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相處下來,花梓對雪域王也多了些了解,不再像從前一樣畏懼他。
雪域畢竟是閉塞之地,他也就難免有些山大王的匪氣,重義氣,講情義,雖然偶爾霸道驕橫,心地卻不壞,性子又爽朗。
花梓原本跟他說句話都哆嗦,而今逼他就着茶水吃花糕,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
終于,他還是婉言謝絕了。
“玉姑娘,你能将狼女帶出山,便是幫了我的大忙。”他望着狼女離去的方向,笑容十分幸福。
花梓不由失笑,出山?人家諸葛亮出山,捷報頻傳,咱家狼女一出山,蘭村雞鴨血流成河啊。
“話不能這樣講,若沒有狼女,我早早就死在雪域山上了。”花梓這話一語雙關,一是表明狼女于她有救命之恩,她為狼女做什麽都是應該應分的。二來則表明,她跟沐冷塵絕對沒私情,那會兒她一個人上山,沐冷塵可是袖手旁觀,一心守着琉虞呢。
“唉……”他嘆口氣,臉上卻挂着笑,似喃喃自語:“這丫頭,也不知為何,嫁人之後就轉了性,與我十分親近。”
花梓這下真笑出聲了,吓了雪域王一跳,立時望向她,花梓連着咳嗽幾聲掩飾過去,老頭兒笑眯眯道:“慢點兒吃啊。”
為何?因把你養大的老母雞被狼女咬死了!她愧疚啊。
當然,這話她只在心裏默默吶喊,并未說出口。她咽了花糕,就瞧見杜卓弓着腰,端着安胎藥一溜兒小跑,過來将藥碗放在桌上,吹着燙紅的雙手,又忙着扶狼女落座。
“她說要過來一起聊天兒,我便把藥碗端過來了。”杜卓說着,也坐了下來。
如此剛好湊了一桌。又扯了會閑話,便已近晌午,狼女便倏然起身:“我餓了。”
“等會兒就吃飯,莫急。”花梓吃點心已吃個半飽。她舉起一塊花糕送到狼女面前:“先墊墊肚子。”
“我……”她垂頭臉一紅:“孩子說,她要吃燒雞。”
“……”
日子如流水,眨眼而逝,天氣漸漸轉涼,秋意愈來愈濃。
經了幾場冷雨,樹上葉子已落了大半,撲了一地金燦燦的,好長一段時間,白玉曦都沒再出現過。她時常盯着院子裏的落葉,一瞧便是大半天。滿腦子卻都是白玉曦的樣子。
有時,她覺着自己十分沒出息。難道沒了他就活不了?可轉念一想,沒了他自己也活得好好的,只是不太開心罷了。
就好像,沒了楚隐。她也能活着,只是心中難過罷了。
她遙遙望見狼女和杜卓蹲在樹下往螞蟻洞裏灌開水,忽然就想到葉姝和花勿語蹲在池邊看紅娘華,一時抑制不住,差點兒把蕭葉醉找來大醉一場,再抱頭痛哭。
沒有如此做的原因是顧慮到腹中孩子,她想。不能讓孩子生下來跟他爹似的,整日酗酒,不務正業。
于是,她想,自己也就爬樹的功夫不錯,若有生之年可以跟白玉曦重歸于好。那定要跟他一起爬樹掏鳥蛋,比她們都牛。
花梓瞧着肚子日漸隆起,心中忐忑難安,隔三差五便跑去問鬼老太:“這孩子是否要出來了?”
鬼老太從來都是回答:“該幹嘛幹嘛去!”
直到有天,她路過一家醫館。便找到大夫随口問道:“這孩子是否要出來了?”
大夫搭脈捋了捋胡須,吹胡子瞪眼:“這才五個月大,急個什麽勁兒,十月懷胎十月懷胎你娘沒告訴你?”
花梓先是一愣,随後一樂,再然後便紅了眼眶。
老大夫吓了一跳,喃喃道:“難道是個失心瘋?”
花梓也未搭話,轉身出了醫館,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她終于明白了“孤兒寡母”的真正含義,沒有丈夫,沒有婆婆,沒有娘,孤身一人,帶着個孩子。
她愈加想念白玉曦,即便他現在是那個樣子,可她知道,他心裏依然念着自己,否則,他不會惦記孩子,不會跟着她,不會舍不得殺她,也不會喝醉了酒,滿臉豬血那日吻了她。她還記得月光下,他眼中湧動的情緒,像埋藏千年的女兒紅,醇香醉人。
回到茶似夢,她尋了把短刀藏在袖筒。
夜深人靜之時,衆人皆睡去了。
她一路踏着月色,匆匆朝着那片梨樹林子走去。眼眶紅紅,目光絕然,雙唇緊抿,胸口似被什麽堵着,讓她呼吸不暢。
她覺得自己的演技十分到位,确實像個尋死之人該有的表情。
到了梨樹林子,望了眼滿樹碩果,到底忍住沒有摘個來吃。轉而從袖筒拔出短刀,架上脖子。
只覺得手上吃痛,短刀應聲落地。
她四下逡巡,瞧見白玉曦正站在她身後,神色漠然,目光卻停在她肚子上好一會兒。花梓心中又有些難過,就問道:“若沒有孩子,你會殺了我嗎?”
白玉曦走到她跟前,将短刀拾起,仔細一瞧……
沒開刃!
“這種把戲,日後別再玩了!”他有些生氣,而玉花梓問的那句話,才是他惱怒的根源。
他轉身欲走,花梓一把拉住他:“你別走。”
大半夜,一女人拉着一男人的袖子喊:你別走。本該發生點兒少兒不宜的事兒。可眼下,花梓挺着個肚子,就顯出幾分童趣了。
而白玉曦到底是個童心未泯的人,再沒挪動一步。
花梓轉而走到他眼前,這是因着臨出門前悶頭喝了小半杯酒,才鼓起勇氣,與他四目相對,來一次面對面的會晤。這是她與白玉曦建交以來,第一次由她單方強制執行的會談,預計能夠對未來雙方關系友好融洽發展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她望着白玉曦的眼,心中暗下決心,這次斷不可胡言亂語惹他生氣,這次再不要嘴賤跟他置氣,哪怕為了孩子,雖說主要還是為了自己!
于是,在這朦胧月色下,她紅着臉,露出格外明麗的笑容,小心翼翼問道:“晚飯吃了嗎?餓嗎?”
話一出口,花梓就擡起袖子掩住口,心道:酒不能亂喝,話不能亂講。這裏頭可是隐藏着因果關系啊,而自己就在方才,親身體會了這種因果關系的真實性。
八成是酒勁兒上頭了,她腦子有些不清不楚,擡眼望了望月亮,紅着臉意味深長地嘆道:“這月色,還真是撩閑啊!”
“你喝了多少酒?”白玉曦沉着臉,一把将險些跌倒的玉花梓扶住,聲音透着怒意,他在知道玉花梓有喜之日就尋了大夫仔細詢問,有孕在身該吃些什麽,不該吃些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什麽。
他記得清清楚楚,孕婦酗酒,生的孩子可能會是傻子,也可能是個殘廢,他忿然拉住玉花梓的手,又厲聲問道:“你喝了多少?”
花梓又望了眼月亮,将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笑眯眯道:“就這麽點兒。”
“你別走,真的,你別走,孩子不能沒爹,我也不願一個人孤零零的,爹死了,婆婆死了,雪球死了,狼女嫁人了,白玉曦……”她忽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捏着他的袖子開始擦鼻涕。
擦了鼻涕,這才又哽咽道:“你說過的,日後,我倆有個小院子,養些雞鴨鵝,跟在蘭村時候一樣,你沒事兒打打獵砍砍柴,我澆澆園子,串串門,到了中午,我上山給你送飯,咱們就坐在山上望着咱家小院子吃……吃好吃的,”她說着說着就笑了,拉着白玉曦的手,望着他的眼,喃喃道:“其實我早就想說了,你自從不理我,就瘦了……瘦成一道閃電了。”
最後這話說的,好像不理她就遭天譴了似的。
白玉曦眉頭鎖的緊緊,心中難過,又忽然想笑,五味雜陳都不夠形容他此時心情的,十味,二十味都綽綽有餘。
他将玉花梓攔腰抱起,朝茶肆快步走去。
花梓窩在他懷裏,覺得十分溫暖,冷風劃過耳畔,她微微一笑:“就像,外頭下雨呢,我趴在窗前,瞧着路上那些人被淋得抱着腦袋,到處跑,到處跑……”
白玉曦搖搖頭,她便是醉了,也還是這麽壞。
只是不知不覺,他嘴角又劃過一絲笑意,轉眼又消逝在月色裏,這彌足珍貴的一刻,被花梓瞧在眼裏,她只說了一句:“真好看。”便沉沉睡去了。
白玉曦顯然是聽到了她的話,嘴角又抑制不住地往上揚。
她覺得自己挺沒出息的,白玉曦覺得,自己簡直窩囊到家了,因他懷裏抱着的女人,跟他隔着血海深仇,他竟還能笑得出來。
可想到她方才說的那三個字——真好看。他那不聽話的嘴角又……
這一晚,玉花梓的嘴就沒停過,她不是睡着了嗎?對,她人睡了,嘴沒睡!
白玉曦躍入茶似夢後院的時候,她說:“看,我沒翅膀但是會飛。”
他将她小心放到榻上,她說:“看,着陸了。”
他摸去廚房燒了開水煮了粥,将熱乎乎的濕毛巾敷上她額頭時,她說:“在溫泉裏游泳,還真是舒服!”
白玉曦拉過被子,将她裹的嚴嚴實實,她忽然就蹬了兩下,喃喃道:“溫泉怎麽還長水草?”
白玉曦搖搖頭,她以為自己是大鵬呢,又是飛又是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