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錦囊有妙計
此次未央宮的宮宴非比尋常, 百官重臣加之落了新雪,各處宮娥宦官都加緊掃出一條道來,各宮複道回廊裏也都懸上了墜着彩繩的宮燈, 冷風一吹,就滴溜溜地轉着, 光影交錯流連着來往宮娥身上。
一位小宮娥捧着漆盤,垂首快步走向了一處華麗的宮室。
宮室之前有一位圓臉的宮娥正在等候着,一見她來,便匆匆迎了上去,将漆盤取了過來,嚴厲地斥責小宮娥:“取個東西怎麽這麽慢, 若是耽誤了殿下的事怎麽辦!我看你是又皮癢不是!”
小宮娥只能連忙低頭求饒:“姑姑, 是府庫那邊不給通融……”
“呸,等會兒我再收拾你。 ”
她端了盤子就走了,焦急往宮室內走去,險些被門檻絆倒。
在這裏當差的宮娥宦官們都知道, 這座宮室裏住着一位不好惹的主, 她脾氣不好一貫愛打罵下人, 偏生又生了張巧嘴,能讨得太後與陛下開心。
而這宮室裏住的這般巧人,自然就是南雲長公主劉竺。
熏爐擺在角落裏,它通體由銅鑄造, 外鎏金,那絲絲霧霭便自含苞欲放鎏金花蕾之中滿滿逸散出來。
劉竺走了過來,廣袖揮散了煙霧, 卻由讓香氣無聲間滲透在廣袖的經緯之間。
她将坐在鏡臺之前,從盤子上胭脂漆盒來, 取出一點來在掌心慢慢暈開,那原本深濃的紅色便也就淺淡了下來,待到顏色适宜之時,便用纖細手指蘸着往兩腮上輕輕一抹,便是菲菲粉紅顏色,像極了桃花初開時的色彩。
這是漢朝最流行的紅粉妝,是張骞出使西域後帶回來的燕支做成的,中原也将其稱作紅藍,而皇帝得到這胭脂之後,第一個将賜給了溫氏,溫氏以其敷面,更顯嬌豔美麗,看去便是面如桃花,故得桃花夫人之稱,後宮嫔妃美人争相使用,一時上行下效,胭脂風靡中原。
她靜靜地等待着,忽然窗牖被吹開一角,冷風呼呼灌了進來,這冰冷的之意,讓劉竺擡起頭來,擡起手來,左右宮娥立即會意,立即将她扶了起來。
待走到內殿之後,劉竺揮了揮手,內殿侍奉的宮娥便如也魚貫而退,整個內殿便也就剩下劉竺一人,她轉過身來,正好對上了溫珩的笑臉。
雖然她業已看慣了他的笑臉,但是猛然一見他,卻又想起了那慘死的溫氏,心頭忍不住一跳,她撫上了自己的心頭,擡眼看向他。
“你可保準了此事無差錯?”
“自然。”
溫珩微笑着走了過來,自袖中掏出一錦囊來,擱在劉竺的掌心,備細說道:“殿下自将此物放在她的茶水之中,不消一個時辰,藥效便可發作,倚蘭閣與拂竹閣兩處的宮娥微臣已然安排妥當,只待殿下舉事了。”
“好。”劉竺一想到能摘下那夢寐以求之人,胸腔裏的心髒就忍不住劇烈地顫動,她輕咳了幾聲,忍住心中漫溢而出激動情緒,沉聲道:“我這邊,你且放心就是了,她一貫軟弱,最好拿捏,但裴瑛那邊,可卻是有些危險的,你別臨到頭給我出了事。若是到頭功虧一篑,我定然饒不了你。”
溫珩:“殿下還請放心,微臣自會讓殿下如願的。”
劉竺掂量了一下錦囊,疑惑問道,“為何你這個看起來如此精巧,而用在裴瑛身上的那個就看起來用些粗陋。溫大人莫不是藏私罷。”
溫珩:“裴瑛心思重,太過濃烈的,他怕是會起疑心,只有香氣淡一些藥效緩一些,方才不至于激怒他。若是激怒他,臣也不能保證會發什麽。”
劉竺便将信将疑地講錦囊收了起來:“原是如此。”
溫珩笑吟吟地說道:“臣自是不敢诓騙殿下。”
——
夜幕初将,萬燈輝煌,未央宮連綿起伏的城樓宮闕,布列其間的山水倉池,也都淹沒在茫茫夜色與紛紛白雪裏。
在宮娥宦官的引領之下,裴明繪第一次到了未央宮前殿,來來往往的都是華衣袨服的王公貴族,此時帝後尚未到場,未央宮前殿的氣氛也就略微松泛些。
裴明繪的目光在來來往往的人群裏梭巡着,尋找着他的身影,可奈何滿殿珠翠燈火太過耀眼,一時竟也不能夠尋得到。
她不知道怎麽回事,心頭突然升起一陣莫名的不安來,甚至有些呼吸不上來,但她匆匆搖了搖頭,将心頭的不安壓了下去,內心的焦急卻越來越濃,她甚至開始懷疑,裴瑛是不是沒有來。
她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她的位置是在帝側右首的卿臣席的最末尾處坐下的,與裴瑛的位置自是相差的十萬八千裏。
她不禁開始埋怨安排這個座位的人,明知道自己是裴瑛的妹妹,卻還離得這麽遠,這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他的妹妹,若連最基本的官員的親緣關系都搞不明白,還是不要當官的好。
好一番腹诽之後,她也只能乖乖在這裏坐着,左右環顧,四處尋覓裴瑛的身影。
她正在此處坐着,手肘撐在案上,手心撐住臉頰,螓首微垂蛾眉蹙。
她忽然聽見耳邊一陣銀鈴般的歡聲笑語,而後那馥郁的女兒香也飄了過去,她扭過頭去,就見衆貴女簇擁着一位小姐走了過來。
姿色沉靜,氣質絕佳,雲鬓金釵,着淺金色深衣,外邊罩着一層如雲似霧的白紗,像長袖間彎折同色的絲絹,她行在地上,身後便像是有雲霧湧動。
真真是一個絕色美人,單單站在那裏,便是一抹獨一無二的顏色。
裴明繪知道她是誰,她姓趙,單名一個姝,小字叫做長歡,她是太學博士趙賓武的小女兒,是長安城新晉的第一美人。
原本的第一美人李夫人已經香消玉殒了,自然第二位美人就順位升格成了第一美人了。
如此絕色如此裝束的美人被父親領上了廟堂,怕是宮裏又要多上一位夫人,而趙家也會成為外戚,自此得到蔭庇,他們的子孫将會得到官爵,會得到皇帝的破格提拔,他們将會金銀滿屋,人人都羨慕他們生了個好女兒。
她又收回了目光,将目光凝在那酒爵中浮泛的一點光亮上,可是總是尋不到裴瑛的身影,她便也坐不住了。
等到她走出大殿的時候,撲面的寒風讓她一下* 子便驅散了周身缭繞着的絲絲熱氣。
大殿裏溫暖得像是春日,可是殿外卻是冷風呼嘯的寒冬,她目光搜尋着來來往往的人群,卻并沒有在其中找到裴瑛的影子。
甚至連溫珩這個讨厭鬼的影子也沒有看見。
她不禁開始疑惑,這個兩個人竟然一同缺席了宮宴,隐隐約約的,裴明繪嗅到一絲陰謀的味道。
同時,她也知道現在的朝中局勢波谲雲詭,裴瑛與溫珩二人針鋒相對勢不兩立,彼此步步下殺招,恨不得将對方碎屍萬段,但是皇帝卻沒有偏袒任何一方,只是任由着他們削去彼此的枝幹,任由他們暗中傾軋。
這真不是一個好兆頭。
裴明繪心道。
風雪漸漸大了,她頭上也都落滿了雪,這像是鵝毛一般雪花輕盈地落在她的發梢眼睫之上,冰冰涼涼的,發着冷氣。
她決定還是轉回去,去問一問禦史大夫的屬官,他們總歸是知道裴瑛近來行止的。
“裴小姐。”
忽有一人叫住了她,她回過頭去,就見是杜大人的女兒杜小姐,二人自是熟識,便也就湊在一起說話。
“近來不見子吟,可是家中出了什麽事?”
杜小姐關切地問候道。
裴明繪自然不能說她與裴瑛之間鬧了矛盾,只得推脫說生了病,就不大愛出門了。
杜小姐:“啊,子吟竟生了病,這我竟不知道,若我早些知道,定然會去看望你的。”
“難為你費心了,我的病已經大好了。對了,我尚有事,改日與你再敘罷。”
說罷,她便要走,卻又被身後的杜小姐叫住。
“且等等,子吟是要去找裴大人罷。”
裴明繪起先有些驚訝,驚訝于杜小姐怎麽知道,但是轉念一想自己平日進宮大多都是同裴瑛一道,故杜小姐詢問也是理所當然,于是她便壓下了懷疑:“是啊,那你可知道我哥哥在何處?”
“這……這我是知道的,方才我還看見裴大人往西南邊去了呢,就是不知道去那邊做什麽去了。”
未央宮前殿居于全宮的正中,若說未央宮東邊,前殿的北側是皇後所居的椒房殿,再往前擦去世天祿閣與石渠閣,前殿西側則為一應官署;而前殿的西南則是蒼池漸臺與一應亭臺樓榭所在一處。
他去西南做什麽嗎?
她內心的那股不安再次濃烈起來,像是心底燃起一小簇的火焰,漸漸地壯大了起來,灼燒着她的心房,讓她焦躁不安起來。
偏偏她又尋不到源頭,但一想自己與杜小姐也是交好的,更何況,在皇宮裏頭,又能出什麽事呢?
“多謝,我這就去尋我哥哥。”
裴明繪轉身就要走,可是胳膊卻被杜小姐挽住。
“路長,我陪你一起去罷。”
——
未央宮的西南有一片亭臺樓閣,皇帝的寵幸過的女子大都住在此處,他們不像夫人美人等諸多妃子一般有名分,又沒有皇帝的寵愛,也沒有在寵幸之後懷上子嗣,所以便住在這一片樓閣裏,她們終日靠着女紅來度過漫長而又孤寂的時間,等待脖頸酸痛之時,時不時翹起首來向窗牖外張望着,盼望着能夠看到皇帝駕臨的身影。
珠簾搖晃不息,碰撞在一處,發出叮鈴悅耳的聲響,宮室裏并未點着燈,處處昏暗,只有那冰冷的雪光自窗牖上的絹布中隐隐約約可見淺白色香氣氤氲其間。
手指拂開珠簾,裴瑛彎腰緩步走了進來。
如裴明繪所料,他本沒有打算缺席宮宴,只是半途看見溫珩的行為有些詭異,便也就跟了上來。
可是追到這一處宮室之中,溫珩的身影卻也消失不見了。
他緩慢地在此間踱步着,聽着宮室外的冷風在狂哮着,夾雜着雪粒撲打在窗牖上,宮室內的香氣愈來愈濃,讓裴瑛瞬間停住了腳步。
可是黑暗裏似乎閃過一抹惹眼的紅色,裴瑛立馬追了上去。
越往宮室的深處走,那缭繞在呼吸間的香氣也越是濃郁,讓裴瑛忍不住蹙起了眉,這種迷離的蠱惑人心的香氣,似乎在無聲無息讓他血液躁動起來,裴瑛本想就此止步,但是但是一想到能夠抓住溫珩與宮妃私通的證據,他也就強行忍了下去。
裴瑛宮中的耳目屢屢捕捉到溫珩總在夜間出入此處,通常過了一個時辰才離開。
此處又非政事機要之處,正是不受寵的皇帝後妃聚集之處罷了,溫珩在此處又能做什麽?
但是這惑人的香氣卻在一寸一寸吞噬他的判斷力,逐漸在血液裏沸騰的不适之感也逐漸蔓延開來。
黑暗裏,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像是布帛拖曳過地氈的綿軟聲音。
他幾乎能聽到那極具跳動的心跳聲。
是誰?
裴瑛正欲回頭,一個滾燙而又柔軟的身軀自黑暗裏貼了過來,幾乎是沒有間隙,裴瑛一把推開了她,就聽重物砸地的聲音傳來,裴瑛藏在袖中的匕首瞬間出鞘,寒光一閃,便定在了她的脖頸之前。
一抹冷光慢悠悠地滑過鋒銳的劍,照亮了來者驚慌失措的面容。
借着這些微的光,裴瑛看清了她的樣子。
“劉竺?”
裴瑛卻是沒有想到,在這裏的人,竟然是南雲長公主劉竺。
劉竺顯然驚惶,她一雙眼睛瞪得如同珍珠一般圓潤,直勾勾地看着裴瑛隐在黑暗的神情。
她顯然沒有想到,裴瑛在這裏香氣裏泡了這麽久,為什麽還是這般清醒。
“我……我只是……路過。”
裴瑛顯然不信劉竺的話,但對方畢竟是公主,在沒有搞明白她的意圖之前,裴瑛便也不會無端對她不敬,但是心念電閃之間,裴瑛的心頭隐隐升出一種不祥來,可是他卻無法辨析這種感覺從何而來:“原來是殿下啊,臣聽身後聲音細碎詭異,便以為行刺之人,險些出手傷及殿下性命,還請殿下見諒。”
劉竺看着他還反手藏在袖中的匕首,不由冷汗直下。她是萬萬想到,裴瑛随身帶着利刃,在這香氣的浸潤之下還能夠反應過來。
劉竺突然有一陣心驚,在刀鋒虛虛滑過她脖頸肌膚的那一刻,他是不是真的想要殺了她
“裴大人何故在此?”
劉竺爬了起來,柔柔弱弱地問道。
“我見宮宴裏有人行蹤詭秘,便悄聲跟來,原不想殿下也在此處。”裴瑛四處未曾瞥見溫珩的身影,想必溫珩已然有所警覺,已然将所有罪證都隐匿起來了,與此同時,裴瑛實在是不想與這個心懷鬼胎的劉竺共處一室,便準備鳴金收兵再尋他法,“臣先退下了,就不打攪殿下了。”
“別走!”
眼見裴瑛要走,劉竺瞬間慌了神,猛然抱了上去,裴映聽聞身後腳步之聲,一收腳一側身,便也從容地躲了過去,劉竺整個人都摔在了地上。
裴瑛蹙眉,冷冷看着摔到呻吟的劉竺,明知故問地關切道:“殿下這是怎麽了,可是太黑了看不清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