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8
二人落在地上, 在黑暗中無聲地對峙着。
周希芸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間垂下眼道：“這段時日, 葉昭言和謝師兄在暗地裏的種種謀劃，全都避開了我。”
完全不知她為什麽會突然提起葉昭言，江念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沒有做聲。
周希芸似乎也并沒有期望她會回答。她頓了頓，接着道：“在他們心中，我與那些人早已是一丘之貉，再也不值得信任半分。”
“就連我自己，也是如此覺得。”
周希芸低聲道：“我……沒有能被師姐原諒的理由。”
聞言，江念一時間有些錯愕。
她還以為周希芸急匆匆追來是因為發現了她的卧底身份。
但如今看來，她好像又掉馬了？
江念唇角微抿，臉上沒什麽表情。
一路上改頭換面防掉馬，一是出于任務需要，二則是單純害怕麻煩……
至于是什麽麻煩？
江念擡起眼，定定地看向對面的周希芸。
她一直都在有意地回避這些令她手足無措的複雜情感。
昔日望仙臺上赴死的那一刻, 看着周遭那些熟悉的人影，江念便曾在心中默默想過：要麽便愛她, 要麽便恨她。若是人的感情能像這般一目了然，該有多好。
這樣她就能大大方方地去和真心愛她之人牽手，并将冰冷的劍尖無情朝向對她心懷恨意之人。
她也就不會陷入兩難，掙紮着想要去分辨, 是誰在克制深情, 是誰正愛恨交織，又是誰的仇恨将過往種種溫情都付之一炬……
他們究竟是愛她？還是恨她？她至死都在糾結。
而如今, 情随事遷。就連江念也不知道，她要如何才能回應這段在她心中早已揭過的往事。
不原諒？又或是已經不在乎？
她只知道, 她不會再接受遲來的悔恨和愛。
“總算是找到你了！”
一個聲音突兀地插了進來，打破了空氣中的沉默。
神機妙妙算歪歪扭扭地朝着二人所在的方向飛來。
他落在江念身前，輕搖着手中的羽扇，頗有些得意地沖着江念眨了眨眼：“道友，今夜你我激烈對決，沒想到最終勝的還是我吧？”
江念嘴角微抽。
神特麽激烈對決……這人分明連招都沒出過。
江念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你是來送人頭的嗎？”
妙算兄卻是一臉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他搖了搖頭，高深莫測道：“這位道友，雖然你的身手是有些厲害，但要知道，有時候找對幫手也很重要。”
說完，妙算兄轉頭看向一旁沉默不語的周希芸，輕咳一聲，語氣正經道：“姑娘，這便是我們倆今晚一同在尋找的魔族卧底。還請姑娘出手，将她帶回仙門，聽候發落！”
江念無語地瞪了他一眼：“這不就是抱大腿麽？”
聞言，神機妙妙算面色微紅，認真反駁道：“這叫合理使用計策！”
沒想到，一旁圍觀的周希芸卻始終沒有出手的意願。
妙算兄很是驚異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對着江念小聲道：“她難道不是周希芸嗎？主線劇情都說她對魔界恨之入骨，她怎麽不抓你？”
江念搖了搖頭道：“不知道啊……”
妙算兄歪頭想了想，突然間大驚失色道：“她如果不抓你，那我……”
江念沖他露出一個微笑：“謝謝你幫我完成考核任務。”
她抽出手中的一瞬劍，數道劍氣瞬間朝着妙算兄的方向劈去。
下一刻，神機妙妙算的身影卻突然消失在了她的面前。
被他逃脫了？
江念靜靜聽着耳畔響起的系統提示音。
不過，應該是擊中了。
【玩家“歸月”已完成考核任務：擊敗敵方陣營玩家1/1。】
妙算兄逃之夭夭，一時間，城外這處空蕩蕩的地方，又只剩下了江念和周希芸兩人。
……或許還有一人。
江念默默将目光投向了站在遠處的黑衣人，朝他招了招手。
那人一愣，猶猶豫豫地走了過來，随即眼神忌憚地看向面前的周希芸。
剛才他站的較遠，因此并未聽見幾人的談話。而在魔界呆的時間太長，想來也是不認識什麽仙門弟子的。
江念于是低聲解釋道：“她便是周希芸。”
黑衣人聞言一震。
“他是魔族人。”
不遠處，周希芸望着那名黑衣人，語氣平靜地陳述。
江念點了點頭，應聲道：“是，他就是魔族人。”
周希芸頓了頓，沒再開口。
江念好奇地看着她：“你沒有什麽想問的嗎？”
周希芸微微攥緊了袖口，輕聲道：“你說什麽，我便信什麽。”
原來耳聽不一定為真，眼見也不一定為實。那些時日，她偏執到被仇恨沖昏了頭腦，卻忽略了……明明朝夕相伴的她，才是唯一的真實啊。
她怎麽能不信她。
江念有些驚訝于周希芸的回答，她低頭沉吟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決定把今晚聽到的事情告訴她。
雖然這個真相是殘忍了些，但總比一無所知地去送死要好。
江念斟酌着正準備開口，卻見身旁的黑衣人突然間上前一步，對着周希芸眼眶通紅道：“請大小姐随在下回魔界！”
江念：……
周希芸沉默了良久，方才語氣艱澀道：“什麽意思？”
**
臨近深夜，周希芸才回到了雲來客棧內。
方才踏入客棧，守在大堂內的弟子便迎了上來，語氣恭敬道：“周師姐，二長老請你去內院書房商議要事。”
周希芸點了點頭，神情并不驚訝：“我知道了。”
弟子眼神擔憂地看着她：“周師姐，你的臉色好像不太好。”
“是嗎？”周希芸垂下眼：“或許是有些累了。”
她緩緩朝着內院走去。
借着頭頂清冷的月光，周希芸又一次低頭看向手臂上那塊小小的淡紅色胎記。
幼時，她曾覺得它很漂亮，就像是一株含苞欲放的花。
原來不是胎記……而是魔紋啊。
是魔族人身上與生俱來的烙痕。
是即使是被剝奪了魔丹，也無法磨滅的存在。
周希芸嘲諷地笑了笑，突然間感到自己過去十多年的愛恨都毫無意義。
周希芸站在書房前許久，久到書房內的二長老都有些疑惑地喚了聲“希芸”。
她才終于伸出手，面色平靜地推開了身前的門。
“二長老深夜喚我前來，可是有什麽要事？”
二長老面色和藹地看着她，微笑道：“的确有件重要的事要交給你。”
二長老随手揮開一道屏障，将書房內的動靜和外界完全隔絕。
他沉吟了一會兒，緩緩道：“仙門欲派你去刺殺魔界将軍宗湛，明日啓程。”
周希芸的眼中劃過一抹陰霾。
她垂下眼，語氣平靜地道：“聽聞魔界将軍宗湛如今境界已近化神……仙門怎會認為我能殺得了他？”
二長老連忙安慰道：“這你無需擔心，仙門這邊已為你安排好了接近他的契機。”
“金丹期的修為，能讓他最大程度降低防備。而你辦事一向穩妥，仙門一致認為，派你前去是最佳的選擇。”
周希芸在心中冷笑了一聲……某種程度上，的确是最佳選擇。
“至于武器……”二長老小心翼翼地看了周希芸一眼，見她臉上并無抗拒的神色，心底暗松了一口氣。他從桌上拿起一個木質的匣子，從中拿出一柄小巧的匕首，遞到周希芸的手中。
二長老解釋道：“這是七星匕，它的品階無限接近于傳說中的仙器，可惜只能夠使用一次。”
周希芸低頭看向手中的匕首，不動聲色道：“這匕首應該如何使用？”
聞言，二長老捋了捋自己雪白的長須，語氣悠悠道：“直插心髒，一擊斃命。”
“七星匕在手，以金丹之身，亦可斬殺化神。”
周希芸撫摸着手中的匕首，低聲感慨道：“這匕首一定很珍貴……”
二長老點了點頭：“整個修仙界，唯此一柄。”
周希芸低低地笑了。
為了殺死魔界的大将，精心培育一枚棋子長達二十年之久，甚至還為此拿出了修仙界獨一無二的珍貴法器……這是不惜代價，下了血本啊。
二長老見周希芸表情有異，只當她是心情有些激動。
二長老安撫地拍了拍周希芸的肩膀，語氣溫和道：“希芸，師伯知道你心中對魔界一直有恨。若你此番能夠成功刺殺宗湛，也算是大仇得報了。”
周希芸眸光幽幽地注視着大長老，突然間輕聲道：“七星匕既可斬化神，想必元嬰也不再話下。”
二長老點了點頭，剛要說話，便覺胸口處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痛。
他神情震驚地垂下眼，便見周希芸将手中的七星匕，狠狠地紮入了他的心髒。
“你……你……”他的手顫抖着，想要指向周希芸，最終卻無力地垂了下去。
二長老死不瞑目地倒在了地上。
下一刻，插在他胸口處的七星匕散發出淡淡的金色光芒。
二長老的身體悄無聲息地在風中湮滅，似乎從未存在過。
看着眼前空蕩蕩的房間，周希芸低聲道：“多謝長老，讓我大仇得報。”
二長老身死，其設下的空間屏障亦逐漸消散。
周希芸撿起地上光芒暗淡的七星匕，緩緩地走了出去。
夜間的冷風帶起她單薄的衣擺，涼意随之侵入，但她卻似一無所覺般，腳步僵硬地向前走着。
“……我不希望你一直活在恨裏，也不想看你繼續活在自責裏。”
“就這樣吧，師妹。”
“以後若無事，我們還是不要再相見了。”
回想起方才化麟城外的對話，周希芸有些無力地跌坐在了牆角。
“大小姐！”黑衣人悄無聲息地翻過牆頭，落在地上，眼神擔憂地看着她。
周希芸擦了擦通紅的眼眶，啞聲道：“我想殺人。”
聞言，黑衣人面色微肅：“您想殺誰？”
周希芸沒有回答，只是擡眼怔怔地望向漆黑的夜空。
她分明已經瘋了。
有人卻要她好好活着。
可她活着還有什麽意義呢？……唯一的意義，或許便是能夠借這份憑空得來的權勢，去鑄造一把足夠保護她的刀。重來一次，往後，再不會讓任何人傷到她。
不會再去見她，也不敢再去見她。
周希芸心想：那便做她身後的影子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