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兒川(四)
方才還鐘鳴鼎食、其樂融融的場面一時間陷入了混亂,衆人議論紛紛。
好好的天降異獸為何成了狩獵場的馴馬太監李啞巴?
李啞巴又為何要襲擊貴妃娘娘?
押解藍芷的幾個宮人也松了手,呆愣在原地。
因為既然這根本不是猛獸,而是一個在狩獵場當差的太監,所謂‘嗅覺靈敏、乳香致癫’的說法,也就不攻自破了。
藍芷也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前一刻她還岌岌可危,突然就洗白冤屈了?
這猛獸的尾巴掉得也太及時了。
她不禁望向遠處的尨奴,無意間對上一雙黝黑透亮的眸子,察覺到藍芷的目光,那雙眸就飛快地移開了。
盡管只是匆匆一瞥,藍芷還是在那雙葡萄般的眸子裏捕捉到了一絲關懷。
那個騙子,平時僞裝得再冷漠無情,到了這種關鍵時刻,眼裏的關心怎麽可能還藏得住?
他怎麽可能眼睜睜看着他的姐姐蒙受不白之冤?怎麽可能真的讓他的姐姐被拖下去杖斃?
藍芷驚懼的心此刻平靜不少,忙趁熱打鐵解釋道:“啓禀皇上,妾身從未有過謀害皇嗣之心。半月前,長樂宮馴獸房傳出流言,說這尨奴嗅不得乳香。
且不說這流言的真僞,既然事關神獸,便疏忽不得,妾身當即就命人将這盒女兒酥倒掉土埋了,若要證據的話,可派人去未央宮後院的海棠樹下翻看。
至于這盒中現在裝的,妾身不過見這鎏金貝母匣精致好看,将自己做的桃花香膏裝在裏頭了,找個懂香的人一驗便知。”
其實此刻問題的關鍵已經不是女兒酥了,依照皇帝的性子就該揮手放了蘭嫔,但下座還有個不願放棄任何細節的蘇将軍。
他一雙睥睨千軍的眼牢牢盯着皇帝,皇帝只得嚴謹地派了人去未央宮後院,又吩咐人查看鎏金貝母匣中的香膏。
結果和蘭嫔說的一致,她是清白無罪的。
皇帝自然要下令放了蘭嫔,并且因為冤枉了她,眼神示意惠妃去寬慰一下。
“此事疑點頗多,還需細細審查。今日已晚,想必愛卿們也都乏了,各自回府吧。朕也要去看看貴妃。”
蘇仰崧懶散地側坐,神色晦暗不明,許是覺得鬧了半天兇手沒捉到反倒把嫌疑人洗白了,心中不快,重重地“哼——”了一聲。
上頭,皇帝和陳錦年暗暗交換眼神,蘇貴妃不是一般的嫔妃,偏偏今日蘇仰崧還在場親眼目睹,此事不給蘇家一個合理的交代,怕是過不去的。
而且,這個交代,讓蘇仰崧自己的人去尋,更有說服力。
皇帝瞟向一旁的東廠廠督,“張荦,你全權負責此事,将尨奴帶去昭獄,錦衣衛出手,務必給貴妃一個公道。”
蘇仰崧一聽,他自己保舉的東廠廠督負責查案,皇帝還算是有誠意的,便暫且罷休,老老實實回府了。
衆人各回各宮、各回各家,有幾個會做人的妃嫔忙着去偏殿看貴妃、獻殷勤。
經過一番折騰,藍芷情緒大起大落,又是磕頭下跪又是拉扯掙紮,此刻頗覺乏累,拖着沉重的腳步朝門口走。
望月閣的門檻高,她一個腳下沒注意就疲軟絆住了,歪着身子将将倒下。
一只有力的手忙不疊撈住了她,不止一側,兩側的手臂都被握住,她軟塌塌地倒進了一個寬闊的懷抱。
她側轉頭,對上了那雙飽含關懷的眸子。
張荦連忙別開頭,收起眼裏的神色,退到一邊冷冷道:“娘娘,走路注意腳下。”
宴席上的賓客皆已離席,他們倆是最後才出來的。
藍芷見也沒閑雜人等,就試探道:“今日多謝廠督大人。”
“娘娘的意思,咱家不懂。”張荦目不斜視地站在離她半臂遠的地方,無動于衷道。
對于他的裝傻,藍芷倒也不意外,反問道:“那獅尾上蹿下跳都沒掉,若不是廠督故意踩住,能這麽巧掉下來?”
話都直白到這份兒上,再裝傻,反倒顯得遮掩心虛。
張荦頓了頓,依舊是聽不出情緒的語調:“剛進宮時,娘娘對咱家有恩。”
“哦?廠督不是說都忘了嗎?”
張荦吃癟,上回為了讓藍芷死心,他簡單粗暴地否認了兩人之間共同經歷的點點滴滴,說自己全忘了。自己說的話,跪着也要圓下去。
張荦微不可察地眨了下眼,極力維持自己面無表情的形象,“前世的忘了,這一世若沒有娘娘,咱家也許剛進宮就被人打死了,這人情得還。”
“路見不平而已,廠督不必介懷。”藍芷盯着他那張快繃不住的臉,繼續巧言,“說起來也是夠劃算的,我不過舉手之勞替廠督解了一次圍,可廠督大人這前前後後救了我不少次了,回回還拼上性命,這人情還沒還完嗎?”
張荦:“……”
小太監到底還嫩,不知道怎麽跟姐姐狠話互怼,才幾個回合,就硬氣不起來。
“咱家說什麽時候還完,就什麽時候還完。”
言罷,腳下趔趄地快步離開了。
回到未央宮,已至夜深。
藍芷本想審一審內鬼,可是白荼竟然不在。
那日,藍芷發現祁溯的禮品中有一盒女兒酥時,就覺得事有蹊跷。‘乳香致癫’的流言正大肆傳播,她剛好就得了一盒,很可能有人要對她不利,只是苦于沒有證據,不如來個引蛇出洞。
她不僅讓迎春封存了那盒香膏,還偷偷讓迎春把香膏換掉了,這樣若有人真想動手腳,她也能為自己留一手。
今晚宴會上,藍芷被誣陷拿下,之所以一開始未解釋,也是想看看幕後黑手會不會露出馬腳。
這事迎春事先是知情的,晚宴上看得驚心動魄,真真替主子捏了一把汗,今日若不是張荦及時出手,藍芷要脫身估計也沒那麽順利。
孫喜來才聽說女兒酥之事的原委,氣得龇牙咧嘴,惡狠狠地将白荼罵了一通,還說她定是心虛溜之大吉了。
藍芷倒不怕她跑,這王宮的銅牆鐵壁,她一個小宮女哪能那麽容易就跑掉?
果不其然,天快亮時,白荼回來了。
只見那個一貫講究愛美的小宮女渾身弄得髒兮兮的,發髻淩亂,狼狽不堪。她好像還大哭過一場,兩只眼睛腫得像熟透的紅桃,面頰上精致的妝粉也被淚痕洇得一塌糊塗。
“你個黑心丫頭,還敢回來……”孫喜來一股怒氣提上來,正要開罵。
“撲通——”白荼失魂落魄地跪到藍芷面前,一臉生無可戀,“娘娘,是奴婢對不住您。”
藍芷厲聲問道:“匣子裏的香膏少了一塊,是你偷偷剜的?”
“嗯。”白荼供認不諱,“不僅剜了,還抹在了娘娘的衣袍上。”
“娘娘平時待我們這麽好,你也下得去手!”孫喜來憤憤不平。
“你走吧,未央宮容不下你。”藍芷眼神冰冷,前後兩世在宮裏這麽多年,也許她早該将‘背叛與欺騙’看得稀松平常,可真的發生時她還是止不住地心寒。
她曾将這個天真通透的小宮女,看成是這規行矩步的深宮中,一個同道之人。她以為白荼與她一樣不認命、不服輸,誓要與這不公的世道叫一叫板,改變自己束縛卑下的人生。
可白荼似乎與她想得不一樣……
“奴婢錯了,奴婢該死。”白荼一邊磕頭,一邊哭訴,“娘娘,別趕奴婢走,別趕奴婢走好嗎?奴婢錯了……”
“哼——”孫喜來橫了她一眼,“現在知道錯了,你個壞丫頭!”
“我不是壞人……我不是……”白荼淚流滿面,悔恨無助,開始語無倫次,“我是壞人,我就是個大壞蛋嗚嗚……”
她哭着哭着,眼前抹黑,一頭栽倒下去。
再醒來時,白荼在自己的小床上,昨晚她太累加之情緒激動就暈倒了。
她一睜眼見到藍芷一個人靜坐在床前,忙就要下床跪禮。
藍芷按住了她,面色沉靜道:“我想知道為何?你為何要害我?”
白荼一聽這話又忍不住要落淚,極力控制情緒,才含含糊糊道:“他騙我,他根本不是湘王身邊的侍衛,他就是湘王嗚嗚……”
藍芷眼中忽亮,直覺這其中好像有事兒,遞了帕子給白荼,緩和語氣道:“你別急,慢慢說,究竟怎麽回事?”
原來,揚陵計劃落敗後,祁溯并未死心,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籌劃。他企圖找機會接近藍芷身邊的人,以便宜行事。
白荼是一個天真爛漫,整日想着釣如意郎君的膳房宮女,宮裏的侍衛哥哥見過不少,可并不認識湘王殿下。
一個意外邂逅,白荼将高大英武的祁溯認成了宮裏當差的侍衛,祁溯也将錯就錯,故意親近白荼,騙她替自己做事。
他說自己是湘王的侍衛,湘王苦戀蘭嫔,也知道這段不倫戀不會有結果,但還是希望白荼能幫幫癡情的湘王殿下,偶爾将蘭嫔的生活瑣事告知一二,以慰湘王相思之苦。
白荼一開始也是不答應的,奈何湘王的侍衛英俊和善,一笑起來她就忘了北,哄得單純的白荼真的開始為他辦事,且多是打聽行蹤喜好,真的都是些不要緊的生活瑣事。
這回女兒酥的事,她也知道過分了,弄不好蘭嫔會被她害得很慘。可是那侍衛告訴她,只要此事辦成,他就想法子帶白荼離開王宮,八擡大轎娶她。
她的意中人要八擡大轎娶她,她從少女時就懷揣的夢終于要實現了,她如何能不心動呢?
可事實上,這一切真是個夢,她該夢醒了。
那個滿嘴甜言蜜語的男人,不是她的意中人,是個陰鸷心冷、高高在上的皇子。
他欺騙她、利用她,這一切從一開始就是個騙局。
白荼邊說邊哭,嗚嗚咽咽。
那個看上去光鮮高貴的君子,其實內在醜陋不堪,他不僅不識民間疾苦,還将她們這樣卑微的人看得低若塵埃。
藍芷輕輕撫上了白荼抽噎不止的後背,目光漸深,她開始懷疑了,祁溯曾經對她的好,是不是都是裝出來的,或者說是缺乏真心,出于某種目的的。
像祁溯這樣的人,也許潛意識裏一直以來,只是将她當做一件勢在必得的物品,不管她的意願,只要祁溯想要,他就不達目的不罷休。
而白荼這樣微不足道的小宮女,是祁溯可以随意欺騙利用的人,她的真心,她的感情,似乎一文不值。
那個倔強的小宮女哽咽道:“他說,你如今是蘭嫔,還養着六皇子,不好動手。若是害貴妃滑胎,進了冷宮無人問津,他就有法子偷偷将你帶出宮。
我……我不明白,他愛慕你,想帶你出宮,可他騙我做什麽?
他對你的感情是感情,我的感情就什麽都不是嗎?
他憑什麽騙我……
憑什麽!”