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糖芋苗(二)
祁溯冷笑一聲,“原來是張掌印。”
一個閹人竟然敢随便碰他,哪怕這個人是一人之下的司禮監掌印,祁溯也絲毫不放在眼裏。
他使了些勁抽回自己的手,利落地吹了一下手背,又拿帕子仔細擦了許久,語氣中也絲毫不掩蓋自己的嫌惡,“掌印不去貴妃跟前搖尾巴,到這兒來做什麽?難不成是蘇家的狗不好當? ”
從前那個剛進宮的小太監對高高在上的湘王殿下,豔羨過,嫉妒過,也懼怕過。
而如今,在群狼環伺間穿行的張掌印,再看眼前之人,不過就是只會咋呼叫喚的小狗兒而已,套在華衣錦服裏處處強調自己高人一等。
這來者不善的挑釁,張荦只是揚唇淡淡道:“莊妃娘娘盛情相邀,咱家不好不給面子。”
言罷,似乎方才的一切都未發生過,步伐沉穩地朝宴上踱去。
豈有此理,竟然有人敢鋒芒畢露地沖撞湘王殿下,事後還若無其事地拂袖而去,完全忽視還在盛怒之中的湘王。
祁溯的一雙鷹眼怒火熊熊,偏偏暫時還不能将張荦怎麽樣,他如今可是蘇黨的紅人,莊妃特意請他過來,一定另有深意。
晚間,溫黃的暖燈照亮一隅。
張荦坐得端正,目光謹慎地抱着杯子喝茶。
旁邊的藍芷一手托腮,一手随性地摩挲杯沿,雙眸定定地望着他:“今日,多謝掌印出手解圍。掌印,是特意……”
“沒有。”張荦忙不疊打斷道,“是皇上要咱家去探探莊妃的虛實。”他掃了一眼,還是不敢直視這皎皎的眼眸。
怪不得張荦今晚緊張兮兮、草木皆兵,實在是因為姐姐上回的‘狠話’真的直擊人心,她說她要一樁樁一件件讨回來。
吓得張掌印當晚就将守門的小太監趕去院子外了。他怕姐姐真的夜深人靜溜進他房間,這要是被閑雜人等撞見,姐姐的清譽受損怎麽辦?
他每晚都等到夜深才入睡,入睡前總是反複檢查門窗有沒有關好,可事實上,姐姐一次都未來過。
今晚,是她第一回上門,她是來讨債的嗎?她又會如何讨呢?
藍芷見他神色拘謹,存心想逗他,“全都是皇上指使的,就連跟湘王對上也是?掌印,沒有半點夾帶私貨?”
張荦啞然,感覺到姐姐的目光正直直地落在他臉上,右側上眼皮不由得地跳了一下。
藍芷梨渦淺笑,在那眼皮上輕輕彈了一下,果然,如今他的一個微表情都逃不過姐姐的眼睛,說謊是說不成了。
“今日在櫻園,掌印可真男人。”藍芷誇道,今日張荦與湘王對峙之時,她多年來第一次在這風聲鶴唳的王宮中,體會到了一點安全感。
她知道,張荦為了替她做到這一點,付出了多少,所以她想要告訴他。
而且,她的小太監是那麽敏感的一個人,她那日失言罵他不是男人,雖然他沒說什麽,但藍芷察覺到了他眼裏的頹敗。一直以來,都是他在保護姐姐,藍芷也想好好保護他。
張荦聽了這贊美,半點沒了司禮監掌印的氣勢,手裏的茶盞幾番拿起又放下,坐立不安,無所适從。
藍芷打趣他:“又要臉紅啊?掌印可真會自作多情。”
“咱家自作多情?”張掌印找回些氣勢,硬着頭皮不怯場,“那娘娘深夜造訪,有何貴幹?”
“你說呢?”藍芷饒有興致地望着他,“掌印覺得,我是來做什麽的?”
她邊說還邊緩緩将手探進袖中,張荦眼中倏亮,姐姐莫不真是有備而來?這袖中該不會真藏了一根皮鞭?
藍芷掩袖輕笑了兩聲,“不逗你了,我是來與掌印做交易的,無關風月。”
張荦緊張的面容終于松弛下來,緩緩望向藍芷,示意她接着說。
“掌印今日也看到了,莊妃特意請我去賞櫻宴,無非就是為了敲打我。另外,蘇貴妃更是一直不待見我。雖然她們現在一個忙着重整旗鼓,一個忙着籠絡君心,蘇家和徐家也鉚足火力,視彼此為眼中釘。但等到她們幹完架,接下來怕就要來對付我,對付祁澹了。 ”
藍芷眼中暗潮忽起,“不能坐以待斃,我要自保,也要贏。”
張荦不禁側目望向眼前人,還是第一次聽姐姐說要贏,她要贏什麽?清高如蘭的姐姐,難道有一日也會被這污濁的王宮影響,變得貪欲橫生?
“娘娘想讓咱家幫你?”張荦眼神漸深,含着探究。
“嗯。”藍芷點頭。
他忍不住有些着急,“要我說,娘娘還是早日出宮,這宮裏……”
“我現在不想出宮了。”藍芷搶話,扁着嘴道,“宮裏的錦衣玉食,掌印自己貪戀,還不容許我貪戀嗎?”
“我何曾貪戀過……”張荦咋舌,有些話再怎麽勸說,可能都是無用。但他不能眼睜睜看着姐姐落入泥淖,軟的不行,只能來硬的了。
他拿出在外對付人的那一套,語調冷矜,“娘娘想讓咱家幫你,可知做交易,是要籌碼的。”
藍芷莞爾,絲毫未被張掌印的氣勢怵到,反倒歪着身子朝他越靠越近,溫溫軟軟帶着幾分蠱惑人的意味道:“我就是籌碼。”
“嘭——”地一聲,門被大力推開。
老天證明,藍芷本來真沒這個打算,她就是覺得貼着張荦耳語更能觸動人心,真沒打算倒進他懷中。
是他的懷,先動的手。
嚴格來說也不是,是孫喜來這個冒失的猴崽子,一言不合奪門而入,藍芷受了驚吓,本能地躲進某人懷中。
其實也不能怪喜來,他從前跟張荦在一個屋住過好幾年,從來不認為進張哥哥的房間還有叩門這回事。
更何況值夜的小太監還被支走了,無人通報,說到底這個事的始作俑者還是張荦自己。
那猴崽子沖進房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張哥哥——,不好了,你不是叫我平時多留意蘭主子嗎?她——她今晚上假模假樣地就寝,然後——趁衆人不備獨自從後門離開了未央宮,我本來小心跟着的,可她鬼鬼祟祟地七拐八繞,我給跟丢了,你說她這麽晚了會去哪裏?會不會有危險?現在可如何……”
孫喜來十萬火急地說了一車子話,一擡頭後知後覺地發現,張荦正襟危坐在桌旁,懷中竟抱着一個女子。
那女子坐在他腿上,身姿癱軟如水,像是要化在他的懷中。而他的張哥哥一手牢牢環着柳腰,怕人跌下去,另一只手撫着她的後腦勺,将人臉護在自己懷中,半點不舍得叫人瞧見。
孫喜來被這場景驚得半晌合不上嘴,結巴道:“打……打擾了。”轉身要離開。
方邁出兩步,喜來的腳步停住,腦中浮現方才看到的畫面,月白飛花馬面裙,蘭葉墨染長袖衫,這女子的穿着為何與蘭主子今日一模一樣?
他不可置信地轉身,指着眼前的二人,滿臉驚懼,“你你你們……”
既然已被發現,張荦反倒淡定下來,又嫌喜來毛躁礙事,想給他長記性便沒給好臉色,厲聲道:“知道打擾,還不快退下。”
“哦好好。”孫喜來見張掌印陰了臉,自然不敢再久留,關上門夾着尾巴溜了。
藍芷從他懷中側頭,雙瞳剪水,驚魂未定地瞄他,像個受驚的小獸。
姐姐還是這麽膽小。
張荦心中不由地一柔,手下無意識地就撫了撫她的後腦,慰道:“別擔心,喜來還是有分寸的,不會亂說。”
藍芷颔首,喜來是自己人,又在宮裏當了這麽多年差,關鍵事情上不會口無遮攔的。
她定神片刻,很快心靜下來,張荦早就将手松開了,冷眼示意她可以從懷中下來了,可她還沒打算下來。
如今這弄巧成拙的姿勢,似乎更适合跟張掌印談交易。
藍芷貼在他懷中,眨巴着眼睛望他,“方才我與掌印說的事,就這麽定了?”
“娘娘這是耍賴,你明知就算沒有籌碼,咱家也會幫你。”
是啊,張荦替皇上辦事,皇上滿心眼裏就祁澹一個寶貝兒子,不消藍芷來說,張荦也會幫祁澹,也會跟藍芷站在同一邊。
“我就耍賴怎麽了?”藍芷揚着下巴,“你要是不同意,我就自己幹。你也知道我本就不擅長宮裏的明争暗鬥,要是棋差一着,一不留神小命嗚呼……”
張荦捂住了她的嘴,不吉利的話,可不禁随便說。
他又忍不住別頭,藏起嘴角微微的弧度,姐姐如今怎麽學會耍小性子了?
這算什麽交易?說得好聽無關風月,其實不過是仗着他的喜歡有恃無恐,明知他會不計回報地幫她,還要無賴地将自己的好意貼上來。
他方才差點以為姐姐是真對這王宮的浮華動了貪念,如今見這幅光景,終于叫他放下心來。
這樣的姐姐有點嬌蠻,有點賴皮,像個天真爛漫的孩子,是他一直以來最想從姐姐身上,看到的樣子。
這樣的姐姐,叫他還怎麽忍心将人從懷裏趕走,只想護着她、守着她,願她永遠是這副無憂無慮的模樣。
至于那些對姐姐有威脅性的人,人心不足蛇吞象,他們會一個個消失。
張荦溫聲道:“此事我會安排,姐姐乖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