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烤全羊(四)
入夜,零星掌燈。
張荦剛沐浴完,半敞着中衣,小腿僵硬地朝床邊走。
最近真是累壞了。宮裏辦事,最講究謹慎。太後大行,一應大小的事務,都要在他這個司禮監掌印的眼皮子底下過一遭。
除此之外,他還要随侍在皇帝身邊,随時準備行禮,跪拜膝行。
他揉了兩下酸痛的膝蓋,忽聞窗邊有些動靜,走上去。
推窗一看,一只信鴿撲閃着翅膀,在檐下盤旋。
鴿腳的信箋上有圈紅線,張荦認出來了,是吳英則傳來的密信。
他迫不及待地打開,信上只有八個字:傾蓋如故,相談甚歡。
張荦攥在手中反複看了很久,不枉他費盡心思提前找到那個前世替姐姐相中的如意郎君,讓他提前中舉,再安排他們在宮中邂逅。
看來,他們的初見,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樣,一見傾心,相逢恨晚。
姐姐或許很快就能擁有,他一直以來想給的幸福圓滿了,可是,為何他的心中沒有半點開心?
他的心揪扯在一起,又酸又痛,只覺得那堪稱為捷報的八個字,甚是礙眼。
他将信箋湊到燭火上燃燼,忙碌了一天的臉上,頓時疲态盡顯,在燈下灰白得像張随時會被戳破的紙,微顫的手不自覺地捂到胸口,無力地苦笑了一聲。
原來,割舍比他想象中,疼多了。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藍芷在半掩的門外靜看許久,她讓吳英則假傳信箋,想看看張荦的反應。
這獨自傷懷、心痛梗塞的模樣,已然達到了她意想中的效果,怕是再不推門進去看看,有人要像戲文裏的梁山伯一樣當即吐出口血來。
這聲響驚得屋內的人猛擡頭,還未來得及收起眼裏落寞的神色。
門口打盹的小太監也被驚醒了,忙點頭哈腰地致歉:“奴才該死,不知娘娘到訪,還未通報……”
他瞥了一眼屋內掌印的臉,怎一個黑字了得。完了完了,掌印平日行的都是機密要事,極注重隐私,他怎麽就睡着,讓人闖進來了呢?
這蘭嫔娘娘也太我行我素了些,現在宮裏誰不敬張掌印三分,連蘇貴妃娘娘見了掌印,也是笑臉相迎。
蘭嫔竟然不聲不響地闖進來,左右嫔位也就是個不大不小的品級,今日得罪了掌印,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退下去。”屋內的人語帶不滿地沉聲道。
是吧,聽掌印的語氣,根本絲毫不給蘭嫔娘娘面子。呆憨的小太監側目打量身邊的人,蘭嫔怎麽還不退下去?
“退下去!”張荦聲音又上了個八度喝道。
“哦哦。”小太監這才意識到,掌印是讓他退下去,而冒失的蘭嫔娘娘則被掌印恭敬地請了進去。
咦?這是什麽情況?
藍芷進屋之後關上門,并不上前,只是立在原地,冷眼看着他。
張荦被這眼神盯得發毛,很少見到姐姐這個樣子。又因方才在屋內獨自傷懷,心虛是否被姐姐發現了什麽,面上還能保持鎮定,心裏卻早已惴惴不安。
“過來。”藍芷撂下兩個字,聽不出情緒。
張荦無所适從地瞟了姐姐一眼,而後垂着眸,強裝鎮定地走近。
“嘶——”,藍芷踮起腳尖,無情地曲指在他額上賞了一記。
“從前你說我慫,我看你才慫!”藍芷嗔聲訓人。
這話的意思?難道說,吳英則演砸了?姐姐已經發現了什麽?
張掌印光潔的額上,頂着個紅指印,冥思的模樣,顯出幾分憨愣之态,一如當年那個剛進宮的十三歲少年。
藍芷一直別在身後的一只手伸向前,是一雙野牛皮的護膝,親手縫制的。
她朝前靠近,示意張荦坐到床榻上,想給他帶上試試。
張荦僵直地立在原地,“娘娘真的不必為咱家做到這樣。”
他确實慫,姐姐敢喜歡他,他卻不敢喜歡姐姐。
藍芷就是要治治他這沒出息的慫樣兒,拉着他朝床邊走,張荦哪裏肯輕易就範,死死撐在原地不走,還掙紮着想将手抽回來。
幾番拉扯,張荦一個沒注意,失手就将藍芷推了出去。
她當即撲倒在地板上,一手捂住扭拐了一下的腳踝,眼中水波漣漣,委屈巴巴地側頭,望向那個冷情的張掌印。
張荦這哪還冷得起來,忙矮身湊上去,“姐姐,沒事吧?”
藍芷見這招有效,垂眸耷眼,可憐兮兮地指着腳踝,“疼——”
張荦傾身将她輕輕抱到床榻上,又翻箱倒櫃地找出一瓶跌打損傷油。
他緩緩退下她的鞋,無意識地就半跪在地上,輕輕捧起那白淨的纖足,虔誠又溫柔地替她按摩傷處,謹慎的模樣似是在對待一件易碎品。
也許對張荦來說,姐姐就該是這樣一種,宛如神只般被拜服敬仰的存在。他心甘情願地跪在她腳下,将自己擺得卑微低下。
這世間別的男子,有了心儀的女子,努力上進,将自己鍛造得有財或有能,為的是給心儀的女子組一個家。
可他努力上進,将自己鍛造得有財或有能,為的是給心儀的女子跟別人組一個家。
他試探地問道:“姐姐,近日可曾遇到什麽人?”
藍芷一聽,張掌印這是沉不住氣來探問了,遂故意帶着點喜悅道:“是認識了一個,工部的吳郎中。”
“哎呦。”藍芷腳上吃痛,明顯感覺張荦在聽到她歡快的語調後,失手沒控制好力度。
不過只一剎,他就又整理好神色,“姐姐覺得吳郎中,他人如何?”
“嗯……你覺得他如何?”藍芷不答反問。
張荦臉上作出些笑,“我在朝中聽過此人,書香門第,忠厚謙和,最重要的是……”
“你若覺得他這般好,你同他過呗。”藍芷索性把話挑明,不想再跟他打馬虎眼,“是你叫喜來偷我帕子吧?幾十條帕子,那孫猴子偏偏拿一方豔紅的。”
張荦咬牙在心裏啐了一口喜來,看來,這吳英則确實已經露餡演砸,他的小心思已叫姐姐發現了。
不過,發現了倒也不妨礙什麽,畢竟該說的已跟姐姐講清楚,他知道姐姐一直不想被困在宮中。如今,他也算一個有能力的人,替姐姐物色個好夫婿,也是為她好。
他靜了一會兒,又道:“若是吳郎中瞧不上,我再替姐姐找好的。或者,姐姐想先出宮?我尋個機會想法子送姐姐出去。”
“張荦,你根本不必感到自卑。”
他手裏一頓,僵住按不下去了。
“你聰明上進,沒有比不上任何人。出身低微,不是你的錯,我與你出身一樣。我們并未有負于任何人,是這世道有負于我們。”
那個弓着的身影完全滞住,埋頭沉下去,無聲地抽搐了幾下。
半晌,他緩緩擡起頭,似乎已整理好情緒,若無其事地繼續替藍芷按摩腳踝。
見他這副硬撐的架勢,藍芷倒也沒多失望,因為她知道自己的三言兩語,不可能輕易就掃卻他心底暗藏多年的陰霾。
她又緩和氣氛打趣道:“還有你的模樣,我從前沒跟你說過吧,簡直長到我心坎兒上了。你若長得跟喜來一樣,你以為我還會這麽癡癡纏着你嗎?”
張荦果然啧笑了一聲,複又笑容褪去,接話道:“姐姐若喜歡長得好的,我明兒就派人下江南去尋。”
“張荦,你根本不是個男人!”藍芷惱得罵他。
他是個太監,确實算不上個真正的男人。
太監被罵不是個男人,就是家常便飯。張荦明裏暗裏,不知被人說過多少次了,可是這話從姐姐口中說出,還是讓他心中一觸。
雖然他知道,藍芷并不真是這個意思,也從未真的瞧不起他,只是被他逼急了話趕話,但不得不承認,他心中就是十分在意。
“掌印,未央宮的喜來哥哥來了。”看門的小太監被趕去了一樓,遠遠朝上頭喚道。
張荦剛要斥他在宮裏大呼小叫沒規矩,藍芷已經反應極快地操起地上的鞋,轉身躲到床上,拿棉被蓋住了自己。
是啊,這深更半夜的,張荦還衣衫不整,就穿了一件中衣,和藍芷共處一室,難免瓜田李下。
他一時也慌了神,正要找外衣穿戴,又聽到:“掌印,喜來哥哥已經上去喽。”
“嘭——”地一聲,孫喜來推開門。
只見張荦單衣靠在床頭,淩亂的被子扯了一角掖在身上,神色拘謹,與往日大有不同。
孫喜來瞄了一眼裏床鼓囊的棉被,臉上浮起一抹意味的笑,“張哥哥,你學壞了哦。”
“嗯?”張荦故作鎮定地寡着臉。
“嘿嘿,你這被窩裏,藏人吧。”
饒是張掌印見過不少大風大雨,這下也不免露了怯,伸手壓了壓棉被,下意識護住裏床。
他是真怕這猴崽子,勇起來傻乎乎地就上來掀被子。
他倒是沒什麽,可這棉被裏是姐姐啊,他不能讓姐姐被人看到這一幕。
“你這麽緊張做什麽?”孫喜來兩手一叉,随性地坐到桌邊,吃起果餅來,“你如今的身份地位,找個人解悶兒,有什麽可稀奇的?哎,我聽說朝中還有不少大臣給你送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呢,是真的麽?”
“嘶——”張荦被子裏的腿被人掐了一記,極力保持鎮靜地跟喜來轉移話題,“這麽晚了,找我何事?”
“無事就不能來看看,你如今發跡了,我來多走動走動,活絡一下感情,免得日後生疏。”
張荦內心翻了個白眼,“那你活絡完了沒?活絡完,趕緊走。”
“張哥哥,你就這麽性急啊。”孫喜來滿臉壞笑,意有所指地瞟了一下裏床,落得張荦狠瞪一眼。
這猴崽子知道張掌印的為人,再兇狠都吓不到他,嘻嘻一笑,閑話道:“其實我是過來問問,你叫我辦的事成了嗎?兄弟我可是費了好大勁才拿到蘭主子一方帕子,你到底要我拿帕子做什麽?”
有些人就是有這種天賦,叫哪壺不開提哪壺。
張荦語調涼涼問:“娘娘慣用素色的帕子,怎麽你一拿,就是一方紅的?”
“嘿我厲害吧。”孫喜來沾沾自喜,還想趁機讨點好,“張哥哥,你如今大權在握,看在我為你鞍前馬後的份兒上,能不能……”
“還有臉提要求?”張荦被他氣得有些上頭。
“怎麽?事兒辦砸了?”孫喜來後知後覺地撓頭,“這不能吧,紅帕子有什麽問題?”
張荦滿臉陰雲地望着他。
孫喜來振振有詞:“這也不能怪我。事先我不是問你了嗎,好事還是壞事?你說是好事。那好事不得拿塊喜慶的帕子,大紅色,多喜慶。”
“趕緊走吧。”張荦擺手,此刻只想眼不見為淨。
“行吧,那我退了。”
喜來見張荦這一臉嫌棄樣,識時務地溜之大吉,只是不知自己那樁心事,何時才能有機會跟張掌印提一嘴?
小劇場:
藍芷:你若長得跟喜來一樣……
喜來:臭情侶,撒狗糧能不拉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