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燕窩粥
喜歡折騰人嗎?
張荦在心中默念這個問題,臉上閃過些微妙的神色。這……要是姐姐……?不行不行,他可舍不得。
不對,他在胡思亂想些什麽?姐姐是要出宮的,要找個正常男子相戀成婚,兒女成群,一生圓滿,喜樂無憂。豈是他這樣的人,可以染指的。
“我相信你會對我好的。”心亂紛擾間,張荦聽到姐姐這樣說,她的眸子熠熠閃着光,清澈得宛如一灣春水。
他真不想擾了這一池澄澈,垂眸道:“人言可畏,委身一個低賤的太監……”
“我不在乎。”藍芷答得不假思索。
“你現在是這樣說,可你看,長陽宮的那個小宮女,還有迎春,迎春她接受喜來了嗎?”張荦暗暗道,“沒有女子,會願意嫁給一個太監。”
迎春接受不了喜來,自從那晚之後就一直躲着喜來,不像從前一般與他說笑了,甚至連話都不願意同他說。
藍芷想安慰開導她,可一提起這事,她就一直哭,哭得眼睛都腫了。
大概,她們這樣,才是正常反應。但藍芷并不認為自己對張荦的感情,如他以為的那樣單薄,那樣不堪一擊。這份感情,絕對不是一腔熱血,也不是一時意氣。
“嘴長在別人身上,我不在乎流言蜚語,我看是你在乎吧?”
“我确實在乎,聽不了有人拿那些污言穢語埋汰姐姐。”他緊攥拳頭,眼神狠厲,仿佛自己在跟自己較勁。
藍芷方才還有些惱,一見他這副樣子,就怎麽都氣不起來了,半開玩笑道:“那我們就努力一下,等我當了太後,你成了九千歲,看誰還敢亂說?”
這樣的話,他們可就真成了臭名昭着的奸宦和穢亂宮闱的豔後,別人是不敢随便亂說了,史書自會叫他們遺臭萬年。
張荦揚起眸子看她,“真想當太後?”
“若只有這樣,你才願意同我在一起,我想當。”她說這話時,眸子裏幹淨得就是個憧憬愛情的小姑娘,哪裏有半分權欲。
這才是他的姐姐,飽讀詩書,心淡如蘭,肚子裏裝得都是墨水與善意。他怎麽能憑着自己的私欲,将這樣的姐姐,拉到污濁泥濘之中呢?
奸宦與蕩後,這樣荒唐的本子,不适合姐姐,才子佳人風花雪月,才是她該有的樣子。
“清醒一點點姐姐,你喜歡什麽樣的,我可以全大殷給你去挑,何必盯着我這樣一個殘缺之人呢?”他的語調越來越冷,最後透着一絲央求,“姐姐,你換一個人喜歡,好不好?”
“我很清醒,是你還不明白!這是能換的嗎?”藍芷騰一下站起來。
張荦一再地逃避這段感情,一再地對她的真心不信任,終于将她惹惱了。
“如果能換,為什麽無論你多想抛開我,還是忍不住關心我?為什麽無論我多恨你,還是會救你?為什麽前後兩世,我們還是會愛上彼此?”她怒喊着,邊說邊哭。
張荦覺得自己真是個混蛋,明明是想保護姐姐,明明是想給姐姐最好的,可怎麽每回反倒惹得姐姐這樣傷心呢?
淚花盈盈的姐姐,太讓他心疼了。
他覺得胸中燥郁,湧上一股力量,沖上去一把将人摟進懷中。
他激烈地擁抱着她,肆意地親吻着她,将她眼角的淚珠,臉頰的淚痕,脖頸的濕意,一點一點舔舐入口。
藍芷根本來不及反應這突如其來的激情,只是本能地回應着他。
張荦感受到了這生怯卻又真摯的回應,報以更熱烈的反饋。他一手控着她的細腰,一手捏着她的後頸,熱吻調情,跌撞又急切地将人往床榻帶。
他俯身上去,很快騰出手去解自己下身的衣物。
藍芷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惶,但她內心深處并不想抗拒。
就在她閉上眼,準備順勢接受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一切時,身上之人停住了。
張荦走向桌案,拿起并蒂蓮花銅燈走回床邊,正對着自己的下身照去,冷冽的聲音:“看清楚了嗎?我是一個閹人,這世上任何一個普通男子,能給他娘子的,我都給不了。”
他不希望姐姐拿幻想中美好的感情,蒙蔽自己;不希望姐姐拿心中的不甘或是執念,禁锢自己。
他不希望等到以後姐姐後悔之時,再來埋怨與厭棄這段感情。這樣的話,他不如獨自珍藏這段情,這樣的話,姐姐就永遠還是他枯竭的心中,盛放的一株幽蘭。
不知是不是燈光爬上了他的臉,張荦凝白的膚色很紅,從耳根到脖子,藍芷知道,他這是太羞赧了。
他這樣一個要強的人,赤|裸|裸地在自己心愛之人面前,暴露身上最大的傷,只有他自己知道,到底要強撐出多大的勇氣。
他的那個地方疤痕縱橫、皮肉扭曲,一開始沐浴之時,連他自己都不敢低頭看。
就算他努力爬得再高,在他人眼中再成功,依舊會無數次自輕、自厭,這樣一個他,如何配得上雲端的姐姐呢?
藍芷靜靜看着他很久,張荦還以為她是吓傻了,任何一個女子見到這副慘淡形狀,都該捂眼扭頭,落荒而逃吧。
可她沒有,事實證明,張荦确實低估了姐姐對他的感情。這段情,比這世上許多看似健全的男女之情,都要堅定,都要通透。
藍芷撐起身子默默靠近,緩緩探出手,慢慢地、輕輕地撫了上去。
她矮聲軟語:“或許,你将這看作你不可愈合的傷。可每個人心裏都有傷,前世未遇到你之前,我亦是個絕念之人。
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太監,賣力讨賞散盡積蓄,将我從杖刑之下救了回來,也醫好了我心裏的傷。
你說,一直将我當做最重要的人,那麽,我能成為你的藥嗎?”
那天晚上沒有人落荒而逃,張荦親自将人送回未央宮,兩人靜悄悄的,一路無言。
回來之後,張荦蒙着被子輾轉難眠,心中紛亂,腦中拉扯。
夜半無人,不知檐下風吹了窗棂多久,外頭更聲又起,已過醜時。
驀然間,張荦察覺到走廊似乎有些窸窣動響,便披衣而起。
“怎麽還沒去永寧宮?”他對門口蹑手蹑腳的小太監道。
“去過,剛回來。”小太監仰頭一笑,“奴才輕着手腳,還是将掌印吵醒了?”
張荦追問:“這麽快就挑完了?”
張掌印事務繁忙,有時夜裏都要去禦前侍候,但當初那個小太監沒有忘記對老太監的承諾,每年一入冬,就會派手底下的人去幫王福平挑燕窩毛。
“王總管說,今兒他自己來。”
張荦聽了這話,眼中一動,忙穿好衣裳朝永寧宮趕去。
永寧宮,衆人還在酣夢中。
小廚房內,幽暗寂靜,唯有一簇紅光點點。
王福平雙眼微阖,弓腰坐在紅泥小爐旁,粗大的手指拈一把小扇輕搖。
聽到腳步聲,王福平倏一下睜大眼,“呦,稀客啊。”
張荦拖了張小板凳,坐到他身側,也沒說話,只是靜靜等着他說。
王福平額上的川紋抽動一下,啞聲道:“囡囡沒了。”
張荦搜索枯腸,想要羅織語言安慰他,卻又覺得怎樣的言語都顯得太輕了。
他遲遲未置一言,不多時王福平已面容平靜,嘴角輕扯了一下,“你來了也好,算是為我送行。”
“你要走?”張荦有些詫異。
斷了子孫根,才求得來宮裏當差的機會,且不說宮外做廚謀生各方面待遇都不如宮裏,單說王福平一個茕茕孑立的閹人,在外少不了要遭人白眼。
所以一般情況下,太監除非老得伺候不動人,或攢夠了錢用不着再伺候人,是不會輕易離宮的。
王福平颔首,“今兒這最後一盅燕窩煨完,就走。”
他的語氣稀松平常,對其他太監來說,這或許算得上一個不小的人生抉擇,可對他而言好像就是件理所當然的事。是啊,他本就是為了女兒才入宮,如今這理由沒了,離宮也是自然。
王福平轉身去了他的小午睡間,不多時,一手提着壺酒,一手夾着兩只杯,走出來。
兩人圍着火爐,淺酌起來。
張荦輕抿半口,“出去後,怎麽打算?”
“還沒想好。”王福平深呷了一口酒,“一人吃飽了全家不餓,我如今想怎麽過都成。”
張荦一直覺得,王福平不像個宮裏人,與那些千篇一律絕對服從的靈魂相比,多了幾分潑皮,或者說自我随性。
大概,他從未将自己當做這宮裏的一個太監。
“你呢?”王福平眯眼瞧他,語帶調侃:“張掌印如今混得風生水起,沒在外頭置宅子?養些嬌妻美妾?”
張荦垂頭苦笑了一下,沒有接話。
“不是吧,還惦記着天鵝肉呢?”王福平咧嘴哈哈笑,很快又正色道,“我出去後,也要讨個媳婦兒。”
張荦斜眼睨他,似乎在說,老太監也忒不正經了,一大把年紀,還想着糟蹋人家姑娘。
王福平不以為然,“毛頭小子還是太嫩,不知道這寒冬臘月,摟着個人暖被窩的滋味兒。”他眯眼品砸着唇間的酒,似乎在回味什麽。
他又探到袖間摸出一本黃漿紙封好的小冊子,“臨別禮物,特意給你捎帶的。”
張荦接過,拿在手裏掂量欲拆開。
王福平擺手阻止了他,“晚上關了房門,一個人的時候,再看。”神色還有些微妙。
張荦不由地好奇,“是什麽?”
老太監嘴角帶笑,拍了拍小太監的肩,望着幽暗的四壁,意味深長道:“人在這裏宮裏待久了,容易忘了自個兒是誰。”
王福平低頭去照看爐上的火,揭開瓷蓋,湊上去嗅看,“成了。”
香糯粘稠的粳米粥,配上冰糖熬制的上品絲滑燕窩,一個是家家戶戶都能吃得起的日常主食,一個千山萬水進貢入京的名貴食馐,搭配在一起益氣養人,相輔相成。
張荦見王福平做過許多繁複的燕窩花樣,有拿桃膠皂角煨的,有拿木瓜牛乳炖的,今日這最後一盅,他選了最簡單純粹的做法。
大概在一個庖廚眼中,食材從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沒有世俗給他們的重重定義,合适就行。
王福平将爐火滅了,只留些幹炭溫着,一會兒惠妃娘娘起了,會有宮女來小廚房取燕窩。
安排好這些,他背上簡薄行囊,朝宮外走去。
張荦登上城樓,目送他。
王福平從前不管是走路還是端坐時,腰背總有些弓,大約是成年之後才動刀,身體留下些遺症。
但今朝,天蒙蒙亮,他迎着熹微,闊步昂首的背影,腰杆挺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