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過後,天漸漸地冷了下來。往日清晨,便是有了寒意,自太陽東升後,也會被熱氣所替代了過去。
暮熹整理了一下自己帶到覓弧寺的衣衫,從東宮逃離時,且是炎炎夏日。因絨衣過于沉重,為了方便,能舍的東西也都舍下了,如今到了覓弧寺,竟未有能過冬的絨衣。
思及此,暮熹往外瞧了眼,卻不知山下是何情況,此時若貿然下山采辦,碰到了驚雨,可再難逃離了。
适而她又想到淨空作為覓弧寺的采辦員,每月必會下山采辦一次日常所需品,因而若能托他置幾件絨衣回來,倒也是個可行的辦法。
這般想着,暮熹便要往主寺那處走,途中恰巧碰到覓弧寺年紀最小的十七弟子淨修正拿着掃帚往落園處去。在這和尚廟裏,除了殷輕衍外,其他和尚都是正正經經之人,惟得這七歲的小淨修說話最是有趣。
閑而無聊,暮熹便上前想逗他一逗,卻未料言語間才知今日是淨空下山采辦的日子,如今這時辰想必早已到集市中了。
一聽這話,暮熹自是懊惱極了,恹恹着頭便回了歸憶軒。
泷楚宮內,白衣女子的面紗揭落,本見過暮熹的衆人皆是噓的一驚,殿中的女子在神态和容顏上雖與暮熹十分相似,卻終究也有別與她。
“太子殿下,這是作何解釋?”座上的白貴妃見此,未有絲毫訝異地冷笑一聲,擡眼望向樓昀。
若非提前得了密報,她倒要白白錯過這個扳倒樓昀的好時機了。如今他既自掘墳墓,她自然也會全了他的心思。
“阿熹身子不适,我選了個人來替她參加選妃大典。”樓昀坐在位子上,神色自若地道了句。
話音方落,大殿內一片詭谲般地肅靜。
在座的衆人時而面面相觑,時而饧饧眼,偷偷望向樓昀,心中皆是極為訝異:這太子昀殿,說這話時竟這般地雲淡風輕。
“混賬,”樓熵猛地一拍桌子,忽地站起身,樓昀見狀,即刻起身俯首,只聽樓熵朝他厲聲斥道,“儲君選妃大典,百官矚目、萬民同慶,豈容你這般兒戲?”
“父皇息怒,兒臣知罪。”樓昀拱手低眉,淡淡地道。
衆人一驚,忽忽地站了起來,低首齊言:“皇上息怒。”
樓熵冷眼瞧着座下的樓昀,他嘴上說着知罪,可行為上卻非這般做。
“皇上,太子雖身為儲君,可在位卻不謀其政。不僅目無尊長,更是欺君罔上,實不配為儲君人選。”此時的白貴妃不懼樓熵厲色,鬥着膽子上前進言。
“貴妃倒是不改其本性,逮住機會便想把本王從儲君之位拉下去,”樓昀冷笑道,“好讓樓漣上位吧!”
“本宮沒有,”白貴妃矢口否認,又轉而望向樓熵,急急地解釋,“皇上,臣妾此舉也是為了竺音的江山社稷着想啊!此等欺君罔上的無徳之人,倘或他日繼位為王,豈是黎明百姓之福?”
“住口,”樓熵朝白貴妃厲聲斥道,“儲君之事關乎朝政,豈是你一個後宮嫔妃可随便妄議的?”
話音未歇,衆人又聽樓熵宣道:“太子樓昀欺君罔上,兒戲群臣,罰在東宮禁足三個月,無昭不得外出。”
泷楚宮好戲一落幕,松裕王府的後門中便迎來了珈琰軍中的幾員大将,皆是為了同一緣由,來尋易澤商量對策。
彼時的易澤正在園中品茗聽戲,神色悠閑自在,瞧見身着便服而來的三人,自然知他們所為何事,便示意他們望向臺上,淡淡地道:“今日的這出戲,名為請君入甕。周興雖陰狠狡詐,可來俊臣亦非無能之輩。諸位請坐下來細細品味,若因此錯過了一場好戲,倒真是可惜了。”
三人一聽,疑惑不解般地面面相觑,這邊的侍從也已聽命為他們備好了桌椅,三人只得按耐住焦急的心坐了下來,心下卻暗暗吐槽着昀殿出事,這副帥為何還能這般心平氣和地坐在此處聽大戲?
歸憶軒。
暮熹方回到屋內,卻被眼前的這番景象略略嗆住了喉嚨。
哪來這般多的錦羅絨衣和披風?
淺青色的、梅紅色的、淡金色的、純白色、淺紫色……各色各樣的絨衣和披風一時間竟占去了她大半的睡榻,統共算來竟也有數十件之多。
“你平日裏雖穿得素淨,可冬日若穿上鮮豔些的絨衣去踏雪尋梅,倒是極美的。”殷輕衍淡淡的嗓音在身後響起,暮熹回首一瞧,只見他悠閑地倚在門邊。
瞧見暮熹疑惑的神情,殷輕衍輕咳了一下,緩聲又道:“我不知你喜歡怎樣的花色,便将鋪子裏有的,都讓人送了過來。”
“你當那絨衣鋪子是你家開的麽?”暮熹好笑地說道,便是送也不至于送這般多的。
她轉首留下兩件,其餘的都收拾好想讓殷輕衍送回去。
“可不就是我家開的。”殷輕衍微微偏頭,低低地喃喃。
“這些,你全都拿走吧!”暮熹指着收拾好的那些絨衣,言說間,又從屜子裏取出了一錠白銀,硬是塞到了殷輕衍手上。
殷輕衍被動地拿着這錠白銀,愣了愣後,才反應過來,“兮兮是要付我錢?”
“那是自然,我可不是白拿人家東西的人。”暮熹一副極為有理的模樣望着殷輕衍。
殷輕衍笑笑,随即替她把白銀放回了屜子裏,轉首一步一步地靠近暮熹,好聽的聲音裏充滿了魅惑:“銀兩,我不缺。”
殷輕衍一面說着,一面撩起她耳邊的發絲,“可我……倒還缺個夫人。兮兮若想報答,何不以身相許?”
暮熹愣了愣,臉登時一紅,便猛地推開他,讪笑着說道:“小師傅既如此說了,便當是我欠你的。”
這般毫不知恥的和尚,她暮熹還是頭一回見。話說,這方丈大師竟也能由得他胡來?
話說間,又拿起包好的那些絨衣,遞到殷輕衍跟前,“我留兩件便可,這些退回去好了。”
殷輕衍挑眉,定定地看着她,也不接下,反輕笑道:“兮兮不知,這家鋪子的老板說了,出門貨品概不退送。何況,這料子極好,比之兮兮在東宮裏穿的絨衣,也不會差到哪裏去。”
話音未歇,由不得暮熹拒絕,他轉身便回了自己屋裏。
暮熹聞言,是一臉的驚訝。這數十件衣裳,他都買了下來,便是銀子再多,也不是這麽花的呀!
她低首細細地摸了摸,又是微微一詫。
這……竟全北疆之地的雪山絨。
方才不注意細看,便以為是普通些的錦羅絨衣,一時間也未能憶起這是北疆雪山絨,只覺這料子摸起來細軟、滑膩,倒是舒服極了。
她深居東宮多年,怎樣好的料子不曾見過,可惟獨這北疆雪山絨,是制作絨衣頂好的料子,便是宮裏品階最高的白貴妃也不曾擁有一件。
她在東宮時也只得那麽一件,還是樓昀去北疆時特地帶回來給她的。而那一件,因着過于名貴,與她常侍的身份也極為不符,所以只在樓昀強硬的态度下穿上了一兩次。在逃離時,她也将它留在了東宮。
而今,殷輕衍竟一下子送了她數十件,暮熹擡起眼皮往外瞧着,微冷的風吹進來,絨衣在手,倒是溫暖極了。
可對殷輕衍,那好奇的心不由得又深了一層。
自這一日後,天氣竟冷得極快。小雪日悄無聲息地來了。暮熹晨起時,且未開窗,便覺一陣寒風從窗隙間倏然拂過,冷得至極。她裹緊了身上的錦羅絨衣,門一開,往外瞧去,霎時間覺得奇美無比。
今日竟迎來了覓弧寺的第一場初雪。
靠近殷輕衍那處的屋子,原有一林細竹,如今綠葉覆上白雪,細細瞧去,倒頗有一番“坐看青竹變瓊枝”之感。往主寺去的鵝卵石小道,已覆滿了薄薄的一層雪,暮熹便知,這小雪必是從半夜就已下了的,也無怪昨晚忽地冷了許多。
她裹緊了身上的雪山絨,溫暖的觸感霎時間遍滿了全身。暮熹低下眉目,恍惚間又想起前幾日無意聽殷輕衍和淨空閑聊時,他道是想喝鮮菇湯,卻被淨空深深地鄙睨了一頓:這時節,哪裏來的鮮菇?
殷輕衍的想法向來奇怪,她卻也不覺出奇。可細細想來,因了這些絨衣,倒讓她欠了他好大的人情。
這般想着,暮熹往旁挪了幾步,側首向遠處瞧去。離歸憶軒約摸不到三裏路的地方,她隐隐記得有一林子,曾有一日同殷輕衍經過那處,她方想細問來着,卻見他神色忽地凝重起來,拉起她急急地回了歸憶軒。
若能在那裏尋得一些冬日裏才長成的小鮮菇,倒也算還了殷輕衍的一點情。
思及此,暮熹回屋裏取了件白色的披風,趁着雪稍稍小了些,挎上籃子便往林子裏去了。
果行了約摸一裏路後,暮熹遠遠地就瞧見了那處林子,曲曲繞繞的又行了兩裏路,便至林子外圍。
往裏瞧去,只覺曲徑通幽,清冷至極,許是因下雪的緣故,本就清幽的林子今日看來倒比往日越發寒冷。而地上因有白雪覆着,也未曾得見有細草拔尖。林子看似不大,自是未能一眼望到頭。
林子中的小道雖皆被雪覆住了,卻仍能依稀瞧見它的身影。暮熹沿着小道一面走着,一面低首四處張望,想着能尋到一兩朵也是極好的。
不知行了有多久,許是頭低得太久的緣故,竟微微地發起酸來,她只好擡起頭,伸手在脖頸後揉了揉,又左右搖動着腦袋。恍然間,側目一瞧,來時的路竟全然不見了,周圍覆着的雪也比方才所見的深了好幾層,一時間竟無法辨清來時的方向。
一絲涼意忽而閃過心頭,暮熹卻才微感不妙。恰在此時,本一片清明的林子在四周卻倏地泛起了濃霧,直逼她而來。
瞧着這濃霧,比之常日所見的霧,顏色要深了些,直覺告訴她:這霧若進了體內,必有害處。
她急忙捂住了鼻子,憑着自己的直覺,選了一個方向,轉身一路小跑着。若還待在林子裏,性命恐也不保,此時也惟有一博。
卻不知跑了有多久,只覺這霧益發地濃了,連在腳邊的雪竟也看不清了。
“咳咳咳……”濃霧包裹着身體,無孔而不入,暮熹停了下來,倚在一棵竹子上,霎時間被嗆得輕咳起來。這一咳不要緊,卻使得胸口越發地悶,腿腳也益發沉重起來。倏忽間,暮熹只覺腦袋昏沉沉的,周圍白茫茫的一片。
“從今日起,你的命,便是我的了。”略帶稚嫩的聲音在耳旁響起。
那是……五歲被樓昀救起時,他對她說的話第一句話。
朦胧中,她只記得面前的那個小男孩,雖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可眼中的傲氣和淩厲,卻是她從未見過的。
可這個時候……為何會想起從前的事?
不知過了有多久,恍惚中,一個帶着輕微責備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兮兮啊!你可真不讓人省心。”
話音未歇,暮熹覺得自己被人攔腰抱起,腦袋仿佛倚在了一個暖暖的胸膛上,又聽得那人略帶不滿地說了句,“我不過才出去一會,你便跑來了此處。”
可這聲音怎這般地熟悉?
是了,這是……殷輕衍的聲音,他……他如何會來這裏?
意識停留在此處後,她便徹底地暈過去了。
歸憶軒內。
殷輕衍擰幹了毛巾,輕輕地為她拭掉在林中沾到了塵土。瞧着她甜睡的容顏,他甚是無奈地嘆了口氣。
原是自己不對,當日同她經過霧林,便該與她說明情況的,可她本是個如此聰慧的女子,料想他們經過時,他急急拉她離去的樣子,也該猜到那林子并非是個尋常之地。
又如何能輕易踏足?
逃離東宮時,她這般心思細膩、處處謀劃,怎到了歸憶軒倒成這般模樣了?
殷輕衍後又想起在林子中帶回的籃子,這才大抵猜中的她此行的目的。
思及此,他眉間不住地微皺着,“不過是欠我一個小小的人情,倒讓你這般地急于撇清麽?”
為暮熹擦拭完後,殷輕衍又替她掖好了被褥,卻才返回自己屋內。
恰在此時,一名約摸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忽地走了進來,朝着殷輕衍單膝跪地,恭敬地低首稱道:“公子,屬下知罪。”
殷輕衍拂了拂身上的衣衫,才坐下來,淡淡地道:“既知罪,便自己回館裏領罰。”
“是。”
“你做事,一向最得我心,”殷輕衍倒了杯茶,品了一口,方道,“為何此番卻擅離職守?”
若非他及時趕回來,此時的她恐怕早已兇多吉少。
“是有關魔靈之事。”筇霖答道。
握着盞杯的手微微一頓,殷輕衍望向筇霖,墨色的眸子裏猶似沉入了茶水的清綠色,冷淡的聲音裏卻毫無情緒:“何處?”
“海外潆芝洲的連枝島。”
作者有話要說:
嗯。。。魔靈侵擾,下一章殷輕衍和暮熹的第一個目的地,就是連枝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