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南山崔崔,雄狐綏綏

嫁義兄 — 第 45 章 南山崔崔,雄狐綏綏


第45章  南山崔崔,雄狐綏綏。魯道有蕩,齊子由歸。

為什麽, 為什麽,為什麽是別人呢。

她低着頭,手指緊攥着絲絹, 脊骨彎曲,長發垂落, 渾身上下都在顫抖。

為什麽為什麽,哥哥怎麽可以這樣無情呢?

難道自己還比不上她麽,自己哪點比不上她。

情與妒交織成羅網,從絲絹之上抽離而來,将她的心緊緊束縛,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裴明繪痛苦非常, 正自恍惚間忽覺如芒在背, 倏然回首,一仰頭便堪堪對上裴瑛的面容。

他居高臨下,垂首看着她。

“啊!”

過度的驚吓讓她的手顫抖起來,甚至連那薄薄的絲絹都拿不住, 絲絹如秋葉般飄零墜落, 卻在行将觸地之時被一只手撈住。

“哥哥?”

裴明繪瞬息之間便收拾好自己所有的情緒, 擠出一絲笑來。

“你來此處做什麽?”

裴瑛将絲絹放入懷中,聲音無起伏。

“我……我只是不見哥哥,便想着來見哥哥。”

裴明繪甫對上裴瑛那漆黑幽遠的眸子,便覺得似乎自己的心已然赤裸裸地擺在了案上, 眸底所有情緒都無比坦誠地攤開在裴瑛面前,如庖丁解牛般清晰明了。

她揣摩着他的語氣,卻并問聽出任何責怪與關心之意, 冷冰冰的沒有一絲情緒起伏。

裴明繪直覺裴瑛如此大的變化,似乎是有什麽她一直在努力維系的東西轟然破碎了。

裴明繪瞳孔緊縮, 而這般細微變化也被裴瑛收入眸中。

先前的痛苦,今時的驚慌,一無例外,盡數收入。

清冷的月輝透過随風浮落的細膩白紗,或濃或重地落在落在他的身上,浮泛着冰冷的光暈,勾勒出颀長優雅的輪廓。

裴明繪直直看着裴瑛的臉,她不知是不是光線的原因,她總覺得此時此刻的裴瑛面容上的血色愈來愈少。

難道,他也跟自己一樣驚惶嗎,也跟自己一樣痛苦嗎?

兄妹二人,心照不宣,彼此都有着不可言明的重重心事。

裴瑛的目光像是光滑的鏡子,将她的情緒完完全全地映了出來,似乎連她極力隐藏的隐秘情絲也剝開了兄妹身份的外皮,展露在兄長的面前。

一瞬間,似乎有電流貫穿了她的全身,她全身的血肉似乎都凝固了。

她身體僵硬到動彈不得,可是內心卻無比焦躁,急迫地想要打破這個危局。

終于蒼白露着青筋的手撐在桌案上,裴明繪借力,緩緩站起身來。

裴瑛的目光也随之移動,注視着她僵硬而又緩慢地站起,沒有說話。

裴明繪忽然覺得二人之間的氛圍過于詭異,湧動的春日寒氣帶着青竹的清氣與杏花的香氣穿梭其間,帶着二人發絲與衣袍在空中飛舞。

“不知這是誰的畫像,裏面的人我看着又熟悉又眼生,不知妹妹可曾見過?”

她裝出一副好奇的模樣,挽袖遮住下半張臉,圓圓的眼睛彎了起來,像是彎彎的月牙,只可惜,笑意破碎,哀戚迷離。

起先遇見這樣一雙眼睛,裴瑛的瞳眸劇烈地一顫,但很快他又垂下眼簾,将所有激蕩的情緒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加掩飾的探究,冷冽穿透她眼中惶然的笑,直直透入那顆撲通撲通跳動的心。

“你似乎很好奇。”

裴瑛的尾音微微揚起,帶着懷疑與探究。

語氣不複往日的溫柔與關愛之意,冰冷得像是夾雜着雪粒的風。

裴明繪覺得似乎有什麽東西要從自己喉嚨裏跳出來,可是她依舊強忍着,裝出明媚的笑顏來,“能入哥哥畫的人,子吟自然好奇了,哥哥……哥哥既然不想說,那妹妹也就不問了。”

裴明繪委實覺得裴瑛今日的臉色很奇怪,既不生氣也不高興,冷寂孤峭宛若立于雪山之巅,冷然旁觀着她。

心底跳動的心髒像是擂擂金鼓一般,催促她趕快離去。

“子……子吟先退下去了。就不打擾哥哥休息了。”

就在裴明繪與裴瑛匆匆擦身而過的時候,裴瑛的聲音傳來了過來。

“她是為兄心悅之人。”

他的話只有平靜,沒有歡喜,沒有雀躍。

霎時,她的動作凝滞住了,前行的腳步虛虛地踩在落滿銀霜的地氈之上,原本極度躁動的心也停住了跳動。

他說什麽

過了好久,裴明繪眨了眨幹澀的眼睛。

他說……

那個人是他心悅之人……

怎麽可以,怎麽可以呢?

瞬間,她的心是一片冰天雪地。

她僵立在原地,過了好久,方才僵硬地轉過頭去,看向裴瑛。

她眨了眨眼睫,接着朦胧冰冷的月光仔細分辨着,從眉眼到身形,确是裴瑛。

裴瑛靜靜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的迷惑,不可置信,再到支離破碎。

裴瑛的眼瞳晃動,似是有所動搖,嘴唇嗫喏着,可是終究閉上了眼,再睜開眼之時這些些微的動搖情緒已然消失不見。

一時之暴雨,總好過長久的潮濕。

他心道。

“哥哥說什麽……”

裴明繪所有強顏歡笑的僞裝逐漸碎裂開來,可是一息理智尚存,于是殘破的笑意便支離破碎地挂在臉上。

唇上朱紅褪色,眸中笑意艱難。

裴瑛見她如此模樣,并未有關心之語,卻也未有诘問之辭,只靜靜地看着她,末了,他的視線稍稍偏移,落在門前那落花缤紛的杏樹之上,自扶疏花葉見看見那被月光映得明亮的雲。

情意無限,奈何恨連雲海。

裴明繪覺得自己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表情,她的心想哭泣,可是理智卻讓她笑了起來。

“妹妹為哥哥高興,若有朝一日,妹妹若是能夠見到嫂嫂,妹妹定要為哥哥牽線,早日定下姻緣來才是。”

裴明繪笑了起來,但是末了又察覺到自己的面容有些扭曲,又有些水漬自眼眶流了下來,她擡起手來擦了擦,方又道,“妹妹真的好高興,但聽有些人說,哥哥若有了夫人,怕是就忘了妹妹了。”

裴瑛依舊長身立在光影交界處,他本神姿朗徹清冷獨絕,雖居高位殺伐果決卻依舊心懷仁慈。

他一貫疼愛裴明繪,最見不得她哭。

可是今日的他,卻像是換了另一個人一樣,冷漠而又無情。

月光僵她所有的痛苦與糾結都映入裴瑛的眼眸,就如光線映入瞳眸一般,照出一般的顏色。

沉默的空氣中仿佛有無形的東西在碰撞着,白紗如雲湧動不歇,冷風乍起落花翻飛。

他走了過來,擡手擦去她不斷流下的淚水。

裴明繪隔着朦胧的淚水看向他,看着他原本清俊隽雅的容顏模糊成光斑,逐漸看不清楚。

“此乃謠言。”他的聲音一貫動聽,清冷間似有有清香流溢追魂十裏,“世上無人,可與你相比。”

“你一日是我的妹妹,便永世是我的妹妹。無論是誰,也無法更改。”

一言定生死,讓她情何以堪。

似乎在這一瞬間,任何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絲瞬間斷盡,就如門外的落花,紛紛揚揚,砸落在地。

“有了哥哥這句話,妹妹就放心了。”

裴明繪甚至忘記自己是怎麽離開這裏的,她只記得冷風似乎吹入她的五竅,冰冷了她的血液。

這一夜,杏花如雪。

裴瑛依舊站立不動,長案上的絲絹墨畫沒了鎮紙壓制,狂風一起,便呼啦啦地飛了起來。

裴瑛依舊沒動。

看似一切都沒變,可是似乎一切都已經改變了。

他閉上了眼,身上落霜如雪,寂寞如風。

裴明繪踉踉跄跄地跑回了自己的院子,她腳步虛浮,艱難地扶住柱子,才堪堪沒有摔倒,她彎着腰,而後扶着柱子,慢慢地跪在地上,深深地低下頭去。

原本所有隐秘的情絲轟然碎在心裏,像是邊緣鋒利的琉璃碎片,将她的心乍得千瘡百孔鮮血淋漓。

她無聲地哭泣着,她不明白為什麽一切在此時此刻忽然改變了,可是裴瑛以前說的話卻又清晰在耳,他說自己無意于婚嫁,卻盼着自己能夠尋覓良人。

此時此刻,難道不已經明晰地告訴她了嗎?

他無意于她。

那次暧昧至深的錯吻,卻沒有激起他半分的情絲,甚至讓有了讓郎君入贅的心思。

可是裴瑛日日夜夜忙碌不休,又哪有時間與女子相會呢?

難道是在夢裏相會嗎?

又或者是驚鴻一瞥便也再也忘不了。

裴明繪緊緊咬着唇,生怕自己哭出聲來。

左右朝夕相處生死相依,都比不了那突兀而來的人嗎?

長發曳地,如春草蔓延。

她的肩頸顫抖着,無聲地流着淚。

難道他真的沒有對自己有過一點情愛之念嗎?

“你一日是我的妹妹,便永世是我的妹妹。無論是誰,也無法更改。”

冷峻決絕的聲音再度回響在她的耳邊,讓她的心瞬間空了,腦海中一片空白。

祠堂相拜結兄妹,此生此世不更改。

屋中春喜夏荷聽聞小姐已然歸府,卻遲遲不見她回來,春喜便遣夏荷去外找,自己則在屋中等待小姐,備好一應盥洗事物。

夏荷甫一推開門,卻見滿目銀輝,美人跪地。

“小姐!”

夏荷頓時吓得跳了起來,忙前行将裴明繪攙了起來,艱難地将她扶了起來,但是裴明繪身體癱軟地似乎将全身的骨骼都抽去了。

“小姐,春喜姐姐快來啊。”

夏荷吓得魂不附體,連忙大叫。

春喜匆匆而來,一到門口便見如此景象,登時吓得不行。

二人把裴明繪攙起來放在榻上,春喜便讓夏荷去找家主,夏荷正要跑出去的時候,卻又被一只手緊緊拽住了袖子。

“別去。”

那只清瘦的手緩緩收緊,其上青筋隐隐顯露。

春喜一見她唇上血珠淋漓,忙執了帕子來擦去,血珠擦去,才發現原本美麗的紅唇已然血肉模糊。

“小姐這是受了什麽委屈。”

春喜一邊推夏荷去尋藥膏,自己且扶了裴明繪,柔聲安慰。

“無事無事,你們都歇息罷。”

裴明繪疲憊地擺了擺手,強行撐着坐了起來,烏黑的發垂了下來,原本柔滑有光澤的長發似乎在此刻黯淡了起來,像是被秋日寒風吹拂過一般,帶走了它所有水分,漸漸走向枯萎。

“只是一些小事,無事,你們都退下去罷。”

兩個婢女你看我我看你,原想留在此處守候裴明繪,可是裴明繪卻突然像是發了狂一般,拼命地嘶吼道:“走啊!我叫你們走!”

兩個婢女受了驚吓,連聲道諾,惶惶退下。

溫暖的室內只剩下裴明繪一個人,她喪失了所有力氣,跪坐在床上,将頭深深埋了下去,無聲地哭泣着。

一種無與倫比的孤獨蔓延上來,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被父親送到許府的時候,那種看似有了更好的去處,實則卻是到了一處真正無所憑依的境地。

不知從何而起的情思随着時間而日漸深重,因為情感的邊界并非分明,而是如犬牙交錯一般彼此楔入,并相互演化。

所以起初時,她只朦胧間不知其意,卻在驚覺之時已然如陷泥沼般越陷越深。

不可自拔。

可她已到懸崖之時,便欲懸崖勒馬,可是情乃烈馬,不由理智,又豈是她說要按住便能按住的呢?

翌日清晨,春喜與夏荷小心翼翼地進來,卻發現裴明繪已然昏倒在榻上,身上卻連被子都沒有蓋,身上燙得吓人,臉頰上紅得像是敷了胭脂,眼皮沉沉地墜着,一動也不動。

她發了熱,燒得迷糊,似乎連天地日月都不知為何物了。

她的腦子混沌着,整個人的神思似乎都飄蕩在一片黑暗裏,四肢沉重像是有石頭塞在裏面,一動也動不得,眼皮上似乎也墜了水銀一般,擡也擡不起來。

耳邊時而傳來嘈雜的聲音,其間許多聲音讓她覺得莫名熟悉,卻又莫名陌生,就在她疑惑不解之時,一縷冷香飄了過來,像是一陣春風一般,舒緩了她的疼痛。

她迷迷糊糊朦朦胧胧間似乎感受到有誰将她抱了起來,那些微的冷意驅散了她渾身難耐的燥意。

似乎有一只冰涼的手擦過她的臉頰,一下接着一下。

就這樣過了許多日子,她才堪堪醒了過來,一睜眼,眼前是許多模糊的光斑,等待這些光斑消散之後,她才看清了眼前的人。

是裴瑛,是她的義兄,是她的哥哥。

“哥哥……”

裴明繪直直地看着裴瑛,聲音沙啞,不複往日之清潤。

“嗯。為兄在。”

裴瑛垂眸看着她,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珠攀上紅血絲,周身也不複往日的清爽幹練,而滿是疲憊。

顯然她昏迷了多少日夜,他也就衣不解帶照顧了多少日夜。

“可好些了?”

那夜的冰冷默然一掃而空,裴瑛似乎又成了那個她所熟悉的哥哥,溫柔耐心,将所有陰暗面壓下去的哥哥。

可是昨夜終究不是夢,這一場病,卻也讓她有所憬悟。

裴明繪的心底翻湧起波濤來,或許在這一刻她才真的明白了,有些事,是絕對沒有可能的,太多癡心妄想壓在心頭,以至于讓她以為自己真的有可能。

或許,放下才是這段感情最好的歸宿。

裴明繪靜靜躺在裴瑛的懷中,裴瑛垂下眼眸來,無聲地注視着她,将她抱在懷中。

可是往往天不随人願,這段隐秘的情注定要在諸多勢力的角逐之下走向最為慘烈的結局。

而裴明繪的傷心之時,也自此真正起了開端。

就這樣過了暮春,濃烈的夏陽照落了潔白的杏花,當最後一朵杏花也開敗的時候,未央宮裏的李夫人殁了,皇帝甚思之,任命李夫人的兄長李何為貳師将軍,封為西海侯。

與此同時,原本只小範圍傳播的歌謠也開始擴散開來,逐漸從長安民宅街坊穿到了未央宮的官署裏。

當夏陽也消去燥熱之意,清爽的秋風徐徐而來之時,未央宮的花木也愈加燦爛,諸多顏色交相層疊,随風飒飒作響,有的依舊堅持在枝頭上,在陽光照耀上彰顯着自己的色彩,但是有的卻在冷風中堅持不住,飄飄然打着旋落了下來,層積在落葉堆上。

一只潔淨修長的手将那金黃的落葉拾了起來,再度帶它升了天空,遮蔽了刺目的日光,但是明亮純淨的光線卻還是從葉子的邊緣照了過來,落在裴明繪的面容上,照得她的面龐像是脂玉一般瑩潤。

她今日并未穿着過去常穿的粉色衣裳,而是穿着頗為肅穆莊重的深緋色衣裳,領口大袖的邊緣都有簡約的飛禽紋樣。

雖有此赴宮宴女眷衣服形制不同,卻也于朝官的衣服形制也是不同,因裴明繪身份之不同,故其衣物取折中之法。

“裴明繪!”

她正自出神之時,忽聞身後一人叫她名字,便轉過頭去。

卻見秋陽燦爛之下,一華衣女子就在她一箭之地處看着她,眼中是激烈燃燒的憤怒。

是南雲長公主劉竺。

“殿下。”

裴明繪欠身向南雲長公主行禮。

此時的南雲長公主似乎完全沒了過去的傲氣,長長的眉毛蹙起,積怨已久的眼睛映着自己憎恨已久的人的模樣。

南雲長公主一口銀牙都要咬碎,只恨不得飛撲上來将裴明繪撕碎,卻有所忌諱而不敢有所為。

裴明繪倒是訝然于南雲長公主竟如此憎恨自己,難道是埋怨自己上次把她拽倒了?

南雲長公主冷笑一聲,踱步而來。

裴明繪知南雲長公主來者不善,面上雖然沉靜,內心卻拉起了警戒:“不知殿下喚臣,有何事吩咐。”

“我哪裏敢吩咐你呢。”南雲長公主壓着心頭的怒火,聲音細長而又陰冷,“仗着自己哥哥是禦史大夫,便為所欲為。但我告訴你,我是長公主,是漢朝的公主,你不過臣子,我們之間是永遠無法跨越的差距,是雲泥之別!”

南雲長公主一走近,裴明繪才發現她的面色很是不好,眼底籠罩似乎永遠都不會散的陰雲。

看起來,南雲長公主似乎經歷一段很長的很不愉快的日子。

“臣謹遵南雲長公主的教誨。”

裴明繪并不想同她發生争執,便屢次退讓。

“只是臣還有些事,先告退了。”

裴明繪剛轉過身子,南雲長公主便呵住了她的動作:“站住!我叫你走了嗎!”

“不要以為多了幾個虛頭巴腦的官職,尾巴就可以翹到天上去了。”

“,一介婦人,小吏之女,無尺寸之功,忝為朝官,你何德何能啊!”南雲長公主咬牙切齒,每一個音節都飽含着憤怒與不解,若非有所顧及,她定然要動手,“你不就是仗着裴瑛麽,我告訴你,你的官就是做到頂,也比不了我,就算是你哥哥,生死與榮華也不過是我皇兄一句話的事。”

南雲長公主說得這番話委實太過紮耳,可是細細想來,卻也不無道理。

本着萬事和為貴的道理,裴明繪又忍了下去,她轉過身來,“臣卻是又要事,長公主此番教誨,臣定謹記在心。”

眼見又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南雲長公主頓時又是氣不打一處來,連月的憤怒一時尋不到宣洩處,便也淹沒了理智,她猛地揚起手來,便要重重地打在她的臉上。

眼見掌風逼來,裴明繪正欲要躲,電光火石間,一只修長優雅的手攥住了南雲長公主的手腕,表面上看着輕輕松松,但是裴明繪卻隐隐聽見了骨骼響動的聲音。

南雲長公主面上憤怒的聲音迅速被疼痛取而代之,長眉痛苦地絞在一起,她忍無可忍痛呼出聲:“啊——”*

裴明繪扭過頭去,就見裴瑛冷漠從容地看着南雲長公主的痛苦神色,手卻依舊沒有松開,像是刑具一般加諸于她不事勞動的纖弱手腕之上,直到她再也忍受不住跪倒在地,裴瑛這才松開了手,頗具風度地關切道,“長公主可還好?”

南雲長公主捂住自己的手腕,過了許久才堪堪緩了過來,額頭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她的手腕上除了有些許紅痕以外并無外傷痕跡,但到底痛到何種地步只有她自己知道,這便是裴瑛多年經理刑獄而得出來的經驗。

“你……”南雲長公主用自己未受傷的手撐地起身,在看見裴瑛含笑的眼眸時,頓時紅了眼眶,積郁在心底的委屈徹底爆發,“你怎麽可以如此對我,我做的可都是為了你好啊!”

裴瑛依舊微笑着,他向南雲長公主一拱手,“長公主的心意臣心領了,只是長公主的時間珍貴,與其浪費在臣的身上,不若去做些別的,也讓陛下少為長公主操些心。”

南雲長公主美麗的臉龐如同碎開了一般,蒼白的嘴唇嗫喏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裴瑛最後向失魂落魄的南雲長公主拱手告辭,拉着若有所思的裴明繪便離開了。

裴明繪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南雲長公主,她的淚水像是斷線的珍珠一般流下她敷着脂粉的臉。

裴明繪又回過頭去,垂首思索良久,才小心翼翼地偏過頭來,看着裴瑛的側顏。

南雲長公主是皇帝的妹妹,若能尚公主,于裴瑛在政治上助益自是不必說,可是裴瑛不僅不對屢次示好的南雲長公主動心,甚至為了她而傷長公主的心。

裴明繪又垂下頭去,看着自己裙裾上的花紋,默然無語。

裴瑛雖未偏過頭來,但是餘光卻也是一直看着她,見她又低下了頭,整個人頹唐起來,便也轉過頭來,溫聲道:“怎麽了?”

她這才如夢初醒般從自己的沉沉地思索中擺脫了出來,為了掩飾自己的難過,便将話頭轉向了南雲長公主,“南雲長公主這是怎麽了,我見她的狀态好像不太好。”

裴瑛笑了笑:“劉竺行事猖狂,不拘禮法,朝中自有很多人不滿于她,為兄便叫禦史撿了幾件要緊事參了她,陛下便叫她在宮中思過,禁了她的行止,她往日的奢靡之事,自也是一同禁了。”

末了,他又搖了搖頭,嘆息道,“為兄原以為,劉竺經過此事定會有所收斂,或者,在明面上不該對你如此。為兄今次一觀,卻見此本性未改,絲毫未曾收斂,甚至加怨于你。看來,這劉竺也就是個蠢人了。”

裴明繪只默默點了點頭,心裏卻半點高興不起來,她遂問道:“可是哥哥,南雲長公主不是很喜歡哥哥嗎?”

清澈明亮的秋陽落在他的眉目之上,像是潤着一層柔光,周身玄緋色袍服清正肅穆,行走間便是不可度測之深沉。

“為兄并非沒有告知過她,只是她一廂情願,甘作飛蛾撲火,自尋枷鎖罷了。”

裴明繪原本樂見裴瑛拒絕南雲長公主,可是今時今日,她卻也明白了。

不是一個喜歡另一個人,并為他付諸心血甚至付出生命,另外一個人就要喜歡她的。

感情不是交易,不是籌碼,它不是等價的交換物。

或許,在最初之時,裴瑛因為對她的歉疚而将她收作義妹,彼時怕并無兄妹之情。

可是今時今日,裴瑛卻也對她有着真真切切不容辯駁的親情。

與此同時,她卻在親情之中生了一分隐秘的情愛。

那這份情愛從何而來,又是何物呢?

是欲望嗎?

怕也不是。

若要真的細細去說。

她也只能說一句情不知所起,卻一往情深罷。

是枷鎖嗎?

這份越界感情怕也是對他要是枷鎖吧,不管是南雲長公主的情,還是作為妹妹的越界的愛,于他而言,怕也都是枷鎖。

裴明繪垂下頭,苦澀地笑了笑,而後又扭過去,沖裴瑛展顏一笑,眼睛彎彎,盛滿日光:“我知道了,哥哥。”

宮宴上,舞女腰如柳,長袖招,翩翩紅顏俏,滿殿文武舉爵慶賀皇帝萬歲,又有淮南王千裏迢迢而來,與列位高爵重臣列次作頌詞,次次歡聲雷動,皇帝欣然賞賜,又請司馬相如作賦,賜以金帛,觥籌交錯間便是西山銜日紅日臨窗,滿地紅光映得光亮。

宴罷之後諸臣本當離宮,可偏偏此事又有一樁要事亟待處理,皇帝便留了幾位高爵重臣于宣室殿議事。

裴明繪擡起頭來,便見夕陽正好紅日正好,一片絢爛的顏色流轉她微微熏醉的眼底,兩頰酡紅。

宮宴甚歡,兼之心事太重,裴明繪便也就多飲了,而這一多飲,也就讓她醉了。

雖然面上看着雖然紅了臉,倒是清醒的,但是心的事已然成了一潭爛泥,分也分不清了。

她腳步也有些虛浮,原本身旁有宮娥随身侍候,便也沒什麽大礙。

“大人可還好?”

宮娥看她如此模樣,便提議讓她先去偏殿休息一下。

裴明繪扶住樹幹,擺了擺手,只說在這裏吹吹風。

宮娥也不能違背裴明繪的意志,便也只得在一旁等候着。

冷風吹拂着她的發絲,她的眼睫也微微顫動着,将夕陽篩進了微微渙散的瞳眸之中。

“小姐喝醉了?”

略帶關切含笑話語幽幽滑進耳中,裴明繪一偏頭,便撞見一張笑吟吟的臉。

陰魂不散,正是溫珩。

瞳孔瞬間凝縮,裴明繪頓時冷了下來,所有的憂愁與暗自傷神的痛苦悉數斂藏,她站直了身子,冷聲道:“溫大人。”

“小姐如此冷漠,倒是傷我的心呢。”

溫珩幽幽踱步,目光一寸不離放在她的微紅的面龐上。

“如何?”本就心煩意亂,溫珩又來此添亂,裴明繪自然是心裏煩得透頂,轉身便走,卻又被溫珩的伸出的胳膊擋住。

她複又戒備地後退一步。

“方才宮宴之上,我見小姐看似開心,實則落寞,這般的神情,我覺得,太過似曾相識,便擔心小姐再覓佳人,故而送上門來,以供小姐消解憂情。”

他眨了眨眼睛,絢爛的夕陽落了進去,便化作惡作劇般的光彩。

“誰要你送上門來。”

裴明繪實實在在被他激怒了,積郁在胸的酒意一下子上湧,徹底沖散了理智,她幾乎壓低嗓音,壓抑着怒火,一把揪住他的領子,将他高傲的頭身子拽得底低了下來。

“你到底想幹什麽,為什麽總是陰魂不散纏着我,你燒了明月坊的産業也就罷了,你還想做什麽做什麽,你到底在發什麽瘋!你想要什麽,你想要做什麽!”

溫珩頭一次見裴明繪發着般的瘋,眸子先是閃過一絲異樣,但很快就被壓了下來,隐藏在彎彎的笑眼裏。

“我想要的,不過是想要小姐開心罷了。”

他說的話,裴明繪自然是一個字也不信,她目不轉睛地盯着溫珩,警告道:“我知道你想要什麽了,你想要我們兄妹的命。我告訴你,絕無可能,你若敢動我哥哥分毫,我絕對與拚命!”

“別緊張。”

溫珩叩住她的手,輕輕松松一摁,便讓她松了手。

“如今的我,可還沒這個能力。”

“不過,我只是來問小姐一件事。”

他的話語十分誠懇,像是誠心求教的學生。

“你且問,問完立即走。”

眼見溫珩又來拽自己袖子,裴明繪一把便将袖子扯了出來。

“我才疏學淺,方才從市井聽來一句詩,思來想去難解其中意,特來請教小姐。”

“你說。”

裴明繪陡然生起戒備來,卻還是不知道溫珩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市井小兒多傳唱,南山崔崔,雄狐綏綏。魯道有蕩,齊子由歸。既曰歸止,曷又懷止?”溫珩慢慢地吟誦着,略帶妩媚的嗓音讓詩經《南山》帶上了暧昧情|欲,讓人冷不丁寒芒聳立。“只是無緣無故,市井何故唱出此詩,是不是暗有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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