,‘砰——’地将門關上。
要不是張荦及時止步,他就該一鼻子撞出血來。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孫喜來,喜來一臉無辜,不知所以。
今晚這一耽擱,時辰已晚,祁澹已經睡下,再授課是不可能的了,但張荦想了想還是沒走。
畢竟姐姐生氣了,怎麽能讓姐姐帶着氣睡覺呢?
他厚着臉皮将門推開,見藍芷正在飲茶,看表情像是在平複心情。
張荦雙手垂在身前,耷着腦袋,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湊上去。
藍芷猛一下将茶盞擲在桌上,驚得人心一顫,“書不好好讀!跑去替人洗澡?”
他矮着聲音求和:“知道錯了,姐姐別氣壞了身子。”
藍芷見這乖順的模樣,想到方才在蘇貴妃面前,他也是這般低眉順眼,心中剛下去的怒火不由地又蹭蹭升騰,“不思進取!不學無術!”
她在訓人一道上本就不算巧舌如簧,嘴裏跟不上心裏憤懑,一不小心就口不擇言:“這麽愛給人洗澡,怎麽不見你替我洗?”
“好啊。”小太監想都沒想,立馬接話,一雙黑葡萄眼珠精光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