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糖芋苗(一)
太後大喪一過,剛出孝期,按理說皇帝就可以召幸嫔妃了。
蘇貴妃自從上回走水,挨了皇帝一巴掌之後,受過一段時間的冷遇。但到底,蘇貴妃就是蘇貴妃,豔冠六宮,沒多久就又跟皇上如膠似漆。
近日,皇帝隔三差五地就朝長樂宮跑,常常到了深夜,兩人還興致不減、歌舞升平。
連一貫因病入不了皇帝眼的祁溶,似乎也備受重視。他的父皇不僅下旨遍尋天下名醫替他看診,還三天兩頭地給他送來珍貴藥材噓寒問暖。
長樂宮無疑又成了這宮中,最為熱鬧的所在。隔壁的未央宮,與之一比,就顯得蕭條不少。
這日晚間,祁澹歪着腦袋正在溫書,這小家夥乖巧好學,最近幾次在學堂的考校都是第一,越來越讓藍芷省心。
張荦提着個食盒走進來。張掌印如今宵衣旰食,這可是難得有一回,主動上門送吃食。
祁澹興奮地探腦袋到食盒邊,是碗色澤鮮亮的桂花糖芋苗。
他一把接過張荦手裏的碗,剛要迫不及待地下嘴,舔了舔唇望向一旁的藍芷,“蘭娘娘,你愛吃甜食,這碗你先吃吧。”
藍芷會心一笑,這小家夥沒白養,還知道孝敬她,剛要接過碗,祁澹的手就被張荦制止,拉了回去。
“六皇子先吃吧,娘娘這裏還有一碗。”他說這話時,一雙凝黑的眸子暗藏深意地遞了個眼神給藍芷,然後提着食盒裏的另一碗朝裏間走。
藍芷會意地吩咐迎春:“今日時辰不早了,六皇子吃完,便帶他回去休息吧。”然後遣遠了宮人,也朝裏頭的卧寝走。
張荦将門關上,娴熟地在檀木圓桌上布碗勺。
藍芷坐下,壓低聲音道:“祁澹那碗有什麽問題?”
張荦深望了她一眼沒言語,斜眼瞥了一下隔壁仙樂飄來的方向,皇帝正在長樂宮與蘇貴妃品笙簫。
自從貴妃滑胎一事,藍芷就知道,皇帝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麽簡單地寵愛蘇貴妃。再有走水一事,皇帝因為祁澹毫不猶豫地就能掌掴蘇貴妃。
可以說,他對蘇貴妃的好,并不是單純地皇帝對寵妃的好,更多的是對蘇家的倚仗。
所以,皇帝近來頻頻朝長樂宮跑,還尤為重視祁溶,背後定有深意。
莊妃回宮,徐家勢力瘋長,核心目的應該就是助祁溯奪嫡,皇帝年近半百,确實也可以立太子了。若在此風口浪尖,皇帝還像先前那麽偏愛祁澹,只會給他招致禍端。
不如寵愛蘇氏,讓蘇徐兩股勢力相争,皇帝就能坐收漁翁之利。
皇帝這如意算盤要打響,還得讓自己的寶貝兒子吃點小苦頭。宮裏皇子本就不多,祁澹如今的課業又十分拔尖,很容易就把祁溶比下去。所以,得出下策。
藍芷眼含憂慮地問張荦,“他讓你給祁澹下毒?”
這當爹的也是夠可以,親兒子都下得去手。
“別擔心。”張荦慰道,“就是點瀉藥,這小子平日山珍海味肚裏全是油水,拉幾天肚子,給他清清腸。”
這倒也是,祁澹這個吃貨,從小貪嘴吃得多,比同齡孩子壯一圈,給他去去油也好。
“那我明日就去宮學給他請假,先請半個月。”藍芷盤算道。
“嗯。”張荦颔首,“這段時間越低調越好。”
他見藍芷神色還有些緊張,拈起湯匙舀了舀糖芋苗,“娘娘快吃吧,要涼了。”
潤滑香糯的芋艿,包裹着晶瑩透亮的藕粉,輕抿一口即化,唇齒間皆是桂花的清香和芋艿的甘香,甜甜綿綿的口感,一直軟到人心坎裏。
藍芷揚眸瞟向張荦,“這是掌印親手做的嗎?”
“嗯。”張荦微微低頭恭敬地侍在一旁,沉靜的面容辨不出情緒。
蔥白的纖指拈起湯匙,櫻唇小抿一口。
藍芷撇了撇嘴,語調中帶了些小情緒,“怎麽不甜啊?掌印如今事務繁忙,做吃食就越來越糊弄了?”
還真沒糊弄,張荦親自選的芋艿,顆顆渾圓飽滿,還粒粒親手剝開,這湯盅他也一刻未離地看了一個時辰。
“不好吃嗎?”張荦有些疑惑,他明明按照姐姐的喜好來做,怎麽竟然不合姐姐口味?難道是他久未近庖廚,廚藝退步了?
“不好吃。”藍芷皺着眉,胡亂攪了兩下,沒好氣地舀起一勺遞過去,“不信你自己嘗!”
張荦矮身湊上去,一口吞下,香糯稠軟,唇齒留香,甚是美味。
藍芷緊接着又舀起一勺遞過去,張荦實在沒覺出不好吃,便又疑惑地吃了一勺。
他正凝眉仔細辨味這糖芋苗到底哪裏不吃?一方帕子貼上了他的唇,替他輕拭嘴角沾上的糖水漬。
姐姐的柔聲細語又靠着他的耳灌入,像帶着溫度:“忙到現在,肯定餓了吧。”
張荦這才回過神來,忙仰起上身,略顯懵怔地後退了一步。
哪裏是糖芋苗不好吃,明明是姐姐故意诓他,還哄得親手喂了他兩口。
張荦是個伺候人的奴才出身,從前都是他喂別人吃食,還是頭一遭有人喂他,而且這個人還是姐姐。
沉着冷面的張掌印,一下紅了耳根,無意識地抿舔下唇,自然而然地又回味起來,這糖芋苗如此甘甜,他從未吃過這般甜的人間至味。
姐姐竟還說不甜?果然,漂亮的女子,天生就是會騙人的。
藍芷嘴角噙着梨渦看他,“掌印在想什麽?是在腹诽我騙你嗎?那不還是跟你學的。
當初騙得我那麽苦,你有恩必報,我同你一樣,掌印從前對我做過的壞事,往後我會一樁樁、一件件地讨回來。”
話是狠話,可說話之人全程軟語帶笑,更神奇的是,明明是綿羊般和軟的姐姐,輕易就能讓狠戾的張掌印|心中懼得慌。
“何事?”他惴惴問,難不成姐姐是想翻舊賬了?
藍芷戲谑地望着他:“比如夜深人靜,溜進我房間,懷裏還揣着一根三尺長的……”
所有人都有段想銷毀的黑歷史,張掌印聽了這段年少輕狂的經歷,恨不得找塊豆腐撞死,忙提上食盒慌不擇路。
莊妃在宮裏設賞櫻宴,遍邀京城的貴婦诰命。
名義上是賞櫻,其實就是莊妃歸宮,重新活絡一下舊時的關系,順便向那些有意結交徐氏的達官顯貴抛出橄榄枝。
另外還有一個重要目的,莊妃特意讓那些貴婦诰命将家中待字的女兒也帶來,是想替湘王殿下選一個門當戶對的王妃。
湘王娶妻這件事,其實惠妃一直在籌備,奈何祁溯眼高于頂,惠妃相中的他沒一個看得上,加之他與惠妃的關系一貫不冷不熱,所以拖至今日,祁溯已經二十有三,卻還未娶正妻。
如今,生母莊妃回來了,肯定見不得他這光棍模樣,最重要的是,政治聯姻是徐氏發展勢力的有效手段。
藍芷作為宮中妃嫔也在被邀的行列,她本不大願去,但莊妃娘娘頭一遭在宮裏設宴,若是不去平白得罪了人可不好。
北山櫻園,落英缤紛。
藍芷閑步其間,遠遠就望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坐在青櫻樹下。
湘王妾室環珠飾翠,曳地的馬面裙染上了花壇的泥污,叫那上頭灼灼盛放的芍藥平添幾分凄麗之感。
她的背影一聳一搐,看樣子似在悄悄掩面落淚,聽到腳步聲,忙抹了頰上的淚,斜揚着眼睛望來人,“蘭嫔娘娘,是來瞧我笑話的?”
藍芷定目停看,靠近了才發現,紅藥左側的臉頰上有個鮮紅的五指印。
紅藥察覺出她的目光,忙垂首別過臉去,試圖掩蓋面上的傷。
“你過得也沒看上去那麽好。”藍芷淡淡喃道,紅藥睖起眼剛要怼她,又聞她囑咐一旁的迎春,“取兩個熱雞蛋來。”
“哼,用不着你可憐。”紅藥沒好氣地橫了一眼。
藍芷語調冷冷:“我還犯不着可憐你,不過看不慣一個大男人打女人。”
今日還未出門,湘王妾室大鬧賞櫻宴的消息,就不胫而走,傳到了藍芷耳朵裏。
說湘王府的小妾嚣張得很,将兵部尚書的嫡女推進池塘裏,還口出狂言氣得湘王殿下當場賞了她一巴掌。
“你此刻定覺得我又蠢又壞。”紅藥咬牙不忿。
“壞不壞的,不予評說,我認識的紅藥或許沖動,卻不蠢。”
紅藥眸光忽亮注視着她,“你信我?”
一個懂得巧借布酒救下被權貴欺侮的小宮女的人,怎會蠢到光天化日将人推進池塘呢?
藍芷對上她那熠熠的雙眸,幽嘆道:“你今日本不該來。”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今日這群芳畢至的宴會,是要給湘王選正妃的,她一個妾室竟然厚着臉皮赴宴,不是上趕着來找晦氣嗎?
紅藥昂着頭,“我偏要來,就算我身份低微當不了祁溯的正妻,但也不曾怕了誰。”
“你們女人家,就是目光短淺。”祁溯走上前,聽聞她的憤慨之詞,反駁道。
“你就認定,是我推了那個賤人?”紅藥怒氣沖沖道。
祁溯見她這副氣急敗壞的模樣,無奈地搖頭,“人家兵部尚書之女,知書達理,故意跳下去誣陷你不成?”
“是,她是兵部尚書之女,而我爹只是個六品小官,所以就是我誣陷她嗎?這是哪門子的道理?”紅藥越說眼裏的淚就盛不住地往下落。
藍芷從未見她流過這麽多淚,就算是那次設計害她被板子打得皮開肉綻,她都沒哭得這樣傷心。
祁溯瞑目靜了片刻,不欲再與紅藥多作口舌之争,望向一旁的藍芷,“母妃見娘娘遲遲未來,叫本王來請。”
他的語調淡淡,聽不出喜怒,似乎真的已将藍芷當做他父皇的一個普通妃嫔。可若真是這樣,莊妃為何特意要祁溯來請她一個可去可不去的嫔位呢?
藍芷心中一沉,或許莊妃已然知道了祁溯對她的心思,今日這一遭就是要提點她,要她早日死心別打壞主意。
那麽祁溯呢?他要藍芷親眼見證他選正妻,是想從她的臉上捕捉到一絲不悅或者嫉妒嗎?他依舊自以為是地認為藍芷不可能對他這樣的人未動過半點心思。
藍芷不明白,祁溯到底怎樣才能放過她?為何要一次次地将她牽扯到那些複雜又暗藏危機的環境中?
日久見人心,這一世在慢慢了解到祁溯真正的為人後,她越來越厭煩他一意孤行的愛。
若不是祁溯的垂青,她不會被惠妃送上龍榻,險些丢了性命。更卑劣的是,祁溯還利用了白荼,傷害了她身邊的人。
今日又見他對紅藥的态度,藍芷義憤填膺,連紅藥這小蹄子的嘴臉都變得可親了。
或許在藍芷心中,與紅藥的恩怨,早在她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将紅藥趕去浣衣局時就兩清了。
望着眼前這個哭得失望無助的女孩,藍芷無端想起了白荼。
于是,她挺胸對上那雙鷹眼,“本宮與紅藥許久未見,相談正歡,她何時去赴宴,本宮就何時去。”
紅藥拭淚的手一下僵住,愣是沒想到,那個被她鄙視已久爬龍床的賤婢,竟然有一天會跟她站在同一邊。
祁溯無奈地啧嘴,居高臨下地望向紅藥,“行了,走吧。”
“我不走,除非你讓她來給我道歉!”紅藥一下硬氣了起來。
“別無理取鬧。”祁溯沒耐心再與她糾纏,上手想将她拉走。紅藥自然不會輕易就範,兩人幾番拉扯,就推搡了起來。
正巧這時,司禮監張掌印應邀朝這邊走來,遠遠就看到湘王與蘭嫔還有紅藥同站在一顆櫻樹下。
偏偏湘王殿下又情緒上頭,動手動腳的,從他的角度望去,很像是在扒拉姐姐。
張荦旋即箭步邁上前,一把捏住那不安分的手,一身靛藍曳撒對上金線蟒袍,曜黑的眸中淩厲畢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