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生死別離

嫁義兄 — 第 64 章 生死別離


第64章  生死別離

子時一刻。

寂靜的黑夜挂着一只光芒黯淡的上弦月, 寥寥疏星半死不活得閃爍着微末的光芒,幾只寒鴉盤旋悠蕩在半空之中,發出嘲哳難聽的鳴叫聲。

一切的一切, 都在隐喻着不詳。

突然之間,明火乍起, 像是一蹙火焰被投入烈油之中,轟得一聲便盛大起來,所有靜谧,所有黑暗,被這轟然而起的火焰炸得粉碎。一時之間,整座蘭陵縣都躁動起來, 百姓們紛紛從睡夢中驚醒, 急忙從井中汲水救火。

可是就在他們提着木桶呼啦一聲湧了過來,卻發現倉庫方圓三裏已然戒嚴,連帶着倉庫周圍的民居也已被烈火殃及而被點燃,倉庫整體為石砌, 其高三層, 故火勢不易驟烈, 可周圍民居卻都是木制,一點便是不可撲滅的火勢,大有向四周湧動之勢。

慘叫聲,尖叫聲, 以及大火燃燒的噼裏啪啦的聲音不絕于耳,過往極度富庶而又極度貧窮的蘭陵縣在此刻成了烈火的海洋,那些百姓啦賴以居住的房屋成了助長火勢的燃料。

慌亂的人影被火光照得分外明晰, 他們急迫得想要救火,可是卻被阻擋着, 不被允許前進。

“救火!快救火!”

“還在等什麽嗎!再不救等會就燒光了!”

可是擋在前面的甲士卻是無動于衷,他們的長劍已然出鞘,光可鑒人的劍面映着妖嬈而又瘋狂的火光,火光在劍身上蔓延,凝作鋒利的劍尖上那既寒且冷的光,正對着前來救活的百姓。

——

火焰仿佛有生命一般,妖嬈地攀爬上房梁,貪婪地将它包裹住,它們将堅硬的木料逐步灼燒成焦黑的木炭,發出嘎吱嘎吱的,不堪重負的嘶啞呻吟聲響,仿佛下一刻便會棟梁摧折、

火光宛若最豔麗胭脂一般映在裴瑛的臉上,他靜靜地躺在地上,雙眸緊緊閉着,白煙幽然缭繞在他的身旁,像是有鬼魅一般悠蕩着,緩慢得奪走他所有的生息。

——

深秋已至,裴府庭院籠罩着一層淡淡的白霧,原本繁榮興盛的花草大多變得枯黃,逐漸走向老死,衰敗的草葉花瓣上頭勻勻地灑落了一層白霜,顆顆晶瑩得像是剔透的珠子。

一雙精致的小靴子将這些凝着潔白秋霜的草葉踩碎,而後飛似地躍上了回廊,當當當地跑在回廊裏,一路穿過月門花廳,直奔着後院而去。

一只小手扶住回廊的柱子,年幼的裴瑛氣息喘喘彎下腰,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像是在夢裏一樣,虛幻到讓人無法相信,但是卻又真實得像是在現實中一樣。

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的,已經過去的再也無法回來的場景,卻在此時奇跡般地重映進他的眼中。

這是那久久無法忘懷卻已經模糊的身影,他背對着他,昂然地站着,像是一把堅實鋒利的長劍,直直插在地上,他身上穿着大将軍的全幅裝束,沉重□□的精鐵甲胄,等身制作的絲制大紅披風,在冷冽秋陽的映襯下卻像是一團炙熱明烈的火焰。

他的父親,裴禮顯。

站在裴禮顯身邊的是一位窈窕美麗的貴婦人,她梳着溫柔簡約的垂髻,上面只有一支簡單的玉簪聊作裝飾,青色的裙裾拖曳在地板之上,像是一片春天葉子一般輕柔美麗。

裴瑛的喜好大多與母親葉夫人相似。

葉夫人走到一旁的檀木衣架旁,将紅纓頭盔取了下來,她垂眸仔細地看着手中拿冰冷的頭盔,她用指腹一點一點摩挲着,最後捋過紅纓,方才戀戀不舍地走到裴禮顯身前,仰頭看着自己的夫君,裴禮顯随即會意,将腰彎了下來,頭低了下來。

葉夫人笑了起來,這一點笑意便是最明媚的春光,瞬間驅散了深秋的寒意。

她将頭盔溫柔地戴在了裴顯禮的頭上,纖細的宛若削蔥根一般的手指帶着系帶靈巧地打成了結。

裝束停當,裴禮顯也到了離開家門出發戰場的時候了。

短暫的快樂轉瞬即逝,憂愁再次漫上了她的面容,像是絲絲缭繞不去的霧氣一般纏繞着她。

“你這一走,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回來。”

葉夫人擔憂地撫平他衣服上的褶皺,美麗的娥眉蹙了起來。

雖然她在心裏預想了許多次的分別,可是真到了該分別的時候,卻還是這般舍不得。

裴禮顯看見夫人如此擔心,不由一笑。他伸出手,常年習武而生着厚繭的手撫在葉夫人的眉頭上,溫柔地将它撫平。

“這場仗不好打,歸期自是難定,不過還請夫人放心,為夫既然請戰,定然将匈奴打出回漠北,不讓他們再踏足中原。”

“我又怎麽不知道你的能力呢?”

葉夫人苦笑這點了點頭,但很快又慢慢地搖了搖頭,她擡起頭來,無比眷戀地看着裴禮顯:“但如今朝中厭戰情緒太盛,我怕你既去了漠北,朝中就會有人趁此作亂。你知道的,你頂着壓力出兵,雖說有陛下鼎力支持,但到底勢單力孤。我從未懷疑過你為國盡忠之心,也不願攪擾你的戰心。只是想讓夫君擇良機而行。”

“他們不滿又能如何。如今大敵當前,既有戰機,便有勝利之可能。難道就甘心坐以待斃為人魚肉嗎?”

裴顯禮的粗糙的手指穿過葉夫人纖細的手指,緊緊地扣在一起。

“今陛下允準,為夫掌兵,他們又能如何。”

“我知道我知道。”葉夫人又搖了搖頭,本想将所有淚水都咽下去,可是卻還是情不自禁地流了出來,“可如今朝中反對的人皆是開國定鼎時的文臣武将勳貴,就你一個非得去逞這個強。難道晁錯的下場你忘了嗎?堂堂天子帝師,最後落到棄市的下場……”

“我知道。”

裴顯禮攬着她肩的手卻微微用力,便将妻子攬入懷中,他的下巴輕輕擱在她的發頂,“但今外族侵擾,我怎能只顧自己安危呢?況且,也不一定會出事,他也已答應我,會幫我在朝中斡旋。”

葉夫人好像還有什麽話要說,可是蒼白的唇嗫喏了半響,卻最後還是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她将頭埋在他胸膛,無聲地流着淚。

那個人是誰?

年幼的裴瑛的的發梢被風吹得淩亂,眼前的景象漸次朦胧起來,化成斑斓的深黃色色塊,直到溫熱的眼淚從臉龐滑落,他才發現,自己正在哭。

他哽咽着擡起袖子擦掉眼淚,飛奔着朝他們跑去。

彼時的裴業禮已然同葉夫人一同出了府,外面車馬喧天,那匹跟随裴禮顯将軍多年的深紅戰馬也已裝備停當,正昂然地等待着主人。

裴瑛越跑越快,可是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

“爹,娘!”

年幼的裴瑛想要拽住他們的袖子,可是拼命伸出去的手只捉住了一絲冰冷的風,虛無缥缈。

他重重摔在地上,久久站不起來,他艱難地伸着手,想要引起裴禮顯夫婦的主意,可是他們卻在分別。

“別去……”

“回來……”

年幼的裴瑛已然淚流滿面,大滴大滴的淚水落在地上。

大漢旌旗越走越遠,冷風吹襲,夾雜着大片大片的鵝毛般雪花,閃着細碎的銀光,輕柔地落在他的頭上。

他怔怔地擡起頭來,使勁眨了眨眼睛,看着陰沉晦暗的天空上飄着的白色的雪。

他的身上不再是錦衣華服,金冠玉佩,取而代之的确實單薄的囚服,在冷風之中飒飒地吹着,他的脊背之上是沉重而又腐朽的枷鎖,隐隐可見遺留的斑斑血跡。

“快走!”

奉命督查的侍禦史一揮馬鞭,指揮着羽林衛押送囚犯上囚車。

他被推搡着,幾次險些摔倒,但他依舊倔強地回過頭去,蓬草一般淩亂的頭發上落滿了雪花,他漆黑的眼珠掃過周遭頂盔掼甲持刀負劍的羽林衛,看着騎在高頭大馬披着披風的侍禦史身上。

這人,他好像認識。

風雪大盛,雪花漫天滿地仿佛從天宇深處而來一般,撲落在他的眼前,讓他甚至睜不開眼睛。

手起刀落的呼嘯聲,很快,似乎有液體落在他的臉上,濃烈的血腥味從他五竅之中傳了進來。

溫熱的鮮血在冰冷的風雪中顯得滾燙而又熾熱,幾乎要将他灼傷。

他看着自己的血親一個接着一個倒下,頭顱與身體分離,鮮血染紅冰雪,最後凝作血冰。

一條條生命就這麽逝去了,這世間就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這一刻,裴瑛真的情願屠刀快點落下,好讓自己不再目睹親人遭屠戮的景象。

他轉過頭去,看着刀斧手。

他漆黑的眼睛是幽遠遼闊的死寂,像是黑色的冰山,飄蕩在廣闊的冰海之上。

原本早該落下的屠刀卻在半空之中停下,刀斧手看着少年那夢魇般的沉默,以及那雙黑色的無畏生死的眼睛,有一瞬間竟下不去手。

大漢的旗幟獵獵翻飛,呼嘯的北風分外猖獗,他整個人的靈魂仿佛依舊被北方帶離了軀體,孤寂地飄蕩着,不知歸向何處。

“磨蹭什麽呢,他到底在幹什麽!”

行刑官與監斬官互相看了一眼,很是不解。

他們都奉了他人的命令,眼見那人的屠刀遲遲落不下,自然有些着急。

壯碩魁梧的刀斧手一生殺過不知多少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罪的無罪的,諸多人物應有盡有。

在奉命殺人這個方面,他從未遲疑過,可在眼前這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身上卻深深地遲疑了,手中的屠刀懸在少年的頭頂,久久地不能落下。

就這麽一個停頓,當他迫于長官的催促想要落刀之時,就聽當啷一聲脆響,刀劍交擊,一道修長優雅的劍聲便這麽自風雪中匆匆刺了過來,而後劍鋒斜着上挑,劍鋒悠然劃過他的脖頸,留下一道鮮紅的血線,刀斧手瞬間斃命,仰躺倒地。

血珠在落地之前便凝作冰冷的血珠,滾落在皚皚白雪之上,先是鮮豔的紅豆,灑落一地。

是誰?

裴瑛僵硬地仰起起頭來,風雪缥缈中就見一個陌生的男人手持長劍凜凜而立,布衣飄飄身形似鶴,面蒙布巾黑眸如劍。

這是一個很厲害的男人,他帶着他,自重重官兵包圍之中殺出了一條通天的生路。

雖然有了一條生路,但是兩個人自此卻成了不見天日的通緝犯,只能一路藏一路躲地生活着。

男人告訴他,他叫明子玉,曾受過裴顯禮将軍的恩惠。

今裴家遭難,特來相助。

可如此厲害,如此博學的明先生卻總是憂愁的,他俊美到幾乎女相的眉目上籠罩着淡淡的憂愁的煙霧,一雙鳳眸也總是陰沉沉得不見光亮。

閑暇之餘,明子玉還告訴他,他有一個女兒。

他說,他生平最對不起的人便是他的女兒。

他沒能救下她的母親,卻還讓她孤身一人到哪水深火熱之地,每每想來,總是痛徹心扉。

裴瑛聽着,沉默着。

後來,明子玉為了救他,死在了官兵的刀劍之下。

他這麽一個厲害的人,曾經孤身一人殺出官府重圍的人,卻還是死在了官府的追殺之下。

他死得很慘,被五馬分屍,頭顱被吊在城樓上。

他躲在人群裏,默默地記下了在城樓之上談笑風生的官員們。

很久以後,在他走馬上任之後的第三年,他終于有機會便是将這群人五馬分屍,他将他們的頭顱懸在城樓之上,以警世人。

明子玉死後,那一年的大雪下得格外得大,雪有三尺厚,一腳踩下去幾乎都拔不出來。

他偷偷地去看過明子玉的女兒,他躲在樹上,接着樹枝與積雪的遮擋,透過其間斑駁的縫隙觀察着她。

他看着年幼的女孩穿着單薄的衣裳,卻拿着比人還高的掃帚和下人們一起掃雪,那些下人怕也是奉了他人之意,故而百般刁難于她。

瑟瑟寒風裏,她凍得臉頰通紅,只不住地吸着鼻子,身體顫抖得像是被秋風吹得左右亂晃的秋葉。

他的目光挪向遠處,就看着兩個穿着狐裘帶着狐帽的兩個女孩,一個稍小些,生得唇紅齒白,面如珠玉,她滿臉嬉笑地看着那個可憐的女孩,嘴裏發出令人作嘔的笑聲。而另一個稍大些的卻也是頗為無奈地看着自己的妹妹,雖并未助纣為虐,但也無規勸之意。

二人穿得甚是暖和,一旁則堆着一堆顏色稍舊的鬥篷。

裴瑛一下子就明白為何這麽冷的天女孩卻沒有穿鬥篷,想必是許氏姐妹故意拿了她的鬥篷,說是鬥篷珍貴沾不得雪,等她掃完了再穿上。

裴瑛手指漸漸收緊,指節泛起了白,骨節嘎吱作響。

可是那雙緊緊地捏成拳的手很快卻又松了開來。

此時此地,他尚在被通緝之中,萬不可打草驚蛇,以至功虧一篑。

他只能躲在樹上,靜靜地觀察着。

可看着她們滿臉嬉笑地看着女孩,裴瑛似乎再也無法忍耐,卻在怒氣沖破束縛之時,強行将它化作收斂過的力氣,将它發洩在樹上。

雪嘩嘩地落下,方才掃出的小徑很快就積滿了雪。

女孩苦惱地看着新落的雪,只能僵硬地挪着身體走到樹下繼續掃雪。

該死。

裴瑛立即側身穩住身體,不再動。

就見那稍小的姑娘眼珠又是一轉,她一把便将一個精致的繡球隔着白牆黑瓦丢出了夫,而後對着那可憐的女孩說道:“你,去給我撿回來。”

她只得放下掃帚,便往門跑去。

粉色絲絹制的繡球靜靜地躺在角門的雪堆裏,她趕忙跑了過去,彎腰将繡球撿了起來,小心翼翼地用手将上面沾上去的雪花拂去,上面的精致的繡花頓時叫她眼前一亮,整個人也都高興起來。

可就在她高高興興地回過頭之時,卻見門已經砰的一聲關上了,激起門前積雪飛揚在半空,在冷冽明澈的日光的照耀下,瑩瑩地發着剔透晶亮的光。

她手中的繡球也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滾到不知何處去了。

“開門……”

她走到角門前,小心翼翼地拍了拍門。

她隐約聽到裏面傳來笑聲,而後笑聲漸行漸遠,再也聽不見了。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路上也沒有行人,只有北風凄厲的吼聲游蕩在街巷裏,帶着懸在牆上的風燈也左右搖晃。

變幻不歇的光影落在她的身上,照出她所有的悲觀的情緒。

她就這麽無助地站在雪堆裏,無家可歸,無處可去。

她徹底明白了,她們是不會讓她進去的。

雖然她知道她們都不喜歡她,可是堂而皇之将她關在冰天雪地裏,她卻是沒有想到。

她抱膝坐在角落,用手背擦去了眼淚,然後乖乖地等待着。

她們總歸會開門的,她心想。

她像是一只受傷的小鹿一樣,窩在雪堆裏,獨自舔舐着傷口。

裴瑛咬緊了牙關,想要壓下心底翻湧的情緒,可是心底的波瀾在此時此刻卻仿佛有火焰在燃燒一般,一個接着一個的火花飛濺出來,迸濺在心房裏,灼灼燃燒着。

可在這一刻,他無法再忍耐,縱身一躍便跳了下去。

他跑向她,耳際風聲嘩嘩作響。

她扭頭看向他的那一刻,卻又瞬間變得無比驚慌,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裏面只有他奔向她的身影。

不,不要——

她的眼睛裏滿是瀕死死亡的絕望,她猛然站起來,瘋了一般向他跑過來。

“快跑——”

她幾乎用盡所有力氣,一把抱住他的腰,将他撲倒在地。

可是想象中的疼痛并沒有到來,裴瑛猛然驚醒,噼裏啪啦火焰燃燒聲椽梁斷折聲從頭頂傳來,他一擡頭,墜落的火焰凝作他瞳眸中的一點光亮,并逐漸逐漸綻放開來,化作鋪天蓋地的火焰。

轟隆——

倉庫瞬間坍塌,煙塵四起,滾滾濃煙升上了天空,遮蔽了那本就寥寥的光。

伴随着凄厲的尖叫聲慘叫聲,人們瞬間四散而逃,但是還是有很多人來不及逃離而被卷入爆裂的火焰之中。

火焰蔓延,吞噬了不知多少生命。

大火之後,多有大雨。

風驚亂飑,雨密斜侵,喀拉一聲大樹摧折,沉重的樹幹輕而易舉地便被洪水裹挾住,奔騰着一路沖下山去,直奔蘭陵縣而去。

——

轟隆——

一聲仿佛山岳崩塌的炸雷将昏迷的裴明繪瞬間驚醒,她像是被驚吓到一樣猛然坐了起來,無助地四處環顧着,紗窗篩過晦暗的月光,像是黯淡的水銀一般鋪陳在地上,垂下的白紗靜谧從房梁上傾瀉下來,擋住了她的大半視線。

屋子裏的空氣沉悶得好似凝固住了一般,人的每一次呼吸都分為艱難。

裴明繪的心裏是一片寂靜的空蕩,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可是她卻急迫想要做些什麽。

冷汗卻不斷地從她身上冒了出來,很快她的衣服便被浸透了,整個人都像剛從水裏撈起來一般。

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她為什麽會這麽不安,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正在她疑惑懵懂之時,她的心髒猛地開始刺痛起來,疼痛讓她無法呼吸,胸腔的每一次起伏都在加劇疼痛,疼痛如潮水般蔓延,漸次剝奪她的意識。

“啊——”

她整個人縮成了一只蝦米,不住地痙攣着,痛苦着。

過了好久,又是一道驚雷轟隆隆炸開,慘白的閃電随後而至,大雨嘩啦一下便下了起來,仿佛天上破了一個洞一般無休無止。

心好疼……

疼痛漸漸止息,裴明繪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身上的寝衣也被她扯得松松垮垮的。

急切的落雨聲加劇了她的不安,她再次從床榻上爬了起來,微微眯起眼睛,仔細地揣摩着心裏那異樣的情緒。

心念電閃間,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麽,甚至沒有穿鞋,她一路赤足飛奔着闖出了門,身後守夜的春喜也被雷炸醒了,一見裴明繪匆匆便要出門,急忙跑着去攔她,卻又被她推了開來。

外面大雨傾盆,地上是一片激揚的水花,潮濕的水汽被驟起的狂風帶着撲面而來,将她渾身淋得濕透。

她卻絲毫顧不得這些,赤足踩在雨水裏,瘋了一般向着府門外跑去

去蘭陵!

她的心幾乎不能思考,心裏的目标催促着她奔跑。

她在雨裏奔跑着,許多婢女與侍衛見狀想要攔她,可是卻被她靈活地躲了開來,她發了瘋一般跑着,一路跑出了裴府,可是就在剛要踏出裴府的時候一把便為侍衛攔下,一手刀便将其擊暈過去。

在意識消失的最後一刻,她依舊拼命伸着手,向着蘭陵的方向。

——

屋外小雨淅淅瀝瀝地下着,裴明繪的眼睫沉沉地墜着,她仰躺在榻上,漸漸清醒過來。

外面小雨滴答滴答的聲音,可她卻隐隐約約地聽見了哭聲。

是誰在哭?

誰在哭?

裴明繪立即翻身下榻,一旁守護的聶妩立即攙住了她,才讓她沒有從榻上直接摔到地上。

裴明繪一回頭,就發現在聶妩的眼圈都泛着紅,未落下的淚尚綴在頰邊。

“你哭什麽?”

裴明繪的心瞬間吊了起來,隐約間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可是她依舊不想相信。

聶妩的嘴唇嗫喏着,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你哭什麽!”

裴明繪一把揪住聶妩的衣領。

聶妩卻只是在哭,哭到最後是止不住的哽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在為誰哭?

裴明繪隐約間猜到了什麽,可是她全然不會相信。

不會的,不會的。

裴明繪不斷地在心裏說着,可是她的胸口卻還是掀起滔天的狂瀾,猛烈地沖擊着她的心防,她一把松開聶妩,風一般地沖了出去。

一定不會的。

裴明繪這麽想着,可是她的身體卻在顫抖着。

她甫一出門,映入眼簾的卻是在微微細雨中飄揚的白幡,府中的每個人都披着麻帶着孝,慢慢地穿梭在白幡之中。

誰死了?

裴明繪的腳步如灌了鉛一般沉重。

誰死了會府中會有如此莊重的喪儀?

裴明繪的腦子有些轉不過彎來,她想去找裴瑛,去問一問到底出了什麽事

是不是國喪……

或者是自己死了,自己的鬼魂飄在這裏。

裴明繪慢慢踱步,穿過飄揚着的白幡喪幔,一步一步走向了大廳。

這裏依舊有許多的人,他們披麻戴孝,或跪或立。

牛毛般的細雨落下,她的身上是一片黏膩的潮濕,可是她卻渾然無覺,呆呆地站在這裏,像是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

誰死了?

人群轉過頭來,發現是裴府的小姐,人群如潮水受阻般分為兩半,讓出一條狹窄的通道,這條通道的盡頭,是一只黑漆棺材。

是誰死了?

裴明繪無助地四處環顧,每個人的表情都是如此的哀傷,看向她的眼神,确實憐憫。

是誰死了?

裴明繪想要詢問,可是他們的表情似乎已經說明了答案,而她只要稍稍觸碰,就會知曉那個殘酷的真相。

為什麽要這樣看她,為什麽要憐憫她?

疼痛無聲地侵蝕着她的血肉,她終于不能再否認事實,一瞬間,仿佛天地的重量從四面八方壓了過來,她的思緒變得支離破碎,再也無法拼湊在一起。

她的目光慢慢地挪向了那裏。

她想走過去,可是剛剛邁出一只腳,身子卻不受控制地往前跌去,幸得一旁的婢女攙住了她,她才沒有摔在地上。

婢女攙扶着她,她就這麽一步一步艱難地走了過去。

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

短短的距離,她卻用盡了一生的力氣。

她的臉容是那樣的蒼白,眼睛朦胧着水光,卻堅持着不肯落下來。

怎麽可能呢,他怎麽可能會死呢?

細小的雨絲落在她的臉上,慢慢地彙集着一條小小的溪流,代替她流下淚來。

她慢慢地走到棺木之前,費力地想要推開棺蓋,卻又被蘇央摁住了。

裴明繪偏過頭,看着蘇央,用眼神無聲地質問他,為什麽阻止她。

蘇央不忍看裴明繪* 如此哀戚的模樣,偏過頭去,嗓音沙啞:“別看了,小姐回去罷。”

“開棺。”

裴明繪的聲音很微弱。

“小姐……”

蘇央依舊死死摁着她的手。

“我說……”

裴明繪用盡力氣,聲音依舊微弱,但是卻有着無可悔改的決絕。

“開棺!”

蘇央終于不再阻攔她,緩緩往後走,退至一側。

心髒潮水一般陣陣湧來的疼痛讓她眼前一陣陣發昏,裴明繪忍住呼吸,将所有的哀痛都強行壓下,拼盡力氣将棺蓋移開。

拼命忍耐的淚水從眼角溢出,滑落,随着一聲歇斯底裏的尖叫,裴府徹底亂作一團。

裴明繪仰躺在冰冷濕潤的石磚之上,鮮紅嫣然的血不住地從她的口中流出,她的眼睛最後一絲光彩徹底寂滅,并漸漸渙散起來,可是她一想到躺在棺椁裏他的模樣,卻又再次拼命掙紮着想要站起來,可她怎麽樣都站不起來,渾身的筋骨似乎也被那一場殺害他的大火一同燒了個幹淨。

周圍的人不忍再看,紛紛偏過頭去,立在一旁的蘇央本想扶她,伸出手卻,卻又默默地收了回來,退到一側去。

她蒼白到幾無血色的手分外艱難地攀住棺材的邊緣,停頓等待了許久方才積蓄了站起來的力氣。

裴明繪艱難地攀住棺木邊緣,當目光再次觸及他的屍骨之時,她的整個人卻仿佛浸在冰冷的雪水裏。

過往的一切歷歷在目,那個清俊隽雅卻手段狠辣的男子,有着對妹妹無限溫柔的哥哥,前生凄苦半生榮華的裴家孤兒,就這麽躺在這裏。

裴明繪隐隐約約似乎看見了他既往的模樣,那個談笑風生,總是銜着溫柔笑意的裴瑛的臉容。

是他嗎?

她眨了眨眼睛,渾圓的淚珠便從眼眶裏掉了下去。

原來是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急迫的思念與瘋狂的哀痛逼迫她的腦海在眼前勾畫出裴瑛的過去的模樣。

可是那麽真實,那麽真切,就好像他還能夠呼吸一般。

她慢慢地回想着,過去的一點一滴。

他的笑,他的無奈,他的冷漠……他的一切都在她的腦海中浮現。

時間緩緩流逝,裴明繪終于低下頭去,看清了他現在的樣子。

他死前,痛苦嗎?

“哥……”

裴明繪将手伸進棺椁裏,握住那業已失去血肉的焦黑的手骨,死命與他十指相扣。

“哥哥。”

可是他不會在應答她了,永遠也不會了。

“你怎麽傷成這樣啊……”

她心疼地撫過他的屍骨,哭聲斷斷續續的,就連呼吸也是一下接着一些,她的聲音很是疑惑,“哥哥,你是不是很疼啊……”

靈堂裏面靜悄悄的,白幡随着冷風在微雨中飄蕩,每個人都沉默着。

“哥哥,你看看我好不好。”

裴明繪流着血與淚,斑駁的血淚落在屍骨之上,像是開了紅色曼陀羅。

“我再也不會不聽你話了,我什麽都不要了,我不要了,我真的不要了。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哥哥,我錯了,我知道錯了——”

她歇斯底裏地哭喊着,發了瘋着了魔一般想要跳進棺材裏,一旁的人立馬拽住了她,兩個七尺男人聯合一起,竟生生沒有拽住她。

命運怎麽可以這麽薄待她,怎麽可以讓她活着卻又剝奪她最後的親人呢?

老天為什麽不取了她的命去,反而叫身負血海深仇卻大仇未報的他死去呢?

裴明繪最後看了一眼躺在棺椁裏的他,咧嘴笑了起來,鮮血從她的嘴裏流了出來,和着她的血淚,一起落在他的屍骨之上。

活着的人,大抵才是最痛苦的罷。

如果真的能夠以命換命,那她願意用自己的生生世世換他回來。

可是,這終究是不可能的。

人死了,終究不會再回來。

永永遠遠,也不會再回來。

誰為着誰身死魂消,誰又為着誰肝腸寸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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